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 七巧

開元二年, 盛京皇宮。

“王桂花,東頭,第三列!”

“李雅芝!”“是。”

“西面, 貼牆第一列站着!”

才過寅時不久, 宮務府的西大門外就擠擠挨挨的站了一大片的人。

回廊下頭, 立着幾個衣着體面、有些年紀的年長宮人, 都是老神在在,或面無表情、或要笑不笑的盯着院子裏的一群小丫頭。

這是在給新進宮的宮女們分派差事與去處。

雖是今年才進宮的小宮女,規矩還沒學熟的,可是新帝登基, 施雷霆手段, 宮中割韭菜似的換了一撥人。

宮中四處缺人,實在是等不得了, 不得已, 只能先匆匆分到各處去, 好賴頂上一陣兒。

都是十幾到二十之間的新宮女,今年才采選進來,學了三個月宮規,還有些懵懂,在冷風裏縮着脖子,聽着上頭的嬷嬷點到了名字, 就出來答應一聲, 按着吩咐站到被分好的那一列去。

一群由人挑撿的鹌鹑似的。

蘇昭昭立在這一群“鹌鹑”裏,心下冷靜至極, 只面上低着頭,作出一幅膽怯緊張的模樣,背地裏卻已在慢慢思量着日後打算。

“甄七巧。”

“甄七巧!”

直到第二次被叫, 蘇昭昭猛然回過神,趕忙上前一步,低着腦袋應了一聲“是!”

點名的嬷嬷顯然不太滿意她的遲鈍,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臉上剜了一眼,好在還各處都等着領人,倒沒真的難為她什麽,只狠狠瞪她一眼之後,就叫她上前站到了最左邊的隊伍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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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昭昭低着頭沒敢說話,只偷偷的掐了掐自個手心,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之後,就又一遭的告誡了自己一次——

自己現在現在的名字叫甄七巧、甄七巧!

可一定得記住了!

若是被人發現了是冒名頂替,就別說什麽日後的打算,只會白白丢了一條命去!

沒錯,蘇昭昭當然不是甄七巧,她在南越輾轉許久才尋到機會,代替旁人入的宮。

南越亡國,歸降大黎,為表順服,自然也會采選女子來服侍剛剛登基的開元帝王。

便是離盛京更近些的黎人,也未必都願意讓女兒離開家人父母,進宮當伺候人的宮女,更何況千裏之外的南越?

若只是辛苦倒罷了,可越人們不知從何處聽聞,這位新登基的大黎開元帝暴虐荒淫,殺人如麻,喜好剝人皮、食人肉。

還說為什麽盛京的黎帝,卻要千裏迢迢來南越采選宮女?就是因為大黎成百上千的宮女進去,都不夠開元帝一個人殺的!

傳言越說越是吓人,凡是心疼女兒的,都舍不得将自家女兒送進這個吃人的地界,遇到采選的人來,都是求爺爺告奶奶,各顯神通能躲的躲,能避的避。

真正的甄七巧就是運氣不好,沒躲過去,叫選上了。

不過這姑娘卻也是個幸運的,她的爹娘是真心的心疼閨女,願意為女兒冒險,甚至不惜為此想出了偷梁換柱的主意來。

新朝初立,百廢待興,戶籍原本就雜亂,盛京又遠在千裏之外。

花錢找個“閨女”來,頂了甄七巧的名兒,等到大黎的采選使帶着人一上船,她們再隐姓埋名,遠走他鄉,尋個好人家将姑娘一嫁——

日久天長,可不就這麽瞞過去了?

這種欺君的大罪,人選原本也不是容易找的,但好在,她們遇上了蘇昭昭。

兩邊一拍即合,蘇昭昭就這般成功的來到她聽聞已久的大黎盛京——

以南越甄七巧的身份,成了大黎皇宮中的一名新晉宮女。

新進宮的宮女,都是要關在掖庭從走路說話開始,一點點學宮規,蘇昭昭原本以為,她離出門還要等許久,卻沒想到她們這一批竟是分的這麽快。

這才過了三個月,連門往哪邊開都還搞清楚,就已經要分派去處了。

不過快些也好,越早能出來,她的仇,便也能越早報。

蘇昭昭微微垂眸,緊緊攥着手心掩蓋下眼中的神色。

半晌,她才微微擡了眼皮,靜靜打量起這幾列排好的長隊。

正中最靠前的幾列,人數最少的,那都是這批宮女裏某一方面比較出挑的,比如有家傳的手藝,刺繡廚藝,天資精湛,亦或者讀書認字的,還有身後有後臺的,大多都是大黎人,南越過來的一個不見。

這種,都是往司衣司制,甚至宮務府這等好地方去的,“甄七巧”沒有天賦和手藝,還是越人,自然分不到這樣的好地方。

靠着最西頭的那幾個,人不多,也是特意挑出來的,黎越都有,都是容貌端正,顏值長在平均線以上的,顯然是特意挑出來有用。

或許,是要備着給那個暴君開元帝侍寝?

