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8 毒珠
禁衛在親自過來的魏總管面前, 跪地領了口谕,細細查過了蘇昭昭的令牌,又将跟着她的, 十幾個宮人也依次查過, 确認都沒什麽問題後, 便向後一步, 揮手開了靜平宮的大門。
雖然開元帝前幾天就已經答應了,但直到當真邁過門檻時,蘇昭昭都有些不相信,自己就這麽簡單的, 進入了禁衛重重的靜平宮。
這樣的順利, 蘇昭昭不是沒想過開元帝已經在懷疑她,或許同意她進來, 就是想看着她跳進坑裏、自己暴露。
但是她等不得了。
她在這宮中耽擱的太久了, 即便知道是陷阱, 可哪怕有一絲可能,她仍會選擇拼着性命去試一次。
靜平宮的大門顯然是許久不開,推開時有很明顯的,刺耳吱呀聲響,路過門頂時,甚至總覺着頭頂還有一縷縷的灰塵飄下來。
蘇昭昭微微屏息, 皺着眉頭進來。
越往裏行, 所見就也越多,正是草木蔥郁的夏日裏, 靜平宮的地上卻随處可見秋冬的幹枯落葉,花木盆景無人照料,早已敗了, 可幹枯的紙條卻也無人管,就這麽難看的待在原處,甚至太平缸裏水都無人去換一般,只在缸底攢了一層發黑的雨水——
要知道,太平缸裏的水,是為了防火備下的,這靜平宮裏的人,是連着火都不怕了!
開元帝才登基才剛兩年,他自幼住過的靜平宮就破敗成這幅模樣?
蘇昭昭站在原地愣了一瞬,一時都有些沒回過神。
她身後跟着的着宮人顯然也有些吃驚:“這……這模樣怎麽能迎駕?”
跟着蘇昭昭過來的宮人,都是一道兒在養乾殿裏服侍陛下的,現下随身帶着的,都是養乾殿裏帶來的小物件,譬如開元帝常用的碗碟杯盞,冰山涼扇,還有幾個力氣大的雜役內監扛着搖椅蓋傘,這會兒見這般情狀,只覺着懷裏的東西都沒地兒去放。
“甄姑娘,是不是得多叫些人來,好好收拾收拾?”
蘇昭昭聞言,還未開口,一旁跟着蘇昭昭進來的魏寧海便輕聲道:“是得好好收拾,不過不必再往外叫人,只這把在靜平宮裏關着的都叫出來,也就夠了。”
蘇昭昭便問:“靜平宮裏的宮人還有很多嗎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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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寧海點頭:“是,陛下登基,沒用原本這些侍從,将人都留在了靜平宮裏。”
蘇昭昭聞言便又是滿心疑惑。
帝王在登基前住過的地方,叫做潛邸,這些在沒登基前就跟着皇子身邊的宮人,便都是潛邸舊人。
按理說,主子登基之後,這些潛邸舊人是該跟着雞犬升天,青雲直上。
現下怎麽,除了魏寧海之外……剩下的,全都和那個被廢為庶人的黎天睿一道關在靜平宮?
蘇昭昭沒有再問,魏總管便也表現得像是這種情形很尋常一般,平靜的招來人,吩咐着去将靜平宮的宮人找來,旁的不提,先将這必經的幾條道兒都灑掃幹淨。
往南邊走了幾步,穿過一道半月門,便是正殿的偏門外,回廊下頭有一片空地,左右種了兩顆菩提樹,正中供奉了一尊釋迦牟尼的石塑,渾身被藤蔓纏繞着,加上的風雨打磨侵蝕,都已不怎麽能看得清五官。
蘇昭昭的腳步停下,又道:“陛下從前還常禮佛嗎?”
魏寧海有些為難似的,含糊不清道:“陛下自幼有頭疾,常有高僧前來誦經祈福。”
蘇昭昭應了一聲,又擡手指向屋檐下還墜着銅錢的銅鈴:“那個東西,也是為了給陛下的頭疾祈福?”
仔細看看,那銅錢一旁還系着繪着符篆的明黃綢帶,只不過因為時候久了,上頭的朱砂都黯淡的幾乎看不清楚。
“這……”
魏寧海躲避似的扭過頭,幹脆的轉了話頭:“不知甄七巧要将陛下的晚膳定在何處?”
蘇昭昭微微挑眉。
魏總管這反應,已是明明白白的說明了其中必然有問題。
更別提,誰家的“頭疾,”是靠和尚道士念經祈福來治的?
