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 ☆、3.
我對吃飯的地點向來沒什麽要求,也不甚關心,但這家酒店還是知道的。只因這一點我也該對我的Boss感恩戴德了,畢竟不是所有老板都懂得恩威并施的。
正如你們所知,楊總曾是我家在M市的鄰居,與父親關系很好,自然待我也不薄。小時候叫的一聲一聲的“楊伯伯”,是很親切的,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。後來他與朋友下海經商,沒過幾年便發了跡,自舉家遷往這座城市後,幾乎斷了聯系。我仍然記得十多年前最後那頓家常飯桌上他與父親一杯一杯地幹著,各自絮絮叨叨地像是要把一生的話都說盡,直到兩家人都熱淚盈眶還喋喋不休,臨走前亦不忘像真正的兄弟一般擁抱。
那時他們也說了,以後有的是機會再相聚。
可是楊伯伯再也沒有回過M市。
可是父親再也不曾提起,這位曾經的“大哥”。
“……小煙煙一轉眼都長這麽大了啊。你爸爸媽媽,身體還好麽?”
我從杯子裏擡起頭迎視他。
“嗯,還好……爸爸還是很喜歡釣魚,這些年,就算沒什麽人還能和他那麽投契了,他一個人,也總去的。”
以前的那條小河不知道還在不在──以前盛夏酷暑裏我時常赤著腳淌在那冰涼的河水裏、那條我曾提著裙裾玩耍的河水,我竟不知道他是否還存在著。可是我知道,爸爸一直還是會去那裏,背著釣具,帶著小漁帽,他總是那麽喜歡釣魚,風雨無阻。
只是這些年,他是什麽心情呢?媽媽,又是什麽心情?
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家,只是可憐我已經無法再旁若無人地為這種傷感而流淚了。楊伯伯老了,爸爸老了,媽媽也老了。所以,我該怎麽辦呢?
“……你應該多陪陪他們的,他們一定很挂念你。一個人在這座城市很不容易啊,他們心裏也知道,所以會更擔心啊。”
“嗯。是吧。──可能人長大了,就會變得越來越不孝。”我搖著頭笑,“我也一樣。”
“那倒也不是這麽說。……家庭與事業的兼顧本就是比較困難的,現在你還年輕,肯定是以事業為重吧。不過煙煙啊,等你有了家庭,尤其是有了自己的孩子,你就會無條件地為丈夫和兒女妥協的了,呵呵。”
楊伯伯家的男孩比我小五歲,也已經出國很多年了。從這位父親語氣裏的自豪感聽來,一定是很出色了吧。我明白現在開始,飯局才要進入正題了,於是淡笑一下沒有答話。
“……一開始在招聘考試中看到你的時候還真是很驚訝,更沒想到你能在短短幾年中就做的這麽有成就了呢。──煙煙比小時候更優秀了,楊伯伯很高興。”
“謝謝楊總,這麽多年的照顧和栽培。”
我的公式化答詞一定令他感到尴尬了,他握著杯子的手明顯地頓了一下。而我卻在不合時宜的時候誠實地直視他,禮貌地笑了。
“……煙煙,你是不是在怪楊伯伯,一直沒有為你說話?”
“不會。我感謝楊總,是很真誠的。──當年我需要這個舞臺,現在您為我選擇的另一個舞臺,我相信亦是我所需要的。”
“煙煙。”他放下手中的杯子,很認真也很嚴肅地蹙著眉看我,猶疑道:“……我也知道歡歡的性子,她這樣妒忌、總是找你麻煩确實是她不好。雖然調動的提議是她提出來的,但楊伯伯也不是只為她說話。這個安排我其實已經考慮很久了,是我相信煙煙你一定可以勝此重任才決定交由你去做的──你不相信我嗎?”
