23 (1)

◎我日後要嫁的人◎

燈火昏暗, 人聲嘈雜。

商船被撞的一瞬間,擱置在小幾上的罩燈咣當掉在地上,房內俱黑, 姜寶憶腦袋磕到床角,爬起來時,整個人還處于惺忪茫然之中。

尖銳的叫喊聲刺進耳膜, 她愣了下, 慌忙去摸地上的燈盞, 邊摸邊小聲急喊:“大姐姐, 快起來, 水匪來了!”

可她喊了半晌,對面床榻一直沒有回應, 待重新點亮燭火,才發現榻上的被子掀開, 姜瑤人卻不在。

虛掩的門吱呀一聲,吓得姜寶憶猛一哆嗦, 提燈的手抖動着往前探去,走廊中不斷有人往甲板瘋跑,噠噠的腳步聲又亂又雜,抱孩子的仆婦摔在地上, 沒來得及爬起來就被後面人踩着過去, 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,有人扶起他們,很快相攜往外逃命。

本該在房內睡覺的姜瑤, 此時正依偎在蘇氏懷裏, 兩人被吵鬧聲驚起後, 匆匆穿好衣裳, 将房門死死插緊。

姜瑤瞪大眼睛,忽然想起什麽,起身就往外走:“我還沒給寶憶鎖門,她睡得死,萬一聽不到,叫水匪進去。”

蘇氏一把拽住她,驚恐萬分地将人扯回榻上,外頭刀劍砍人的聲音尤其可怕,撲通撲通墜水的屍體濺上來的水花帶着血腥氣,唰的拍到楹窗上,勾畫出詭異猙獰的影子。

“別去,別出門。”蘇氏上下牙打碰,手指死死捏着姜瑤的手,“她不會有事。”

像是自我安慰。

姜瑤難以置信的看着蘇氏,聽見外面的砍殺聲越來越近,忍不住愈發着急:“我就去給她鎖上門,母親,我肯定很快!”

“不行!”

蘇氏歇斯底裏吼了一聲,吼完渾身虛脫般,跌坐在榻上,“你若是出事,叫我怎麽活,那都是些沒人性的水匪,男人還好,頂天挨一刀,你呢,你是姑娘家,萬一叫他們抓到,你以為你還能保得住清白?”

“那寶憶呢?”

姜瑤渾身冷汗,腳尖微微往內撤了一步,眼睛盯在門上,“她出事,母親怎麽跟父親交代,怎麽對得起死去的姑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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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氏沉默不語,攥着姜瑤的手半分都不肯松。

隔壁房內黢黑,姜寶憶滅了燈,摸到小幾上放着的白瓷盞,抱在懷裏後,戰戰兢兢躲到門後的方凳上。

門上被人砍了一刀,嗡的一聲鳴響後,緊接着傳來瘋狂的踹門聲。

“狗娘養的,給老子開門!”咣咣兩聲刀背砸門,外頭人罵罵咧咧擡腳又踹,“再不開門老子一刀砍了你!”

外面有人經過,嬉笑着說道:“三哥,這次咱們發了,整條船搜羅出來不少绫羅綢緞,珍寶首飾,還有幾箱子山珍。”

“前頭老七抓到個美人,眼下就在艙內快活,沒準這屋裏也藏着一個,三哥你可得抓緊,別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一樣!老大和兄弟幾個收拾東西呢,我先過去看看。”

說罷,兩人互相吐了幾句下/流話。

姜寶憶小臉煞白,抱瓷盞的手不斷發抖,她哪裏聽過這些腌臜話,尤其最後兩人粗着嗓子說的那句“快活”,讓她頭皮發麻,心下一陣一陣的發冷。

她扭頭看了眼楹窗,正要過去,門被一腳踹開!

黑暗中,她看見一個滿臉胡渣的彪形大漢進來,提着刀就往床邊走。

姜寶憶咬咬牙,屏住呼吸舉起白瓷煲盞,瞄準他的後腦勺用力砸下。

白瓷碎了一地。

彪形壯漢反手摸摸腦袋,腳步虛晃,随後慢慢轉過身來,啐道:“還真是個俊俏的小娘子...”

