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9 掉馬
雖然細算起來, 只隔了三年,但對于現在的蘇昭昭來說,曾經在西威的一切, 都已經恍如隔世。
因此剛剛聽到這少監說出的“宮中秘辛”時, 蘇昭昭只覺着格外耳熟, 愣了片刻之後, 才猛然回憶起——
天降災星,和流星一起降生,出生當日,火燒皇宮……
這些東西……不是她從前出現過的第二人格的, 中二設定嗎?
她自己腦子裏分裂出的中二人格, 設定居然和大黎暴君一模一樣?
這怎麽可能?
這也太巧了些。
蘇昭昭在起身的同時,都還在忍不住的心生狐疑。
因為她這心不在焉, 行禮之後, 還未起身, 便聽到對面開元帝冷沉的聲音:“你在發什麽愣?”
蘇昭昭這才回神,擡頭看去,開元帝已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。
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的窄袖圓袍,曜石一般的沉得純粹,只是在領袖處用玄金的絲線繡了些暗紋,行動間似有似無的露出閃閃金光, 極盡尊貴。
蘇昭昭也發現了, 開元帝似乎不太喜歡鮮亮耀眼的顏色,素日裏穿着不是黑就是白。
眼下也是一般, 渾身上下都幹幹淨淨的,只在腰間拿紅繩打了絡子,挂着一塊龍紋玉佩, 竹林微風吹拂間,紅繩白玉在飄蕩的長袍下隐隐可見,更襯的他面若冠玉,發似鴉羽——
分明是這樣精致昳麗的相貌,或許是因為這箭袖皂靴透出的精幹利落,看起來卻是氣勢淩冽,硬是在這夏日之中透出一股刺人寒氣來。
這樣一位威嚴的帝王,怎麽可能會是她還未恢複記憶時,玩笑般分裂出的人格段段?
不過這麽說起來,段段是災星皇子,開元帝也是,段段設定裏的父皇想要殺她,開元帝親手殺了生父,再細想想,兩個人好像都和母後的關系不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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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在西威時,決計也沒有聽說過開元帝出生時的奇異,不可能是潛意識記住加在人格身上的設定,難不成?
不!不可能!
太也太荒謬了!
段段就是一個傲嬌中二的人格罷了,只是嘴上說得厲害,其實熱心善良,怎麽會是傳說中殺人如麻的暴君?
就是湊巧罷了——
一定就是湊巧!
蘇昭昭咬咬下唇,起身随意轉了一個話題:“奴婢在想,一會兒是烤鹿肉,還是羊羔子,陛下想吃什麽?”
開元帝淡淡看她一眼,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,便不應答,只越過她,龍行虎步,一撂袍角在榻前坐下,便先吩咐了一句:“上茶。”
看這打扮,開元帝方才應該是去習武或者跑馬了,所以現在這麽口渴。
蘇昭昭這麽想罷,回過神後又覺着莫名。
分明在方才,她心裏壓着的還是給黎天睿送去的那一碗“藥膳,”滿心裏除了緊張就是期待,擠得她胸口一陣陣的上湧,壓根沒有餘力分心去想別的。
讓開元帝與段段的類似一打斷,到了現在,她竟然都在留意開元帝口不口渴了?