“信,我也相信我自己。我确實可以用最短的時間,擴展D市的市場,也可以挖掘出新的商機。”
“嗯嗯,是的。我對你很期待。”
“只不過,我也知道,我并不是公司裏,唯一的人選。”
“……”
“其實楊總不必為難,也不需要如此客氣。我是您的員工,并沒有比別的任何人更特別一點。只要您認為我應該去的地方是那裏,就足夠了。我願意聽從,公司的一切安排。”
确實将他的幾分歉疚收在眼底,我光明磊落,亦竭盡大方,也許不過是為了讓他更加虧欠吧。他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“……我知道這其中因由原本也瞞不了你。煙煙,你是個聰明的孩子。楊伯伯我,是确實不好做你明白嗎?歡歡自小就家庭不幸,我那個妹妹自從再婚後幾乎就不管她了,所以才養成她這麽不顧他人的性子!我雖然也知道這樣由著她不好,可是這孩子啊,我也就這麽一個外甥女,而且還……”
清淺地打斷這番話,我低聲道:“楊伯伯。我明白。”這是進入公司以來我第二次這麽叫他,他顯然有些欣慰,也露出些疑惑的神色。可是我能告訴他說,這些說辭,我已經聽夠了麽?
我能嗎。全世界都需要我讓步,所以我能夠不去退這一步嗎。我并不是真的執著於此,畢竟也沒有什麽是真的值得我如此留戀的。只是因為這種理由而離開,亦無法從心底裏坦然接受罷了。可是我坦不坦然地接受又有什麽關系呢?面前這個人,他真的在乎嗎?
呵。
“我懂得,您的用心良苦。我并沒有覺得不公,畢竟您的外甥女不是我。而我對自己的出身,也從未有過任何不滿。爸爸媽媽很愛我,就算我不孝,他們依然愛我。就像比起我,您一定更愛您的外甥女一樣。我不會想不通,您也無須解釋。真的,我都懂。如果您沒有袒護她,我反而會覺得奇怪。”
……
後來的談話也一直延續著詭異的氣氛,但是我們都沒有試圖再去纾解對方了。畢竟有些事,用頭發想也知道是徒勞無功的。我們都已經很累了,最後我提出有事先離席的請求,離開前我以晚輩的身份恭敬地敬酒。
“……煙煙,其他的話就不說了。楊伯伯跟你保證,最遲三年,D市的廠子一旦進入正軌,我立刻調你回來。好嗎?”
“……好啊。”我不鹹不淡地應道,轉了身低頭笑。
頭很暈。
“蘇煙小姐,好巧。”大廳門前差點與人撞到,沒想到竟然是畫廊的主人。那之後有過幾次工作上的往來,或是其他應酬,我記住了他的名字,宋清遠。
“是你啊,真的很巧。”
“蘇小姐,是不是身體不舒服?氣色不是很好啊,我送你回去吧?”
“不了,有人會來接我的。謝謝你。”
對於下意識的謊話早就沒了察覺,随便寒暄兩句我離開酒店徑自上了Taxi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幾天來調職的交接都很順利,這幾乎是我這幾年度過的最平靜的日子了,今天便是最後。
不是故意,也不是多無意,将要離開的事我沒有告訴顏顏。而她的新的的戀情也幫助了我,不需要絞盡腦汁地去編一套謊言。公寓裏沒有人,這個時間是去約會了吧,似乎明天就是她那位的生日了,與我的機票同天。順利的話,走之前也不必再見她了。
将已經整理了幾天的皮箱最後檢查了一遍,發現其實需要的東西還真的蠻少的。屋子裏的擺設電器,很多東西我都決定抛棄了,所以大概根本看不出來主人已經離開吧。将整理好的箱子藏在儲物間,我最後環視一眼住了很多年的房間。唯一讓我猶豫過要不要帶走的那幅畫終於還是沒有帶走。既然我已經從這個城市得到解脫,那麽屬於這座城市的這幅畫──就讓她靜靜地躺在儲物間自我埋葬吧。
我不會再回來了。
所以誰也,不要再回來了。
今天是最後一次來到公司,故意選了下班之後的時間,也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碰面。如我所願的公司裏已經沒有什麽人了,所以在總經理辦公室門口看到楊總的秘書著實有些驚訝。
“蘇經理有幾日沒見了,還沒恭喜你升遷了呢。明天就走了嗎?”
“是的,請不要挖苦我了。倒是王秘書還沒下班,難道楊總也在?”