這架勢,比起祈福,倒像是鎮壓驅邪,就差在地上潑上幾碗黑狗血了。
但是相比起已經踏進靜平宮後,蘇昭昭下一步的打算,開元帝曾經的經歷,就顯得不太重要。
蘇昭昭微笑着開口:“既是要故地重游,自然是要去陛下原先的寝殿用膳,是不是就在這後頭?怎的殿門口還有侍衛看守?”
她當然是在明知故問。
果然,下一刻魏公公便幹脆回道:“內殿幽禁着已被廢為庶人的先帝皇子,只怕不太方便。”
蘇昭昭便皺着眉頭,有些不滿道:“既是罪人,怎的還占着陛下的舊居?将人趕出來換地方關不成?”
魏寧海低眉順眼:“陛下有旨,不許罪人出門,不許旁人探視。”
蘇昭昭:“按你這麽說,我也進不去?”
“有陛下的令牌也不成?”
幾句話試探之後,得到的都是委婉卻堅決的拒絕,蘇昭昭便也幹脆熄了親自殺人的念頭。
她來之前,對類似的情形,也是早有準備的,确認不可能進殿之後,便也表現的像是随口問問就算的樣子,擺擺手:“罷了,不去就不去。”
“烤肉哪有在屋裏烤的?我原也沒打算在殿裏陪陛下用膳,不過尋一處讓陛下安置更衣的地兒罷了,哪裏都是一樣。”
說罷,她便又帶了人在這靜平宮中四處轉了半晌,最終,選定了後廊下一片竹林前的空地、
“就這兒吧,俗話說,寧可食無肉、不可居無竹,就在竹林外頭烤肉,豈不是兩全其美。”
“正巧,與靜平宮的小廚房也離得夠近,割肉洗菜、調和醬汁,也都方便。”
蘇昭昭滿面平靜的定下地方,便又問魏公公這靜平宮裏宮人們都張羅來了沒有,讓人過來,也将這竹林前後都好好清掃幹淨,再去搬一張外頭用的羅漢榻來,還有今夜烤肉,要用的羊羔活鹿、鮮珍鮮貝一類,這些都得人去尚食司裏憑牌子開庫房現取。
魏公公答應着下去分派了。
留下蘇昭昭在原地歇息一陣兒,再看看天色差不多,便扶一扶鬓角與耳側的珍珠釵環,四處查看一圈,慢慢轉到了靜平宮的小廚房裏。
小廚房裏也有幾個內監在忙忙乎乎的上下清掃,見人進來,知道了蘇昭昭的身份,都是滿面殷勤巴結。
蘇昭昭一進門,就用帕子捂了嘴,一副嫌棄至極的模樣:“廚房這麽要緊的地兒,怎的也弄成這幅模樣?罷了,晚上的東西讓他們在外頭備好再送來,陛下的膳食,怎麽能挨着這些腌臜?”
沒了正經主子,這小廚房裏也顯得很是破舊邋遢,三口竈火,兩口都早冷透了,燒着那一口,也是積了很厚的竈,只在上頭悶悶的燒着一口砂鍋。
砂鍋從裏到外都是黑乎乎的,瞧着像是熬藥用的,但這會兒裏頭卻煮着顏色渾濁、看不出是什麽內容的稀粥。
那幾個內監還在圍着她說好話,蘇昭昭便指着這砂鍋道:“這又是什麽東西?”
“是給那罪人準備的藥膳。”
蘇昭昭扯扯嘴角,像是在笑,又露着冷意:“藥膳?那罪人還要吃藥?”
內監似乎有些尴尬似的賠笑:“是,上頭說,不許叫這罪人白白死了便宜了他,一直熬着有藥,那罪人想要絕食自盡,不肯好好用膳,就索性将這粥也熬進藥裏,一日兩回,一道給他灌下去。”
說什麽絕食自盡,只怕是這些內監們想要偷懶,故意尋的借口罷了。
但蘇昭昭當然沒有為黎天睿出頭的意思。
食物和藥都是這樣湊合,看來這黎天睿在圈禁之中的日子過得不算舒服。
蘇昭昭心裏略微快意了些,但下一刻,嘴角卻抿得更緊。
她面色冷漠:“行了,差不多就搬下去給人送過去,過一會兒陛下要來,少不得要在這兒炊些沸水淨手泡茶,擺着這麽個玩意,像什麽話?”