眼看就要打橫去抗姜寶憶,誰知還沒走兩步,人就直直往後跌倒。

門外來回有人跑過,慘叫聲求饒聲交織在一起,與眼前昏厥過去的壯漢一同刺激着寶憶的神經,她想往外跑,可看見兩頭銀光不斷閃現,噌噌劃破皮肉的聲音滲人,她退回屋裏,兩個手握砍刀的男人跟着逼近,先是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,另一個踢了腳,罵罵咧咧道:“老三你真是個不争氣的!”

姜寶憶退縮到窗邊,踩着矮塌推開楹窗,聲音帶着哭腔:“別過來!”

那人啐了口唾沫,提着刀就往前走。

就在他快要靠近的一剎,寶憶驟然爬上楹窗,咬咬牙,縱身就跳了下去。

與此同時,隔壁房間竄出一個抱着長棍的人,目睹了寶憶墜水後,又驚又怒二話不說拎起棍子就去打那兩個水匪。

姜瑤恨自己出來晚了,看見寶憶衣裳沒入水中時,悔的腸子都青了,那是跟她一起長大的寶憶,不管何時都敬她愛她的妹妹,如果她出來早些,或許寶憶不會有事。

她胡亂拎着棍子打,兩個水匪看熱鬧似的哈哈大笑。

蘇氏跟着出來,老母雞護小雞仔一樣擋在姜瑤面前,“瑤兒,往甲板跑,快逃!”

其中一個水匪立時橫起刀來,三兩下砍斷姜瑤手裏的棍子,伸手就抓住姜瑤的後領,拎起來打量模樣,嘴裏啧啧:“小娘子長得可真是勾人,讓老子好好心疼心疼,跑什麽。”

說罷就拎着人往屋裏去,蘇氏撲過去,一把抱住他大腿,拼了命的厮打。

另外那人拔刀猛地朝蘇氏砍去,刀光火影間,有人飛快的提劍往下一頂,将那人的砍刀震得嗡嗡作響。

姜瑤抹着淚,迷糊間砍刀長身玉立的男子英武萬分,與不斷趕來的水匪打做一團,她被丢在地上,被叫老大的那個水匪加入混戰。

空間本就狹窄,不斷被擊倒的水匪掙紮着爬起來,有人發現了姜瑤,摸着刀劈頭蓋臉砍,姜瑤被打懵了,根本反應不過來。

那男子來不及出刀,飛身将姜瑤擋在身前,砍刀落在他後脊,聽到粗重的悶哼一聲。

姜瑤臉慘白:“你流血了。”

來人正是景子墨,聞言顧不得與她回應,将人推進房裏,只身一人對抗水匪。

周啓拔出長劍,從甲板與數十個水匪苦戰半個時辰後,終于氣息急促的趕往船內,見景子墨幾乎力竭,忙抽劍橫掃過圍攻的水匪,血點子飛濺而出,噴了一牆。

餘光瞥見姜瑤伏在地上,卻沒看見寶憶的身影,周啓心裏慌亂,低喊道:“寶憶去哪了?!”

姜瑤回過神,指着楹窗哭道:“寶憶她..跳船了。”

周啓只覺一口血湧到喉間,滿腦子只剩“寶憶跳船了”,手下力道發狠,片刻後還在厮殺的水匪悉數倒地,原本嘈雜的船艙登時靜谧下來。

有人重新點了燈,互相安撫。

而周啓走到窗前,翻身一躍,跳進漆黑冰冷的江中。

天還下雪,江面上是冷入骨髓的冰,涼的叫人直打哆嗦。

周啓潛進去摸索了許久,沒有尋到寶憶,他根本沒法思考,只是憑着本能不斷搜尋,摩挲,腦中也只剩下一個念頭,必須要找到寶憶。

她還小,定然怕極了。

姜寶憶跳下水後,興許是運氣好,飄到眼前一塊浮木,她扒着浮木順勢往下游蕩,雖然牙齒不斷打哆嗦,頭發也都結成冰碴,可她覺得自己命太好了。

飄了會兒,看見遠處有個黑漆漆的人影,時不時從水底浮上水面,似乎在喊她的名字。

她蜷縮着凍僵的手指,戰栗着回應:“大哥哥,是你嗎?”