蘇昭昭進宮自有打算,自然不願意沾染到這一列裏頭。

好在她的底子雖然算是不錯,但這三年來東奔西走,輾轉謀生,身體很受了些虧待,看起來容色憔悴,這三月遠遠沒有補起來。

而那一列裏都是已然長開,娉娉袅袅,正當時的,倒是也落不到她的頭上,也算是因禍得福。

再留神看一看她待的這一行,平平無奇,不算太差,卻沒什麽很突出的特點,想來,不是往浣洗灑掃這樣的雜役送,就是會分到哪位主子的宮中,當然,一開始幹的,也同樣是粗活雜役。

相較之下,顯然是前者更苦一點。

譬如灑掃各處宮道,這差事需日日早起,夜深就得起來幹活,秋掃落葉、冬除深雪,是個最苦最累的差事。

但蘇昭昭心底裏,卻反而有些願意這苦差落到自個頭上。

她當然不是蠢得自讨苦吃,她看中的,是這個差事的活動範圍是宮人中最廣的,可以四處走動,不論打探消息,還是尋機會幹什麽,都更方便些。

至于其中的苦累……

蘇昭昭微微垂下了眼眸,眼前猛然閃過祁大哥臨死前的模樣,手心便忍不住攥的更緊。

這三年來的生活,早已讓她知道,身上的操勞辛苦雖然難熬,卻終有盡頭。

更痛苦的,其實是自己心底裏、無處不在,無法擺脫的折磨。

就這般安靜的站了小半個時辰,院門口的“鹌鹑”們終于被挑揀完畢,蘇昭昭所在的這一列就有一個老太監走了過來。

老太監一眼掃過這一列十二個人,還算和氣的開口招呼道:“咱家是康寧宮裏的,姓陳,你們好福氣,能伺候太後娘娘。”

“且跟着走罷,先認認道兒,到了地兒再教你們規矩!”

康寧宮,太後宮裏。

這地方不算頂好,卻對剛進宮的新人卻也算十分不錯了,旁人都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氣,面帶欣喜,只有蘇昭昭在心裏暗暗的嘆息一聲。

不過只轉瞬功夫,蘇昭昭便也重新恢複了平靜。

事情哪裏會有那麽順利?分去太後的宮裏,照樣可以想辦法繼續她的打算。

老太監走的不緊不慢,蘇昭昭跟在十二人的隊伍中間,可以清楚的聽到陳太監時不時的叮囑敲打:

“你們出來的地兒,是宮務府,記住這條路,日後要有福氣傳話領東西,這條道是常走的!”

“浣洗局、醫藥局、宮正司,這幾條道日後再認。”

“都記着,這道門出去,就是前朝了,你們這種小宮女,只能在後宮待着,膽敢踩出去一根腳指頭,小心你們的腦袋!”

“這邊兒是當今陛下的住處,沒有差事牌子,不得随意靠近!”

“這兩邊兒,都是給後宮娘娘預備的地方。”

“後宮後位空懸,除了承乾宮裏住了一位葉娘娘,剩下的都空着。”

或許是瞧着陳太監的态度還算和氣,聽到這兒時,終于有一個活潑些的宮女忍不住開了口:“陛下富有四海,怎的這後宮裏,只有一位娘娘?”

陳太監笑了一聲,朝着東邊虛空一拱手,恭恭敬敬:“咱們陛下聖明,忙于朝政,都顧不得後宮享樂。”

聽着這話,幾個南越出身的小宮女便忍不住的面面相觑。

她們離家時,在南越聽到這位開元帝的說法,可不是這樣。

都是這是一位只會殺人的暴君呢!

旁的不提,只南越受降時,她們越人的皇族,可是被大黎誅得幹幹淨淨,一個沒留。

加上從前南越朝廷上的世家貴人們,那砍腦袋的三道口,哪一天不掉下幾百個腦袋。

殺得劊子手的手都軟了——

這可都是這位大黎開元帝的手筆!

但在盛京皇宮裏,這些話自然都是不敢說的,謹慎些的都是閉口多聽少說,有的卻已經懷疑起的從前聽聞過的傳言,忍不住又與陳太監問得更多。

見衆人都或多或少的說了話,蘇昭昭也格外自然的開了口:“敢問公公,西面那一處宮殿是做什麽的?瞧着好像比旁處都高了不少,很是氣派呢。”

陳太監看了一眼:“那是靜平宮,陛下登基之前的住處,現下關着一個罪人。”

蘇昭昭便故意露出一絲驚訝:“罪人怎的能住進陛下從前的宮裏?”

陳太監便擺擺手:“原也是宮中皇子,現下已廢為庶人,不必多提。”

蘇昭昭抿抿唇,還想再确認兩句,前後的宮女們已忍不住低低開口:

“皇子?”

“不是陛下的,是前頭的,宮中現下,還沒有皇子公主。”

“宮裏只一位娘娘……”

“那葉娘娘必然是國色天香,傾國傾城……”

眼看着越說越不像話,和氣的陳太監也不禁嚴肅了面色:

“成了,都把嘴閉上!”

“你們記着,太後娘娘身子不好,受不得吵嚷,往後當差,也不許多嘴多舌!”

都是新進宮的宮女,再怎麽活泛,終究是有限,見陳太監厲害起來,便都噤若寒蟬一般低頭應諾,不敢再繼續多說。

隊伍繼續在宮道上安靜往前,行至盡頭,即将轉彎時,沉默的蘇昭昭擡頭,深深看了一眼靜平宮的方向。

确實與她進宮前打探到的消息一樣。

皇家無父子,這位開元帝,是個狠角色,為了奪皇位,對自個的父親和哥哥,都毫不手軟。

可是這麽一位人人懼怕的暴君,連親爹都殺了,為什麽對黎天睿這個哥哥卻手下留情,只是在靜平宮圈禁?

如黎天睿這種東西,憑什麽還能活着?

一念及此,蘇昭昭忍不住死死的咬了牙。

黎天睿沒有死在暴君的手裏也好。

祁大哥不能白白的死。

她既然入了宮,往後的日子還長,她拼着将自己的後半生都耗在這深宮,只要有心,終有一日,總能找着到機會,讓那幽禁之中的黎天睿償命。

若不然,她這一輩子,都不能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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