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

◎他沒說過什麽軟話,也不會哄姑娘◎

周啓翻身下馬,景子墨順勢把缰繩塞給小厮,與他一前一後朝商船走去。

天終于承不住烏雲,從厚重的雲肚破開口子,洋洋灑灑飄起雨來。

這個時節,約莫到了傍晚就會落雪。

周啓登船,看見姜家人還在規整箱籠,往裏走,姜瑤拉開半掩的房門,露出一張柔媚清麗的臉來,看見他,不由下意識垂眸,少頃又從內走出,施施然與他相對而望。

周啓站在風口,衣袍被吹得簌簌作響,疏離的眉眼又因濃密的烏雲冷雨顯得過于冷淡,他只瞥了眼,随後闊步走上前去。

姜瑤緋紅衣袍下的手捏在一起,心跳随着他的腳步聲愈發激烈迅猛,微低的頭看見漆黑的皂靴時,心髒仿佛驟然停止跳動,一下蹦到嗓子眼懸着。

她屏住呼吸,慢慢将視線從皂靴上移到衣領,清隽的臉龐,如山如畫,俊美卻不失英武之氣,挺拔颀長的身形将自己籠在陰影之中,寬闊令人神往的胸膛,近在咫尺。

姜瑤有種窒息感,眩暈感。

她覺得血液格外滾燙,熱的叫她控制不住的想去觸碰眼前人,可她又必須矜持端莊,于是她使勁克制住內心的叫嚣,福了福身輕柔道:“大公子。”

周啓颔首,目光略過她看向倚窗而坐的人。Pao pao

雖穿着對襟小棉襖,可身形還是偏瘦,她背對着自己,右手撐腮,看不見表情,周啓卻覺得她情緒低落,耷拉的腦袋忽然壓在小臂上,蔫蔫地對着蕩漾的江水,細密的雨絲灑在她發上,毛茸茸的浮起一層晶瑩的水珠。

這一瞬,周啓覺得有人攫住自己的心,攥的過緊,以至于胸腔悶滞,透不過氣。

“姜姑娘。”

聲音如暖風襲來,吹得姜瑤心尖一顫,擡頭目光漣漣:“你有話與我說?”

滿懷期待的眼神,羞赧通紅的腮頰,姜瑤搓着帕子,似乎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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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底了,這種事不該再拖延下去。

明年周啓便有二十一歲,再不成婚也沒法同周夫人交代,她也跟着拖到十七歲,若周啓還不開口挑明,母親怕是開春就能給自己找個人家嫁了。

憑他是什麽溫謙公子,誰都比不上周啓。

如是想着,姜瑤看他的眼神裏憑添上幾分得意。

“祝平安喜樂。”

姜瑤一愣,笑意僵住:“沒了?”

周啓道:“還有———”

“我能進去跟寶憶說兩句話嗎?”

一只手探去合上楹窗,凄冷的雨被攔在船外。

姜寶憶扭頭,看見周啓時驚了下,“大哥哥?”

周啓坐在對面,雪青色氅衣遮住月白直裰,面若冠玉,郎朗似月,他一眼看出寶憶哭過,紅通通的眼眶跟兔子一樣,天又冷,吹得小臉慘白,鼻尖泛紅,衣裳套的鼓鼓囊囊,極不合身。

他皺了皺眉,道:“誰惹你哭的。”

姜寶憶不好意思的低頭,解釋道:“沒有,是我想嬷嬷了,就沒忍住。”

周啓笑:“想來那嬷嬷跟你一樣,此刻正躲在院裏想你想的哭。”

原是玩笑話,卻不想,姜寶憶眼裏倏地滾滿淚珠,瞬間啪嗒啪嗒跟斷了線的珠子不住掉。

餘嬷嬷打小就照顧她,冬日怕她冷,夜裏起來多次給她換手爐,添熱炭,有時還把她小腳抱在懷裏取暖。夏日怕她熱也怕她被蚊蟲咬,拿扇子扇風,經常歪在床前睡着。

她一日都沒離過餘嬷嬷的眼,乍一出遠門,離別時看見餘嬷嬷偷偷躲在院門後抹眼淚,她也跟着難受。

周啓慌了,從袖中急急掏出巾帕,遞給她,又見小姑娘哭的悶不做聲,只淚珠簌簌往下掉,就如同利劍穿心,來回磋磨,情急之下,他也不管姜瑤是不是在門外站着,伸手去擦寶憶面頰的淚痕,邊擦邊耐着心思安慰。

他沒說過什麽軟話,也從沒哄過姑娘,如今全憑本能去哄,只想叫她趕緊停了哭意,別再這麽折磨他。

姜瑤眼睛瞪得滾圓,似根本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幕,冷肅如周啓,竟會對着一個小姑娘手忙腳亂,極盡溫柔,偏那小姑娘是她姜瑤從未看在眼裏的妹妹。

相貌不如她,身世不如她,就連彈琴畫畫下棋也樣樣不如她,周啓喜歡她什麽?