微弱的聲音,周啓卻仿佛被一道閃電劈中。

他停了滑行的動作,試探着朝下流開口:“寶憶?”

聽見熟悉的聲音,姜寶憶禁不住眼眶一酸,扒着浮木蹬踢雙腳,想要靠近周啓,方才的恐懼害怕瞬間有了倚仗一般,她吸着鼻子,用力凫水,在看清對面來人的時候,猶如蔭蔽了數日的天空驟然出現萬丈光芒,饒是仍浸泡在冰水裏,卻一點都不怕了。

兩人在下游的渡口與姜瑤和蘇氏相遇。

景子墨後背砍傷,如今就趴在床上昏迷不醒,請來的大夫開了傷藥,又吩咐姜瑤如何服用後,便匆忙去照看別的病人。

姜寶憶換了身幹淨的棉衣,頭發散在腦後,看見姜瑤時,兩人抱着安慰許久,姜瑤見她無恙,不安的心這才放下來,要知道,若寶憶今夜失了清白或是命喪江裏,她這一輩子都會過意不去。

她掐了把寶憶的小臉,笑道:“好了,咱們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。”

蘇州的人接了信,翌日就派人派車過來迎接蘇氏,幾輛馬車停在客棧門口,管家攙着蘇氏往外走。

因景子墨是為姜瑤受的傷,何況客棧裏沒什麽好大夫,便将人一并帶上,直接去了蘇州蘇老大人家裏。

早年間,蘇老大人在青州任職,在任期間功績頗得聖上贊譽,後調任到蘇州,因為勤勉愛民,在百姓之間口碑甚好。

蘇氏帶姜瑤和姜寶憶去前廳見過了蘇老大人,周啓則陪着景子墨,由管家送到客房休憩,又着人請來大夫重新看診,開了幾味上好的金瘡藥。

景子墨趴在床上,扭頭沖周啓道:“大人,昨夜可有個小姑娘哭的花貓一樣。”

周啓坐下,擡頭睨他一樣,不吭聲。

景子墨使了個眼色:“若沒有這傷,咱也住不到蘇家,大人,我這兒得算工傷吧。”

“五姑娘就是年紀小了點,她....”

“你究竟想說什麽。”周啓朝他瞥去,端着身量冷冷淡淡。

景子墨疊着手壓在下颌下,嘿嘿一笑:“我說什麽,大人豈會不知?我是說,大人一點都不老,只是五姑娘年紀小了些。”

喝茶的周啓嗆了下,面不改色的放下茶盞,昨夜把寶憶帶到客棧時,她渾身上下透濕,偏還下着雪,小姑娘凍得小臉慘白,還瑟瑟縮縮跟在自己身後,一聲不吭,他瞧過,那嘴唇都咬的發紫,水淋淋的怪可憐。

為恐路上風寒入體,他特意騎馬飛快,護在身前的人跟冰坨子一樣,下馬後他就讓客棧備了熱水,又要了件幹淨的棉衣,聽見屋裏水流潺潺,才覺得自己那顆心一直提在嗓子眼,直到這一刻,才平複下來。

周啓不信天,可昨夜他跳進江裏搜尋寶憶時,卻只能将賭注壓到神明之上,乞求上天庇佑寶憶,讓小姑娘化險為夷。

他合上眼,聽見景子墨輕笑。

“大人,屬下多句嘴,我瞧着大人一腔熱忱,巴不得把命都掏出來給她,可五姑娘仿佛還沒開竅,孩子心性,你這麽拖着,可不成。”

周啓擰眉,曲指在案上輕輕扣動,似将景子墨的話聽到心裏,可仍舊不開口回應,只是掃了眼龇牙的人,示意他繼續說。

“大人,你得讓她知道,你是個男人。”

周啓眉心蹙的更緊,反問道:“是我哪裏讓你産生錯覺了?”

