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 相認 賀重逢

重逢

最後一絲鮮紅的晚霞也悄然消失在天際, 天色漸漸沉了下來。

一派忙亂之後,炭火鐵架被拆開收起,木案上的烤肉晚膳撤下, 換成了消遣磕牙的茶果點心。

因看到陛下與甄七巧飲酒, 宮人們又重新上了新酒, 琉璃盞夜光杯, 圍着羅漢榻四周,架起琉璃宮燈,擺好驅蚊的熏香。

為蘇昭昭上藥包紮後的太醫提着藥箱行禮告退,禦前的宮人們流水般上上下下, 有條不紊的收拾好殘局, 也悄無聲息的遠遠避讓至不起眼處。

自竹林間傳來的飒飒微風之中,連方才被炙烤出的肉香與炭火氣味, 都被一絲絲的吹散了去。

暮色沉沉, 燈燭溫柔, 配着熏香中,隐隐透出的,萱草薄荷的幽香清淺,原本該是一副靜谧惬意的畫卷,卻偏偏因兩人沉默,無端露出幾分凝滞。

蘇昭昭與周沛天一人坐在羅漢榻的一邊, 中間只隔着一張木案, 卻仿佛隔着楚河漢界。

半晌,還是周沛天先開了口, 有些心虛一般道:“你的傷處,現下如何?若不然,再宣精通外傷的太醫來看看。”

蘇昭昭連連擺手, 因為脖子上剛剛裹了幾層輕紗,說話的聲音顯得有些含糊:“沒事沒事,就淺淺一道口子,還塗了那麽好的藥,估計早就愈合了!”

周沛天動了動手指,聲音複雜:“怪我……我沒想到,你真的是蘇昭昭……”

殺名在外的暴君,第一次道起歉來,顯得有些無措,連“朕”的自稱都忘了。

蘇昭昭張張口,也顯得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似的:“沒事,我之前也沒想到,段段你竟然真的是皇子。”

一直以為你是個中二來着。

提起這個,氣氛一時間又尴尬起來。

“這些日子,我,你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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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久,蘇昭昭想到什麽,滿面糾結:“啊,對了,還有葉茉,你,嗯……按我的模樣找替身?”

被戳中短處的開元帝的嘴角抿得緊緊,也不肯只叫自己一個人難受:“你這幾月裏,口口聲聲,說什麽一心傾慕于朕?”

……

……

沉默,又是令人尴尬到腳趾扣地的沉默。

良久的無言之後,這一次,換成蘇昭昭幹笑着打破了僵局:“權宜之計嘛,陛下你不是也沒當真嗎?”

“我也不算完全胡說,其實在府城的時候,我就見過你,在朱雀街上,你穿了一身白衣,腰上挂了個木雕的佛塔,當時有雜耍吐火,你擋在我面前把濺起來的火苗刷刷攔住。”

“我那時候就想,這個人長得可真好看,身手也好漂亮,就擋在我前面的這一幕,像是話本裏的俠客英雄,我估計一輩子都忘不了。”

“我那天回去之後,還一直在叫你,想要把這人也告訴給你知道,可惜你一直沒出來。”

“誰能想到,那個少年居然就是你。”

周沛天聞言,也面帶回憶微微垂眸:“府城,雜耍……”

“那個戴帷帽的姑娘竟然是你?”

蘇昭昭點頭:“可不是,現在想一想,世事還真是奇妙啊!”

聽到這些,周沛天的神情放松下來,也主動解釋道:“葉茉不是什麽替身。”

“我在西威四處找你,最後找出了她來。”

“葉氏,是你的表妹。”

蘇昭昭果然一驚:“啊?我居然還有表妹?我從來都不知道!”

周沛天點頭,便也對她說了有關葉茉的淵源來歷。

蘇昭昭贊嘆:“原來這樣,我娘從來沒和我提過……怪不得我一看葉茉,就莫名的覺着很親近,想來就是血緣相連。”

說着,她又是一笑:“葉茉一直說着我像是她親姐姐,原來我真是她親表姐!”

說到這兒,方才尴尬的氛圍便也緩解大半,

周沛天又道:“我在朱雀街上看見你時,其實已有所察覺,當時便已想将人看個清楚,若不是黎天睿在樓上生事,也不至于平白生出這許多波折。”

蘇昭昭:“是啊,要不是黎天睿,祁大哥也不會……”

說到這兒,蘇昭昭的聲音又低了下來。

周沛天:“黎天睿是因為我才……”

“不說這些沒用的。”

蘇昭昭并沒有低落太久,不等周沛天安慰自責的話說罷,就平靜的打斷了她:“祁大哥去世之後,我從府城逃出來,輾轉去了南越,尋了祁大哥的娘親,打算替祁大哥照顧她終老。”

“一年後,祁大哥的娘親去世,我卻還是放不下,後來大黎收複越地,我得知黎天睿竟還未死,又遇見甄七巧,就索性替她入了宮。”

說着,蘇昭昭按了按懷裏的珠釵:“好在,我現在也算報仇了。”

說起這個,蘇昭昭也想到開元帝方才的殺意,不禁又問:“陛下留着黎天睿的命,難道是特意留給我的?”

