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 ☆、2.
猶豫了一下,還是掏出鑰匙轉開了公寓的房門。平常在這麽正常的下班時間是不會看到顏顏的,但是自從那次酒吧豔遇之後她卻漸漸地開始向另一個人蛻變。那改變是如此明顯,也令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愛情這種東西,真的很偉大,也足夠可怕。
聽著從廚房裏傳來的流水聲,我換了鞋子脫掉外衣,将手提包挂好,輕道一聲:“我回來了。”明明是自己的聲音,卻因疲憊而顯得太過陌生。
“回來了呀,今天很累嗎?快洗洗手來補充體力啦。”她哼著歌,是我不熟悉的曲調。
掃一眼餐桌我繼續向裏走。不知道她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弄出這幾樣家常菜,憑她那一點點僅有的烹饪常識,能做出這種賣相實在很不錯了。我斜倚在廚房的門廊上,淡淡地看著與餐廳完全不同的一片狼藉的廚房。
“你今天休息嗎?居然這麽有閑情逸致。”
她嘻嘻一笑,将用完的鍋碗瓢盆一股腦地丢進了水槽:“對啊,不然怎麽有時間去學烹饪呢!雖然第一堂只是試聽,不過我覺得對街那家烹饪學校真的可以呢!烹饪師看起來很專業,設備什麽的也很齊全哦……豬,你和我一起去呗。”
“一起?”
“對啊,當然一起!雖說你還是會做些菜的,不過也沒比我好多少吧,吶?就一起去嘛,權當陪我啦。”
“……一起、嗎。”
一起。
說起來,我與這家夥是因為名字而結緣,“顏顏”和“煙煙”從第一次的兩相生厭到極偶然的相談甚歡再到如今,我也不記得究竟有多少年了。這些年身邊的人,來來去去,行色總匆匆。有些人走了還會回來,有些人卻再也沒有見過。真要算起來,反倒是與這家夥一起的時間最長。習慣了她的懶散不著邊際,這麽從身後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,竟有種類似於親姐妹的情結莫名冒了出來。比起程歡,我果然還是喜歡顏顏,可見能與什麽人成為朋友或者不能,都是注定的。
窄長的窗戶上斜入的夕陽的餘晖打在她側臉,就算同屬美女級別,丹蔻盡染的程歡也輸了顏顏太多。
“哈,這樣就算你答應了吶。太好了,一個人去總覺得有點兒尴尬……”
也許 除了溫柔的,我還是最喜歡漂亮的東西吧。只是若然真有當她是妹妹一樣的存在──也并沒有多麽疼寵她。就算偶爾看上同一件衣服,最後總是我讓步,也多少帶著些不情不願的。
心情很複雜,我在她看不到的方位露出自己也不知道的表情。忽然有些抱歉,對於沒有給予這個妹妹的疼寵──也許只是、“我不會”罷了。
“顏顏……我大概無法陪你一……”嘩啦嘩啦的水聲蓋住了我的話,她忙裏偷閑地回頭看我,問我說了什麽。
可我卻無法再度開口。
“哦對了!今天有你的快遞哦!我放在你屋裏,吃完飯就去看看吧!好大一包,包裝的可真好,害我想偷窺都沒成功。”
“……是嗎。”
“當然,我想看啊!不過還是先來吃飯吧!你是第一個吃到我親手做的菜的人哦!我未來老公都沒有的待遇呢……”
“……好。”
對於第一次下廚的成果很是興奮,她用手機拍了照片還得意洋洋地附了句:“我的處女作哦!看起來是不是很不錯!”應該是微信,見她收了話筒,我假裝順口地問了句對方是誰。其實根本是明知故問,但是顏顏卻很樂於同我講講她的那位Mr.Right。我聽著她說,看著她吃。順著她的意每樣菜都小嘗一下,全因為沒有胃口食不知味,可是我沒有告訴她。
“……還不錯。以第一次來說,很不錯了。”
“嘿嘿,我也覺得。我果然就是天才吧!”她啧啧嘴異想天開地笑。我重新捉起筷子象征性地動了動,故作輕松地問道:“果然,是為了那位Mr.Right吧?以前那麽多男人,也沒見你這麽上心過啊。想結婚啦?”
顏顏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角:“想不想結婚是其次啦。但是确實至今為止呢,只有他,”她忽然有些認真地看著我道:“我第一次有想為一個男人做飯,殉難於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心情啊。”說完還不等我調侃嘲諷,她自己就一下子笑了出來,而後又神秘兮兮地做出要說悄悄話的姿勢,身體前傾,低聲道:“還不止這樣哦!我告訴你,我已經打算要‘生米煮成熟飯’了!”