景子墨連忙解釋:“不是大人理解的那個意思,我是說,你得讓她知道,大人是個男人,而不是哥哥。”

周啓也不想當什麽哥哥,可寶憶仿佛只拿他當哥哥,整日鑽營如何結拜,稍有點忘形就急巴巴拉關系,從未想過旁的什麽。

他倒是想讓她開竅,哪裏有景子墨想的那般容易。

“以你的經驗,是當如何處置?”

景子墨道:“大人算是問對人了。

要想讓她覺得你是男人,首先就避免去做哥哥該做的事,轉成男人該做的事。”

“有區別?”周啓不解。

景子墨一時間舉不出例子,忽然聽見廊下有腳步聲,周啓瞥他一眼,低聲命令:“趴好閉上眼睛。”

姜瑤和姜寶憶相攜進門。

昨晚熬了姜茶,又泡了熱水,今日兩人氣色都恢複過來,尤其是姜瑤,換了身明麗的大紅錦衣,上面繡着團牡丹紋銀線,層層堆疊的裙擺蕩開漣漪,外面又罩了件兔毛氅衣,緋紅如火,小臉也紅撲撲的。

姜家的箱籠都浸了水,衣裳也都不能穿了,寶憶不知穿着誰的秋香色對襟棉襖,大小倒是合适,只是她纖瘦,衣裳腰間空蕩蕩的,手腕處短了,露出小截瑩白的腕子。

她今日梳的是雙丫髻,只帶着一對桃花珠花,領口的兔毛柔軟細膩,臉色也不像昨夜那樣白裏透着烏青,此時猶如春日枝頭抱團開的小花,粉粉嫩嫩。

周啓沒來得及收回視線,正巧就與寶憶撞上。

小姑娘糯糯彎起眉眼,叫了聲:“大哥哥。”

周啓一梗。

床上人忍着沒笑出聲來。

“嗯。”不鹹不淡的一聲冷哼,周啓背過身,瞪了眼憋笑的景子墨。

姜瑤倒沒跟往常那般熱情,看見周啓時微紅了臉,款款福身做禮,接着就走到床前,入目就被那大片血跡吓得倒吸一口冷氣。

她俯下身,把景子墨額頭上放的帕子拿走,又去親手洗了遍,重新搭在他額頭。

景子墨一動不動,呼吸平緩而有規律。

到底是為救她受的傷,姜瑤坐在玫瑰椅上,看了眼喝去半碗的藥汁,忍不住問:“郎君,世子他一直沒醒嗎?”

周啓道:“中途醒了小會兒,還是神志不清。”

昨晚高熱,可景子墨向來體質好,半夜就退了熱,起來用了兩碗米粥,這會兒那點傷早就沒有影響。

“都怪我。”姜瑤抹淚。

周啓咳了聲,轉頭看向跟着憂心的姜寶憶,她也在盯着景子墨,眼巴巴等人醒似的。

在周家書堂時,景子墨常去弟弟送吃食,偶爾碰到其他學生,也就一塊兒給了,暖閣離着書堂進,有時碰見寶憶出來溜達,景子墨還常常能跟她聊幾句,久而久之,也就把她和書堂那幾個孩子看的一般,有什麽吃的玩的也給她捎帶一份。

此間情誼,寶憶都記在心裏。

素日裏景子墨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,長胳膊長腿走路帶風,何曾像眼下這般脆弱,嘴唇都沒一點血色。

“大姐姐,世子好像眼珠動了下。”寶憶驚訝地往前探頭。

姜瑤沒看清,遂彎腰也去看,冷不防,衣袖被景子墨忽然擡起的胳膊壓在身下,接着就被他胡亂抓着衣角。

姜瑤以為景子墨醒了,柔聲叫道:“世子,世子?”

可景子墨低聲喃喃,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麽,人還在昏着。

姜瑤被他攥住了衣裳,兩人挨得幾乎面對面。

姜寶憶急了,這個時候,腦子裏忽然蹦出曾經做的可怕噩夢。

夢裏周啓瞎了眼,大姐姐應下的婚事,不就是跟景世子的嗎?然後呢,周啓由愛生恨,帶人滅了姜家滿門。

哀嚎聲,血腥氣登時撲到寶憶面前,她顫了下,沒來得及解釋就去掰景子墨的手指,男人的手長且堅硬,寶憶咬着牙,一根根的想要分離他和姜瑤,可根本就掰不動。

景子墨的手指跟長在姜瑤身上一樣,姜寶憶急的出了一身汗。

姜瑤納悶,扭頭小聲道:“寶憶,你幹嘛呢?”