“啊……在是在,不過……”只看出她面有難色,還沒來得及追問,門縫裏便傳來熟悉的聲音,隐隐帶了些哭意。
“不是訪客啊。”
“呃……蘇經理,其實是……”
──其實是我忘了我要調動,我的助理必然是要跟随調動的。因為考慮過把她留下來程歡可能會做出些什麽,所以我對這種順利成章的安排還曾感到安心。然而我總是忽略了人類這個主體啊,我竟從未過問小焦自己的意願。
“……楊總……請不要把我趕走……我不想離開總公司……不想去D市……嗚……”
小焦,是兩年前成為我的助理的。剛進公司那會兒,有被欺負過,也有不順心的時候,她也總是躲起來一個人哭。可能因為那時候我兩次三番都不巧撞上,又偶爾安慰,她後來才一直追随我。我還記得兩年前她成為我的助理的時候,顯得特別興奮,還跟我又拉又抱的,那時候我就覺得她很像顏顏。
會愛憎分明,會嫉惡如仇。就連孩子氣和情緒化,也是那麽相近。
我站在門前不禁笑了。
“那個,蘇經理……”
“別擔心,我去說說吧。”我沖她點點頭,敲開了門。
“……煙煙、姐?”
“嗯,別哭了。楊總,小焦還年輕,我想我需要一個更有經驗的幫手。您覺得呢?”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從公司裏出來這個城市的不眠夜已經開始了。商業街上的車水馬龍漸漸被顏色暧昧的燈光和舉止暧昧的人所取代。我站在斑馬線這一頭,看著對面的信號燈。紅色的人,綠色的人,綠色的人在跑,身邊很多人就跟随那腳步,這麽走過了,靜止其中的我就憑顯得如此格格不入。
一個人行在人群裏,總有種永遠在逆行的感覺呢。也許其實,只是寂寞吧。
我偶爾會無意識地遐想聯翩,直到被什麽人阻止才回到現實。而這一次拉開我的人,是宋清遠。
“如果不打算過馬路的話,還是不要站在路邊比較好哦。很危險的。”他放開我的手插進褲袋裏,沒有戴眼鏡的臉在夜色裏更加柔和了。我微笑:“……總是這麽巧呢。”
他也笑起來,故意模仿我的口氣道:“你總是這麽說呢。”
“難道不應該這麽說嗎?”
“也不是啦。”他抓抓頭發:“不過我以為,算得上緣分了吧?”
“……是嗎。那既然這麽有緣,有時間陪我喝一杯嗎?”
“好啊,求之不得。”
我們在附近随便找了家酒吧。因為時間還早,環境并不嘈雜。酒保是個很熱情的紳士,和凜的感覺完全不同。
“請給我Bloo、d……請給我Martine,謝謝。”
“兩杯Martine。”
“兩位請稍等。”
人的習慣還真可怕啊,我故意無視酒保奇怪的目光,轉個身整個酒吧盡收眼底。不很大,但還算有情調。
“在看什麽?”我轉過臉重新審視他。
“原本以為你不符合酒吧的氣息呢。”
他笑起來自我調侃道:“為什麽這麽說?我看起來這麽異類啊。”
“不是。只是不喜歡,就是不喜歡罷了。”我搖頭接過酒保遞來的藍色Martine輕啜。“不是常去的酒吧,還真是不習慣。”
“哦,我不介意現在換地方的,需要麽?”
“不了。──就算去了,大概也只剩下一扇門,一張招牌而已了。”
“呃,朋友的?”我點點頭“……不會是,經營不善吧?”我一直都覺得他跟我說話時總是措辭很小心,這樣的男人大概也很溫柔吧。我忍不住笑了。
“是老板和人私奔啦!”
“嗯?真的啊?”
“是真的。──他們也很多年了,一個決定要走,一個便跟著放棄了一切。於是兩個人,一起走了。”
凜說他本來想一個人走的。
“其實一個人走也許才是對我們都最好的選擇。可是煙煙,我覺得不甘心,并不想輕易放棄。”我笑,他說他只留給那人一個地址,決定權在他手上。而那之後沒幾天我便收到凜傳來的簡訊和照片,照片上兩把黑傘相互依偎著立在陽臺上,他說:“即使沒有晴天。”──僅僅六個字,但我想,我懂得。
“看你的表情,似乎很為他們高興。”
“當然。這不正是故事書裏最令人感動的完結篇嗎?就算是我。”我與他端酒碰杯:“俗世人,都會覺得羨慕的。”
“我明白。畢竟一個人的勇氣不算難得,難得的是對方也拿得出同樣勇氣吧。”
“……嗯、是啊……好難得……”
作家的話:
我都快成坑王了-_-|||……
下章完結。
感謝鍵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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