“……”
有些驚訝,我想我真的是太累了,以至於完全不能被她的快樂所感染。她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似乎已經歸她所有的“Mr.Right”,我百無聊賴地聽,提不起任何興趣。
“吶,你說,我在自己生日那天把自己獻給他,他會不會很感動?一般來說會吧?那家夥其實很溫柔呢……”
“……會吧。”
也許會吧。
很多事,還有愛情。
誰知道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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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自己的房間松了口氣,轉過身就見方板樣的包裹立在牆邊。我幾乎都要忘了還有這麽一件事,将帏布拆下來的時候,就像把心髒上的殼層層剝下只為了一窺其中,結果發現──原來內裏、一直是空的。仍是同一幅畫作,只是畫框被重新裝裱過,米色鎏金漆邊的框、右下腳銀色的三個字母,字體飄逸清晰,和回憶裏的模樣完全重合在一起。
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應該把它擱置在哪裏。卧室原本就不是很大,牆上也沒有可以懸挂的固定物,環視一圈最後就只能将它暫時立在了窗臺上,我站在窗前盯著畫中物出神。
這場景真的太熟悉,令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。然而緩緩擡起的手卻因為纏著白淨紗布的小指突發的陣陣刺痛,就這麽無力地垂落了。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,那近在眼前的距離、只剩一根獨木橋的距離,誰也料想不到,看似千年不腐的橋面竟會突然像珠鏈斷了線,就這麽斷了。
斷了就是斷了,幹淨徹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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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想和任何人一起,我瞞著顏顏一個人來到街上。夜色還沒有完全覆蓋這城市,夜店雲集的街市剛剛開始營業,所以看起來很普通,沒有燈紅酒綠的荒唐堕落。輕車熟路地去往我們常去的那一家酒吧,轉過街角,意外於門扉正四敞大開。門上“open”的小木牌不安地!當著,似乎正暗示著它們不久前經歷的一場浩劫。店裏好像沒有人,我輕輕推開門,對於滿目的瘡痍已經不會感到任何意外了。
拾起尚且完好的高腳凳坐在我慣常的位子,若無其事地看一眼靠坐在吧臺後酒櫃下的凜,我淡聲調侃道:“再好的紙,也沒能包的住火。是不是?”
老實說我從未見過凜這幅模樣,他低著頭在我視線更低的地方,靠坐的姿勢明明很輕松,卻又充滿了無力的氣息。他沒有看我,但一定知道是我。空氣在沈默中延滞了很久,在我以為動蕩就要來臨的時候,他屈起一條腿,似乎準備要站起來。店門口的風鈴卻瘋狂地搖響了。
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。他黑色的身影像旋風一樣,沖進吧臺一把就将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的凜拽了起來。他捉著他衣襟的表情是極度的憤怒,沖口而出的話卻表明了意義不凡的立場。
曾聽說是某企業家又或某高官的這個男人,他在乎的地位并不是被人稱道的東西。從他的憤怒中看到的那種深深沈沈的心痛,令我覺得欣慰。我沒有避諱地在吧臺外觀察隔岸的這對戀人,我喜歡看到任何的陌生人、真切地看到他們每一絲的幸福。
盡管幸福都是他們的。
當我只能從他們的幸福中感到那種幸福的時候,我仍會覺得快樂。
“你答應她什麽!你答應了什麽?”
被搖晃著的凜垂著手緩緩擡起頭,我只看得到他嘴角的淤青和血跡,手指便仿佛有所感應地抽疼了起來。
“……她說,她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。”
男人不耐煩地搶白被凜毫不示弱地壓了下去:“然後她問我,我是你的誰。”
“你在意這個?”
凜閉著眼睛搖搖頭,過了好一會兒他們之間的對話才得以延續下去。再次啓口,凜說道:“我只是、在她問我能給你什麽、的時候,”那男人的臉漸漸浮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,凜迎視著他沙啞著聲音繼續道:“我沒能、……我不知道──我回答不出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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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當你母親問我、能帶給你什麽的時候。──我居然、答不出來。”
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一年那個人對我說這句話的樣子。我只能回想起遮住了他的眉眼和表情的、那黑色輕薄的發絲疊沓在風裏的弧度。我想起自己曾寫過的話,我曾說遺忘是一道傷口。傷口會停止流血,停止疼痛,慢慢愈合。這過程其實漫長,漫長便是為了讓你不至於瞬間遺忘。愈合後一道醜陋的傷痕,偶爾仍會發癢,即使不是當初的疼痛,也讓你念念不忘。也許那邊是,遺忘後遺症罷。
多虧了凜,我才能在這種時候回想起自己過去的傷痕,也想起很久沒有回過的家。
不是使用手機而是去了公用電話亭,回過神的時候硬幣已經投了進去,發出了仿佛要墜落井底的聲音。我驚醒,電話也接通了。
“是誰呀?”
“……媽,是我。”
“是囡囡?是囡囡嗎!”
“是我,媽。我、好久沒打電話回家了,你和爸、……吃過飯了嗎?”
“你這麽久都沒打過電話我和你爸都很惦記你啊,現在過的好嗎?媽媽和爸爸總想去看你,又怕你不、不方便……我們……”
……
我媽說不方便,但我知道她們其實、是怕我不高興。我和媽媽說話就像她現在對我說話一樣的小心翼翼。我想問他們好不好,話到嘴邊變成吃過飯沒有。媽想問我什麽時候才會回家,可是最終也沒有問出口。我聽到自己的手指,指甲刮在聽筒的聲音。我仰起頭,頭頂上只有電話亭鏽紅了的鐵板,我忽然懷念起M市的陽光和風,那一刻我真的、特別難過。
“媽……我工作變動,可能會去D市,去之前我會回一趟家的。到時候我再打給你們,好嗎?”
“D市?是出差嗎?那你能回家來多呆幾天嗎?你爸爸這會兒子還沒回家,你不等等他?媽媽……”
“媽,我最多過一個星期就回去了。你就跟爸爸說一聲吧,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聊聊,好不好。”
“……囡囡啊,你是不是、有什麽心事?不能跟媽媽說嗎?”
“沒有。我這都挺好的,你們都不用擔心。”
……
“……囡囡……你是不是還在怪媽媽,當初不同意你們……”
“媽。”
“……”
我靠在電話亭裏,閉著眼睛輕聲道:“媽──你一直都是對的。真的。”
你們一直都是對的。
作家的話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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