“大姐姐,我想去趟成衣鋪子買衣裳,你陪我一塊兒吧。”

姜瑤瞥到她的袖口,為難地回頭看一眼景子墨:“可景世子是為我受的傷,他還沒醒,我總不能硬生生扯開他的手,你暫且忍忍,等他醒來再說。”

“不行,大姐姐,你不能在這兒多待。”

姜寶憶的汗從額頭滾落,兩只手掰着景子墨的虎口用勁,就在她想用蠻力的時候,有只手握住她的胳膊,輕輕一帶,将人從床前拉到堂中。

周啓面色不悅,眼睛掃向她沒來得及收勢的手。

“你是要殺了他嗎?”

言辭肅冷,不容分辯。

姜寶憶吓得往後一躲,搖頭道:“不是,我只是想讓大姐姐陪我去買衣裳,我沒有想殺他。”

周啓審問犯人時,用的就是這種駭人的眼神和語氣。

方才他不悅,是因看到寶憶的手貼上景子墨的手,不設男女之防,莫名就動怒了。

說完其實自己懊惱,尤其是看着寶憶一副怕他怕到巴不得退避三舍的樣子,可此時又不能收回斥責,只好稍稍放緩了語氣道:“我也沒有想斥責你的意思。”

床上那位:那你是什麽意思。

姜寶憶摸到小案,看見裏頭有把剪子,心中一喜,拿出來與姜瑤道:“有法子了。”

只消把兩人的衣裳剪開,就能帶走姜瑤。

可人還沒過去,周啓就悠悠開口:“你可知景世子那一身越羅綢衣花銷幾許?”

姜寶憶拍拍荷包,篤定道:“我有銀子。”

周啓掂量了下荷包裏的銀子,總計不會超過十兩,遂信口道:“那身衣裳且不說做工,面料就得有三十兩。”

果然,姜寶憶握剪子的手遲疑了下。

姜瑤勸道:“郎君也沒衣裳,你不如跟郎君一起去趟成衣鋪子,順道給景世子也買兩套換洗的,去找母親要銀子,便說我開口要的。”

“快去吧,別杵在那發愣了。”

姜瑤試了試景子墨的額頭,回身催促:“我沒事,過會兒雲綠就來了。”

雪過後,屋檐上積壓着濃烈的白,甫一從屋裏出來,有些刺眼。

風一吹,姜寶憶冷的打了個哆嗦。

前面人停住腳步,轉身等她走近,周啓身形高大,走時刻意擋着游竄的冷風,将人護在內側,為了能讓她跟上自己,周啓腳步放的很慢。

姜寶憶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,捏着衣角不敢擡頭看他。

仿佛在京城暖閣時的親密蕩然無存,兩人如今就是陌生人,甚至比陌生人還不如。

周啓愈發懊惱自己的壞脾氣,數次想開口解釋,又生生堵在喉嚨,一直到上了馬車,小姑娘乖乖爬到最裏面,與他離得遠遠,那股子窩火就像從胸口肆意往四肢亂竄,找不到出口,卻又火熱燥人。

“喝口熱茶。”周啓把薄瓷小盞遞到她面前,姜寶憶低頭接過,捧着慢悠悠喝完,然後把小盞放回桌案,扭過頭,佯裝不在意的去看時而掀開的簾子。

周啓往裏挪了下,姜寶憶就像受驚般,瞪圓了眼睛默默跟着挪了下。

“寶憶,方才我不該那般指責你,是我不好。”

“大哥哥,也是我太情急,不怪你。”

姜寶憶不能把自己所想直白告訴他,又怕周啓憎恨姜瑤,皺巴着臉搖頭道:“大姐姐不是不走,是被攥住衣裳才走不了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周啓語氣溫和,“明日吳家和鄭家的比賽設在東市,從蘇家過去有半個多時辰的路程,我帶你過去可好?”