姜瑤震驚之餘,心頭登時湧起無限憤怒,一甩手,氣的轉身去往蘇氏房間。

周啓今日才嘗到什麽叫束手無策,她在那哭的傷心,他卻總安慰不到點子上,心裏頭急,甚至一度想把她抱在懷裏強行抹去淚珠,可雖這麽想,卻很是不敢亂來。

許是知道自己丢人,姜寶憶別開頭隐忍着啜泣兩聲,終于不像方才那般失态。

“大哥哥,你找我有事嗎?”

周啓暗嘆一聲,從氅衣內取出包裹好的白瓷湯盞,放在桌上,道:“知道你要去蘇州,特意命人炖的,先把這盞喝完。”

“是什麽?”姜寶憶問完,忽然想起在暖閣幫他盤賬時,每日都要喝的補腦湯,小臉登時皺巴起來,滿懷期許的擡頭看去。

周啓點點頭,如她所願。

“首烏桂圓銀耳湯,喝吧。”

此去蘇州,周啓思忖寶憶定會去吳家和鄭家的賽場,若再出手幫忙鄭家,少不得要用腦,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,虧損過度便會損耗身體,是以,他命人提早炖好補腦湯,又親自寫了方子。

“去到蘇州後,讓小廚房按方子上寫的每日炖一盞,不得落下。”

姜寶憶打了個哆嗦,苦的渾身都起戰栗。

“大哥哥,謝謝你提醒我。”

她想明白了,父親的東西,無論如何她都要看着鄭家把它拿回來。

周啓起身,猶不放心,轉頭提醒:“萬事不要逞強,盡力便好。”

姜寶憶跟着起身送他,乖巧回“好”。

姜瑤從蘇氏屋裏出來,瞥見桌上的瓷盞,蘇氏摁住她的手,搶先問道:“啓哥兒帶的什麽東西,聞起來有股藥味呢?”

姜瑤哼哼,也不拿正眼看姜寶憶,卻豎着耳朵聽周啓回話。

周啓深知蘇氏母女的為人,若說是自己送的,兩人定會在路上難為寶憶,遂拱手作揖回道:“母親做的補腦湯,非要着我過來送與寶憶,前些日子總說她身子弱,又寫了方子叫她帶着。

夫人溫賢,想來是我母親多心,望夫人見諒。”

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,蘇氏雖知道他和周夫人的意思,卻也只能附和着點頭微笑:“如此就多謝周夫人關懷,寶憶與夫人投緣也是這孩子命好,我都替她歡喜。”

商船晃了下,離開淺水區徑直往南駛去。

雨越下越大,砸在楹窗上噼啪作響,姜瑤氣呼呼推開門,看也不看姜寶憶就橫躺在對面榻上。

姜寶憶給她蓋被子,本在佯裝睡覺的姜瑤一腳踹開,右腳正好踹在寶憶小腿骨處,人往後踉跄着坐在地上。

姜瑤猛地坐起來,伸手就要拉她,可還沒夠到她手指,就噌的收回抱起胳膊。

姜寶憶站起來,坐在對面揉揉小腿,不解問:“大姐姐,你在氣什麽?”

明明周啓來時,姜瑤整個人都是歡快喜悅的,怎麽周啓剛走,她就板起臉來,惱怒不高興了。

姜瑤見她渾不知情的樣子,心裏頭更氣:“你是不是喜歡他!”

姜寶憶愣:“喜歡誰?”

姜瑤氣急敗壞道:“你少在那裝傻!周啓都沒跟我說兩句話,反倒過去安慰你,給你擦眼淚,你到底背着我,同他做過什麽!”

饒是壓低了嗓音,可語氣裏的暴怒如火山噴薄而出,驚得姜寶憶半晌沒反應過來,只呆呆望着咆哮的姜瑤,一副你在說什麽,我怎麽聽不懂的神情。

姜瑤吼完,就覺得力氣如抽絲般剝離身體,遂坐下大口喘氣,時不時拿餘光狠狠抽向姜寶憶。

“大哥哥他把我當妹妹,我...”

“大哥哥,呵,叫的可真是親密。”姜瑤睨她一眼,扯過被子搭在膝上。

姜寶憶咽了咽嗓子,小聲道:“周啓他...”