可見人死到臨頭,的确是很容易胡思亂想的……
開元帝這次對蘇昭昭的神思不屬,沒有再多在意。
膳房早已準備許久,等得禦駕一到,面前空地上便掐起了炭火鐵架,收拾好的羊羔架在火光上,不一會兒被烤的滋滋冒油,滿院肉香。
開元帝用過茶後,在宮人的服侍下淨了手,拿起銀刀,親自片了肉下來,甚至還賞了蘇昭昭。
“謝陛下。”
蘇昭昭也沒有表現的誠惶誠恐,她甚至都沒有下跪,只略微福了一禮,就接過切好的肉片,毫不客氣的開始品嘗。
這烤肉唯一可惜的,就在調味料上了,沒有孜然的燒烤,總覺着少了幾分靈魂。
但能呈到禦前的上等食材彌補了這一點,鮮貝鮑魚、時令果蔬,現宰現割的禽獸鮮肉,甚至許多都是日後的保護動物……都是蘇昭昭上輩子幾乎碰不着的好東西,更別提入口。
也算是有得有失。
蘇昭昭抱着這是最後一餐的念頭,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認真仔細,甚至趁着禦前宮人還算在意她的時候,不客氣的要了葡萄酒來,盛在剔透的夜光碗裏,格外珍惜的抿了一小碗。
開元帝見狀,似乎也來了興致,另要來一壺梨花釀。
按照常理,帝王用過膳後,若是還有興致宴飲,便該宣樂伎舞姬,耍樂消遣。
這幾個月裏,蘇昭昭這個“陪玩”對這一套流程已經幹的很熟練了,有她在,開元帝的身邊的氛圍一直被搞得熱熱鬧鬧,一派和樂。
但這一次,蘇昭昭沒有心思湊趣開口,開元帝自個竟也不提,兩個人就這般沉默對坐,自斟自飲,氣氛一時間顯得有些奇異起來——
頗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沉寂。
蘇昭昭放下琉璃夜光盞,看着這似乎無事發生的靜平宮,難免又擔心起了那藥膳有沒有送進黎天睿的嘴裏。
若是這一次出了差池……
她未必還有第二次機會。
打破這怪異氛圍的,是魏公公呈上的一小節木筒:“陛下,陳将軍剛剛送來的密信。”
這木筒手指粗細,雖小,卻很結實,以蠟封口,尾端還墜着兩根結實的線頭,似乎原本是系在什麽東西上的。
木筒打開之後,滑落出的是一塊水一般的絲絹,這絲絹格外的輕薄通透,上面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字跡,流出時小小的一塊,展開竟有手掌大小。
這一幕對面的蘇昭昭自然也留意到了,只不過隔着木案,看不清那絲絹上到底寫了什麽。
開元帝接過絲絹,先看向她:“朕這幾日,一直在等這一道消息。”
“關系到你性命的消息。”
蘇昭昭悚然一驚,一時間,幾乎以為給黎天睿下的毒已然被發現了。
但開元帝說得,似乎又并不是這件事。
他百無聊賴似的靠在榻後的引枕上,看罷了手上的密信,面色也沉靜如深水一般,一絲不露。
片刻之後,開元帝擡頭,突然道:“你可記着後天是什麽日子?”
蘇昭昭皺皺眉頭,在滿腔心事中想了想:“已是七月,再過兩日就是……”
蘇昭昭猛地意識到什麽,還有兩天就是“甄七巧”的生辰。
自從開元帝答應讓她來靜平宮,她最近這陣子,滿心裏想的都是如何殺黎天睿報仇,哪裏還記得什麽生辰?
開元帝面色淡漠:“倒也難怪你不記得,七月七,是甄七巧的生辰,卻不是你的。”
說着頓了頓,他又嘲諷道:“你這名字選的好,甄七巧,真蹊跷。”
這話說的平靜,但其中分量,卻重的叫人心驚。
蘇昭昭沉默一陣,然後用和葉茉很像的,一種天真懵懂的表情看他:“陛下在說什麽?奴婢怎的聽不懂了?”
“若不是陛下說起,奴婢确實忘了,宮女進宮,便一心只服侍主子了,哪裏有過生辰的?”
開元帝話語幽幽:“你好大的膽子。”
他剛說到這兒,剛才避讓退下的魏公公卻又忽的跑了過來,面色焦灼:“陛下,庶人黎天睿不太好了!”
蘇昭昭的手心猛然攥緊!
她的雙眸緊緊一絲不錯的盯着魏寧海,連身體都不自覺的前傾,唯恐漏過對方的一個字,又怕對方說出的,不是她盼望的消息。
好在,魏公公的聲音中氣十足,很是清晰,說出內容,對于蘇昭昭來說,也是十足十的好消息:
“吃了膳食就開始吐,血都吐出來了,現在臉色發紫,喘不得氣。”
“已宣了太醫來,只瞧着未必能趕上。”
越聽,蘇昭昭的面色就也越松,聽到最後,她緩緩的往後靠回來,眼眶微潤,嘴角卻不自覺的在笑。
開元帝也第一次露出一絲詫異來。
他用一種出乎意料的眼神看向蘇昭昭:“朕原以為,你費盡心機來着靜平宮,是想裏應外合,救黎天睿出去。”
蘇昭昭真心實意的瞪大眼睛:“我為什麽要救那個罪人?”