“謝謝。”

兩人去成衣鋪子,姜寶憶身量纖纖,很是容易買到好看時興的衣裳,換衣出來時,周啓已經讓人打包了七八件,都是面料名貴,做工精細的,還有兩套狐裘氅衣,雖不是最好的皮子,可通體潤滑,也是沒有雜色的。

姜寶憶摸摸荷包,從沒想過出門會如此闊綽,舅母給的銀子不夠,偏周啓已經叫人将衣裳送上馬車,她悄悄拉了拉周啓的衣角,喃喃道:“大哥哥,能退嗎?”

周啓反手将她托腰送上車去,笑:“用不着你的銀子。”

順道又去了首飾鋪子,起初還問寶憶,後來見她總能變着法挑瑕疵,索性徑直選了自己滿意的,又叫掌櫃的一并包好,林林總總十幾件首飾,從珠釵到耳铛,可謂滿載而歸。

車上,姜寶憶為難的看着滿車新衣首飾,小聲道:“大哥哥,統共花了多少銀子。”

她是有些私房錢,可用來買這些東西還是不舍得的。

周啓挑起眉來,見她愁眉苦臉的模樣,不禁笑道:“總之你不用管,只穿戴就好。”

“不行,我還你錢吧。”她從荷包往外掏銀票,掏出來後放在周啓面前的桌上,“只有這些了。”

周啓倒沒想到她會帶銀票過來,愣了下,又把銀票推回去,淺聲說道:“我不缺這點銀子,收好。”

見她不動,周啓扯過荷包二話不說把銀票塞了回去。

細長的手指筋骨分明,擡眼,望見白皙如玉的小臉,微微咬紅的唇,心間一動,忙往後坐直身子。

胸口咚咚咚跳得很是放肆。

蘇氏見到那一車衣裳和首飾,自然吃了一驚,可她到底見過世面,表面上什麽都沒問,心裏頭明鏡似的。

姜瑤則不同,她出門看見丫鬟捧着首飾衣裳,問了句,知道是周啓買的,不禁柳眉倒豎,別有一番滋味的看向姜寶憶。

守着景子墨半天,人總算醒了,與她說笑了兩個時辰,不知不覺天都黑了。

姜寶憶走在周啓旁邊,見姜瑤沒搭理她,轉頭似乎去了房間,雲綠和秀珠跟在後面小跑才能攆上。

蘇氏打圓場:“啓哥兒真是叫我見識了大家風範,我帶兩個丫頭出門,何曾有這派場?是我們寶憶有福氣,遇到周夫人這麽好的長輩,又有啓哥兒和臨哥兒通情達理當妹妹一樣待她,寶憶,快謝謝你大哥哥。”

說着,拉寶憶過去,沖着周啓福了福身。

“謝謝大哥哥。”

周啓不喜聽到哥哥二字,此時也不好發作,默認後就與他們一同去往膳廳。

蘇老大人飯後與他閑聊朝中事宜,言談間驚嘆年輕的周啓竟有老道犀利的看法,當即對他生出幾分贊賞,老人不知時辰,仿佛遇到知己般,與周啓下了幾盤棋,愈發精神旺盛。

若非老夫人開口,怕要拉着周啓下到天亮,臨睡前還囑咐,道明日夜裏再戰。

周啓拜別蘇老大人,回房途中,遇到特意守在院門口梅樹下的姜瑤。

零星的雨點輕輕灑落,積雪未化,周遭的空氣都像是夾着冰渣。

他站定,溫聲道:“姜姑娘。”

很是客氣卻又生分的稱呼。

姜瑤帶着帷帽從樹下走出,一直走到周啓面前。

周啓實在是她見過最俊朗的男子,即便在夜裏,此時此刻他的眉眼都泛着星光,挺拔的鼻梁,濃墨畫出的男人,舉手投足間令人心向神往。

她微微仰頭,姣好的面容悉數呈現在周啓注視中。

“郎君,我等你許久。”