“不許叫他名字!”

姜寶憶趕忙去想該如何稱呼,想了許久忍不住問姜瑤:“大姐姐,那我該怎麽稱呼。”

姜瑤皺眉,思來想去沒找到個合适的,索性說道:“你就叫“他”!”

姜寶憶掰着手指,在腦子裏代入他後,慢吞吞解釋:“且不說他不喜歡我,我也是不喜歡他的,他喜歡的人定是如大姐姐一般風華絕代,美貌傾城,姿容相配的。

周家兩位哥哥都把我當妹妹,沒有別的心思,大姐姐是身臨其境而不自知,他知道你要去蘇州,親自巴巴過來送你,大哥哥...他素來少言,能與大姐姐見一面已是難得,我雖不知怎樣才算喜歡,可他對大姐姐,很用心思了。”

說罷,又将之前種種事情徐徐道來,提的是當初周夫人和周啓給姜家送禮的事。

姜瑤臉色逐漸好轉,卻還抹不開面,掃了眼瓷盞道:“誰知是不是專程給你送藥的。”

“大姐姐,這藥實屬難喝,你嘗嘗。”姜寶憶恨不能從碗底摳出一湯匙給她。

姜瑤氣笑:“你怕是想毒死我。”

她也沒想真的和姜寶憶生氣,只是方才被氣昏了頭,親眼見着周啓那般細致對待寶憶,便怒火攻心,什麽理智都沒了。

仔細想想,倒也是自己無理取鬧。

面前人根本就沒把周啓當男人,而周啓又豈會把個小姑娘放在眼裏。

她自嘲地笑了笑,大度道:“明年入夏你就及笄,也不知祖母和母親會為你尋門什麽親事。”

姜寶憶托着腮,認真回她:“什麽都好,只要讓我帶着餘嬷嬷和翠喜姐姐。”

打從有記憶起,母親就告訴過她,她已然為寶憶安排了一生,這一輩子,只消她無災無病,無憂無仇。該有的,該來的,都會按部就班輪到她。

入夜後,商船放緩了速度,偶爾能聽到破冰的清脆響聲。

白日的雨下成白茫茫的雪片子,船艙頂部和沿江兩岸的樹上瓦上都蒙了厚厚的白雪,鳥雀撲棱着翅膀落在船欄,隔着楹窗聽到輕微的嚓嚓聲。

姜瑤抱着新換的暖手爐,睡不着時,就默默看對面已然酣睡的寶憶,好像忽然就長大了,濃黑的睫毛,瑩白的皮膚,鼻間發出極輕的呼吸聲,跟貓兒一樣。

姜瑤忍不住細想,她白天究竟為何會那般動氣,僅僅是因為周啓對寶憶好嗎?也不盡然,仿佛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,就像是眼睜睜看着一個樣樣不如自己的人,反而得到最好的東西,她不甘心。

可她也是願意對寶憶好的,但有前提,寶憶能得到的,一定是她姜瑤不想要,或者壓根看不到眼裏的才行。

理清思緒後,姜瑤再看寶憶時,眼裏就多了些許同情。

沿江的甬道上,兩匹馬慢悠悠邁着蹄子往前走,離着江岸不遠處,正是那艘去往蘇州的商船。

景子墨拉着缰繩,攏了攏穿着的裘皮氅衣,心裏暗道:大人說是送人,一送都送到京外了,瞧這架勢,活像不放心孩子遠行的父母。

操心!

哈了口氣,景子墨一夾馬肚,跟上随船提速的周啓。

江面上忽然飄起燈火,很快又沉蕩下去,于落雪中很難看出,周啓倏地繃直後脊,目光灼灼盯着異常處,片刻後冷聲與身後人道:“商船遇上水匪了。”

景子墨忙跟着看去,隐約瞧見幾艘飄搖的小船逼近商船,與此同時,似有人紛紛跳下水從水底游了過去。

“大人,人數不多,十幾二十人。”

兩人對視後,周啓翻身下馬,景子墨緊随其後,踩着細密的風雪,輕巧躍到高處,借住臨江而建的亭榭,順勢跳到商船船尾。

幽靜漆黑的夜裏,陡然傳出尖銳的喊叫。

“有水匪,快起來逃命!”

兩艘小船趁機撞來,将那商船撞的猛一趔绁,劇烈的晃動驚醒熟睡中的人。

不多時,就有人邊穿衣服邊往外跑,撞上持刀的水匪吓得四處逃竄。

商船上一片狼藉混亂,尖叫聲不絕于耳。

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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