幾個內監連連答應,立即動手将砂鍋自火上搬下來。
蘇昭昭見狀,很是嫌棄似的撫撫鬓角側身躲過,但湊巧得是,那砂鍋自她面前經過時,她發間的珠釵一松,便正正的跌進了渾濁的“藥膳”裏。
蘇昭昭“呀”了一聲,大呼小叫的讓人撈出來,讓這渾濁的藥汁一泡,連珍珠顏色都黯淡了許多,
南越臨海,向來産珠。
只不過雖都是珍珠,卻也有等級之分——
甚至還有真有假。
南越向來有這麽一門生意,将形狀畸形,色澤也不是頂好的珍珠挑出來,磨成粉末,用膠調和,裹在模具壓成光圓假珠上,打磨瑩潤。
這樣的珍珠乍一看來,也很能唬人,雖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,也禁不住水泡,但因為價錢便宜,對家中并不富裕的姑娘來說,也很是夠用了。
包括蘇昭昭在內,從南越采選來的宮女,許多身上都帶着這種看來漂亮的“珍珠”首飾。
同樣身為“越人,”,這樣的珍珠,蘇昭昭也帶了不少——
只不過她的珍珠是自己特制的,內裏除了珠粉之外,還有她将河豚肝母曬幹磨碎之後的毒粉。
帶着洗淨之後重新送到自己手裏的珠釵,蘇昭昭的面色還算平靜,心卻一下下跳得擂鼓一般。
她再沒有了四處閑逛的興致,回到竹林前後,便在擺好了羅漢榻一側,靠着小案緩緩坐下來,一聲不吭的靜靜等待。
但現在周遭的環境,卻并不讓蘇昭昭耳邊清靜。
這麽長時候過去,也足夠留在靜平宮的老人們得知陛下要來的消息,順道兒打聽出蘇昭昭“帝王新寵”的身份。
瞧着蘇昭昭坐在這兒不動,這竹林附近,便不停出現靜平宮裏,原本有些體面的宮人,有的送茶服侍、有的讨好送禮,試圖通過蘇昭昭,被帶出去,重回陛下身邊附身。
蘇昭昭微微的蹙着眉頭。
幾個人過來之後,她就也明顯的發現,這靜平宮裏的宮人,綜合素質明顯都不太行。
這皇宮幾千的宮人,雖然都是服侍人的,卻也分三六九等。
如蘇昭昭在養乾殿裏接觸的,能夠出現在開元帝面前的宮人,便都是一等一的人精子。
即便是殷勤讨好,說話行動間,也都是自然體貼,如沐春風,絲毫不落下乘。
但現在湊到她面前的,巴結都都顯得格外淺薄刻意,話裏話外,都将這靜平宮上下嫌惡的狗都不理一般。
卻不想想,能在背地裏将舊主子嫌棄成這模樣的,又有哪個新東家敢收?
莫說能伺候帝王皇子了,以蘇昭昭的眼光,便是掖庭裏剛剛分開的宮女,都有許多性子比他們強得多!
“這靜平宮也不是近兩年才這樣的,說起來,咱們陛下還未登基的時候,就并不得先帝喜歡,自小住在這靜平宮,說是靜養,但咱們私下裏……都說其實是圈禁吶!”
“若不然,這好好的潛邸,怎的就能破敗成這幅模樣?”
便如眼前這個,還是帶着品階的少監,嫌棄就罷了,為了讨好他,還毫不猶豫的将開元帝的舊事都拿來說嘴。
蘇昭昭微微挑眉: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她對于開元帝不得先帝喜歡的事倒是并不意外,畢竟連南越百姓都知道,這位大黎新帝是殺了自個親爹才得了的皇位。
他是很得先帝喜歡的話,這皇位也不用搶了。
蘇昭昭心下還在記挂着給黎天睿送去的藥膳,懶得多理,卻又不好趕人。
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,便又随口問道:“我瞧着那正殿門口,又是佛像,又是畫符的,是什麽緣故?”
在魏公公口中,一個字也沒洩露的緣故,就這麽被這少監壓低嗓子,賣弄一般抖得一幹二淨:
“姑娘不知道,陛下出生當日,正巧高祖陛下駕崩!”
“當今太後娘娘,也為着生陛下,險些沒能活下來。”
蘇昭昭很是看不上他的糊弄玄虛,這地方的女子生産,誰不是踩在鬼門關上險些活不下來?
出生趕上高祖爺爺駕崩就更算不上什麽,生死這事,原本就沒定數,湊巧撞上罷了。
“最邪乎的,是當天夜裏,就有天火掉下來,把東頭大殿都燒了半間!”
“大夥都說,宮裏這是誕下了一位災星!”
“這些佛像畫符,就是先帝要借着佛珠道君,壓下災星的厄氣!”
災星?
天火燒了皇宮?
這熟悉稱呼與經歷,讓蘇昭昭猛地一頓,竟連壓在心頭的珠釵毒粉,一瞬間都有些顧不得了。
她猶疑的坐直身體,正要再問,遠處便傳來魏公公那熟悉的唱禮——
“陛下駕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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