冷寒的空氣裏沁出淡淡香味,是來自姜瑤身上,她出門前特意熏過,手裏捧着暖爐,便将那股芬芳不絕如縷的傳出。

有些話,必須得在今夜問出口。

她曾考慮過如此做是否矜持,可瞧着周啓始終淡然的表情,她始終有股捉不住的恍惚,她聽過文人墨客嘴裏的自己,與周啓如何般配,也知道他是京中貴女争相追逐的高門子弟。

且不說旁人,但是劉相幼女劉清秋,就毫不掩飾對周啓的喜歡。

可那又如何,劉清秋根本入不了周啓的眼。

姜瑤沉了沉心思,擡起明媚的小臉問道:“郎君,若我所問冒昧,你可不必答我。”

周啓默許。

昏暗的光線裏,他的眸子如寒潭般湛涼清澈。

“郎君可聽過坊中關于我們二人的傳言。”

“聽過。”

“那,郎君心裏是怎麽想的?”

“姜姑娘也說,那是傳言,傳言自然是不當真的。”末了,又補一句:“從未對我産生過一絲困擾。”

是以,是毫不在意的意思。

姜瑤眼神黯淡,卻不灰心,上前一步問道:“郎君覺得我美嗎?”

周啓如禀公事:“姜姑娘相貌出衆,極美。”

“郎君喜歡嗎?”

“姜姑娘之美于我,如頭頂梅花之于空氣,滿江錦鯉之于游客,粘牙果子之于孩童,雖美卻可有可無。”

“郎君何意?”姜瑤端不住溫婉,面紅耳赤地靠近逼問。

周啓答:“我不喜歡。”

蘇州的屋裏未燃地龍,空氣裏濕噠噠透着一股陰寒。

姜瑤坐在圓桌前,手指摳着掌心,仍沉浸在周啓那句“不喜歡”裏,好生丢人。

她望着燭火,心中湧起萬千失落,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,失落蓋過該有的傷心,讓她整個人都包裹在丢失自尊的沮喪和懊惱之中。

從前被人談論與周啓的登對,那時如何得意,現下就如何羞愧。

卻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。

推門,路過姜寶憶的房間,屋內只燃着淡淡的一盞仙鶴銅鎏燈。

叩門,出來的是翠喜,看見她時低聲福身道:“大小姐,姑娘睡了一會兒了。”

姜瑤心裏窩囊,眼見着姜寶憶跟沒事人一樣,睡得正酣,也不知怎的,沒控制住,挑開氈簾貼着翠喜進了門。

垂落的簾帳後,有低緩綿密的呼吸聲。

她右手勾起薄紗,姜寶憶半張小臉陷進枕間,烏黑的發纏着頸項鋪滿枕面,臉頰壓着掌心,衾被蓋在腋窩下,彎曲着身子,縮成小小一團。

翠喜緊張的站在一旁,不知該不該叫醒姑娘。

姜瑤的臉色委實難看,陰沉沉的盯着熟睡的小人,忽然拉過圓凳,在床前坐下。

饒是如此動靜,床上那人依舊呼呼大睡。

姜瑤咳了聲。

低頭,瞥見姜寶憶的長睫微眨,睜開眼迷茫的看了少頃,軟軟道:“大姐姐,我這是在做夢嗎?”

綿軟地跟小貓小狗一樣。

她從衾被中伸出手,慵懶的搭在姜瑤手背,然後拉進溫暖的被窩裏。

“你手好涼,上來我給你暖暖。”

睡意朦胧,她眼皮很沉,嘟囔着又打了個哈欠。

姜瑤抽出手來,到底沒忍住,開口問道:“寶憶,你會不會同我搶東西。”

“不會。”

從小到大都沒搶過,且姜寶憶的好多東西都是姜瑤送去碧蘅院的。

她揉着眼睛坐起來,寝衣內的诃子細帶露出來,姜瑤順勢看去,發現她該長的地方全都悄悄飽滿,細腰柔軟,胸脯也如雪如蜜。

就連那張小臉,也出落的愈發嬌嫩,乖巧中帶着生動,可愛不失明豔,別說是男子,便是她瞧了,也會生出憐惜之意。

姜瑤喉嚨微動,不動聲色道:“那你會不會跟我搶男人。”

一句話,姜寶憶醒了。

她搖頭,皺着眉心使勁搖頭:“你跟大哥哥——”

又改了稱呼“你跟他鬧別扭了?”