開元帝面無表情:“那你為什麽要殺他?”
蘇昭昭猛地一窒。
她繼續裝傻和坦白交代之中猶豫了幾息功夫,便平靜的選擇了後者。
倒不是她有多視死如歸,只是不承認沒有意義。
河豚這種毒,發作起來太快了,在灌了藥之後立馬成這幅模樣,是個人也知道是喂進去的東西不對。
她在小廚房裏的動作不止一個人見過。
那罪證珠釵還在她的懷裏揣着呢!
現在不承認,讓人将證據甩在臉上,反而更難看。
蘇昭昭也收起了之前的靈動神色,看向開元帝,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:“為了報仇。黎天睿殺了我的兄長。”
開元帝卻忽的冷聲一笑,第一次對蘇昭昭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殺意:“他的确該死,卻未必輪得到你動手。”
蘇昭昭從一開始就清楚的知道開元帝的危險,他陰鸷冰冷,殺人如麻,如同鋒利至極、且毫不掩飾的刀鋒。
只不過從前她莫名堅信不會沖向自己的利刃,第一次逼近了她的面前——
蘇昭昭沉默的站起身來,微微閉眼,深深的呼吸。
她沒有認罪哭求,因為這幾個月來的了解,她知道這些東西影響不了開元帝的決定。
早在進宮之前,她對自己的結局就早有準備,她也猜到自己動手之後,開元帝必然震怒,只靠自己與他真愛相似的長相,未必能保下她的性命。
唯一沒想到的,開元帝在意的,卻并不是黎天睿這個兄長的性命,而是因為她僭越,殺了她不配殺的人一般。
那是誰才配殺黎天睿呢?開元帝自己?
總不會是開元帝那個早亡的真愛,也和黎天睿有仇吧?
蘇昭昭自嘲似的彎了彎嘴角。
但她這一副有恃無恐般的态度,似乎越發觸怒了面前的帝王。
開元帝眸光森然:“你的兄長是誰?是誰幫你進的宮送到朕面前?背後勢力在何處?”
能讓黎天睿親手殺了的,想必也是從前朝中有名有姓的氏族,這“甄七巧”不在乎自己,未必不在意家人。
還有在她背後,教她按着蘇昭昭的性格脾性調假裝僞飾的人,他更要一個個抓出來,剝皮抽筋。
至于這“甄七巧……”開元帝微微凝眸,一時卻不願承認即便到了這一步,自己都不願殺她一般,在心下暫且略過了對她的下場處置。
都已到了這份上了,蘇昭昭也沒有什麽好隐瞞:“沒有人幫我,我自己一個進的宮。”
“也沒有什麽勢力,我的兄長,不過是南越一尋常行商。”
“行商?”
但聽到這話,開元帝面上的怒氣卻反而更甚,他一把抽出方才割肉的銀刀,猛然上前,抵在蘇昭昭喉前:“朕原不想殺你,你卻自尋死路!”
他手心用力,分明在笑,面色卻陰鸷至極:“下一句,你是不是就要說,自己就是蘇昭昭?”
蘇昭昭:“???”
閃念之前,方才靜平宮宮人所說的一切重新浮現在她的腦海。
災星降世、火燒皇宮、高祖去世、山陵崩
開元帝的真愛、替身、自己的相貌……
所有不對與湊巧彙集在一處,将所有可能都一一剔除之後,最終在她面前凝聚成一個看似不可能、卻極其逼近真實的答案。
蘇昭昭眼前發沉,恍惚之間,只覺自己這一日都如墜夢境。
或許不止今日,或許她在西威府城之時,就也和祁大哥一樣死在了火場之中。
這三年間的一切,都只是她的一場幻境。
蘇昭昭微微張口,聲音幹澀嘶啞:“段段?”
在她頸間按出一絲血跡的銀刀,猛然松開,跌落在地——
撞出一道清脆的聲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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