“快答我會不會!”

姜寶憶重重嘆了口氣,跪立起來拉着姜瑤的手,靠在她身上小聲道:“不會。”

姜瑤面色仍鎖着。

她很生氣,尤其是在寶憶根本不上心不當回事的時候,她就顯得愈發小氣,她氣這種控制不了的局面。

明明她是天之嬌女,生來錦衣玉食,父親母親都疼愛有加,明明她占盡了先機,可對上一個無欲無求的小丫頭,竟激的她無論如何都拿不出可攀比的東西。

無力感,深深讓她覺得不安全。

“大姐姐,我日後要嫁的人,母親早就為我安排好了。”

“不會是他。”

清早,曦光從楹窗打進房中,薄薄的一層淺色洇在賬上。

姜寶憶已經用了早膳,在妝奁前梳頭,翠喜依她吩咐簡單绾了個髻,只簪上一枚玉簪,看起來清爽利索,衣裳選的是對襟長裙,用月白綢帶束腰,外罩一件銀灰色披風。

随後去跟舅母說了聲,周啓陪同出了蘇家。

兩人沒有乘馬車,因出門前說的是随意逛逛,故而繞出青階巷後,這才踏上周啓備好的馬車,一路趕往賽場。

賽場選的是梨園,吳家産業。

鄭家人早早到了,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座次在長條花梨木案前坐下,中間是位中年男人,寬額留須,身形厚重,兩邊是年輕男子,俯身與中年人低語,随後三人齊齊看向月門處。

吳家人登場,梨園中霎時熱鬧起來。

姜寶憶和周啓如今就在二樓高臺的包廂,居高臨下能将雙方局勢看的清清楚楚。

寶憶帶着帷帽,倚欄而立,聽評判說完規則,知曉今日統共比試三場。

既是商賈之賽,比的無非是生意經。

第一場比的是茶道,今歲雨水少,明前茶少,雨前茶更少。

而吳家與鄭家都有茶業,曾幾何時,鄭文曜手底下的茶業占整個江南的七成,如今吳家上位,十幾年裏籠絡各路,将之前鄭家的茶商收攬為幾用,江南五成茶業與之相關。

鄭家二房三房也是做生意的,當年沒有波及兩房,可口碑受到影響,且先帝下令,命他們遷出江南,十年不得折返。期限已到,兩房前幾年搬回來,慢慢生意也有了回春之色。

興許是鄭家人骨血裏的要強,兩房偏要重新拿回屬于鄭文曜的東西,偏偏要與吳家來争。

雙方口才皆好,尤其是鄭家二房長子鄭家冬,不多時便以伶牙俐齒頭腦清晰搶占先機,辯的對方接連磕巴,自然勝的顯而易見。

姜寶憶頭一遭見識,愈發對其敬佩。

周啓看到真切,道一聲“好厲害的口才。”扭頭,看寶憶小臉通紅,雙手悄悄做鼓掌姿勢,不由跟着彎起唇來。

“你二叔有一兒一女,這位口才好的是你大哥哥鄭家冬,還有一個姐姐叫鄭櫻。你三叔家有兩個兒子,鄭家和和鄭家瑞,他們在城中祖宅住,你父親的舊宅仍舊荒着。”

姜寶憶“嗯”了聲,目光沒有從場中移開,只小聲又道了句“謝謝。”

周啓伸手,給她攏了攏披風,姜寶憶忙直起身子,往旁邊挪了一步,“我自己來就好。”

顯然與他有些生分。

周啓心裏不快。

此時第二場比賽已然開始,鄭家派的是三房鄭家和,比的是其并不擅長的鹽道。

吳家幾乎掌握整個江南的鹽業,自打劉相之子做了鹽稅使,便将鹽業悉數盤給吳家,每年坐收盈利罷了。

很快鄭家和便落于下風,終是吳家得勝。

晌午要休息,過後便要進行最為關鍵也是最難的現場盤賬。

二叔三叔年紀已大,盤賬經驗豐富,可速度太慢,故而第三輪應是三房鄭家瑞。

姜寶憶想去淨室,周啓不放心她單獨過去,便将人送到門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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