“是,也不是。”

周沛天面色冷冽:“黎天睿想要害你性命,便是你不知情,朕也不會叫他死得太輕易,你殺了他,倒也不算什麽,只是……”

說着,他看向蘇昭昭,欲言又止:“你下的毒,倒是讓黎天睿得了個痛快,說不得,他還要謝謝你。”

蘇昭昭聽懂了開元帝的言外之意言,她沉思片刻之後,站了起來:“我最初的打算,就是親手殺了他。陛下,黎天睿是不是還有一口氣沒咽?”

她的雙眸澄澈:“若不犯忌諱,我想,去親眼看看他的下場。”

周沛天靜靜的看了她幾息功夫,一揮手,叫了魏寧海來,吩咐人送她進殿。

得這吩咐的魏寧海十分詫異的瞧了蘇昭昭一眼,卻不敢多言,

片刻之後,親自将人送去的魏公公回來回禀:“陛下,已将甄姑娘送進內殿。”

周沛天垂眸不語,只默默擡手,自己添了一杯梨花釀。

魏寧海見狀猶豫片刻,終是沒忍住道:“姑娘家,膽子難免小些,等甄姑娘瞧見那些玩意……只怕,日後要畏懼陛下了。”

魏寧海雖不知內情,這麽多年,他還是第一次見着殺伐果斷的陛下,殺人殺到一半時改了主意。

陛下對這甄七巧這般在意,将人膽子吓破了,往後還怎麽敢對陛下用心?

這其中的道理,周沛天自己又何嘗不知道?

可是時移世易,如今重逢,成長至此的蘇昭昭都不再是舊日的天真孤女。

他又怎麽還是蘇昭昭記憶中的舊日人格?

周沛天眸色陰冷:“她終究要知道,朕到底是什麽樣的人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蘇昭昭在圈禁黎天睿的內殿中待了足有一刻鐘功夫。

等她重新回到竹林時,臉色微微泛白,神情恍惚,甚至走到羅漢榻前時,腳下都被腳踏絆得一個踉跄。

只是不等周沛天伸手,蘇昭昭便也扶着木案站定了身體。

她深深吸氣,抓着木案在周沛天的面前重新坐下來,一時間怔愣未言。

周沛天從蘇昭昭回來時,就一直在定定注視着她的神情,此刻見蘇昭昭這般情狀,他自己的面色也愈發陰沉。

但周沛天并不主動解釋,只一聲不吭的,在蘇昭昭琉璃盞中添滿一杯烈酒。

蘇昭昭在酒水流向琉璃盞的汩汩聲響中,回過神來。

她睜眼看向眉目清隽,面貌昳麗的大黎帝王,開口時,聲音還有些發澀:“陛下,對黎天睿施了人彘之刑?”

周沛天端詳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盞,慢條斯理,語句幽幽:“人彘太腌臜了些,黎天睿在酒甕中,這該叫骨醉。”

蘇昭昭又覺一陣惡心,她猛然伸手,将周沛天手上的琉璃盞搶過,仰起頭,大口灌下——

這酒極烈,入口辛辣刺激,但蘇昭昭喝下之後,固然胃裏難受,但這三年來一直沉甸甸的心,卻漸漸的輕了許多。

她擦拭着泛起紅暈的雙頰嘴角,忽的對周沛天一笑:“段段,你怎的不早點認出我。”

“我若是早知道黎天睿是這幅模樣,也不用費這麽大力氣去下毒。”

“你說得對,當真是便宜了他。”

早在蘇昭昭對他的稱呼由“陛下”改為“段段”的一刻起,周沛天的陰骘的眸光便不自覺的柔軟下來。

他也冷哼一聲:“我倒是想認出你,奈何你口口聲聲,只願當一個甄七巧。”

這話一出,兩人之間三年的疏遠與隔閡就好像瞬間消弭。

蘇昭昭爽朗一笑,恍惚間,便仿佛時光又重回西威的蒼茫天地之間,兩人還是附身在一個身體中,對着明月繁星,從沉沉夜幕,天馬行空的聊到晨光熹微。

兩人重新坐定,不再提起掃興的黎天睿,開始配着桌上的茶點美酒,相互說起了分別這三年間,各自的經歷來。

蘇昭昭與周沛天,原本都不是多話的人,但久別重逢之後,卻是不知不覺間,便聊到了月上中天,連案上的酒壺,都換過了兩道。

蘇昭昭連耳垂都是紅通通的,興致卻反而越來越高一般。

周沛天的酒量比蘇昭昭強過許多,雖然喝得比蘇昭昭多出不少,此刻卻不過微醺。

他并不嗜酒,但與蘇昭昭在一處喝酒卻又全然不同,分明此刻未曾附身,他卻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蘇昭昭那特有的元氣與陶然,酒意在他的胸中氤氲起一股蓬勃的熱氣,讓他安寧的同時,又滿心躍躍。

周沛天想要攔下已經明顯上頭的蘇昭昭,但蘇昭昭卻不顧勸阻,在榻上跪坐起來,大聲叫嚷:“這一杯酒,是紀念我們從前緣分的,必須要喝!”

相隔千裏,卻能一念之間,附身相遇,這樣的緣分,的确值得浮一大白。

周沛天聞言一頓,卻也不得不端起這一盞來,陪着她慢慢喝下。

蘇昭昭飲罷,又倒一盞,雙手捧起,這一次,卻不是自己喝,而是正色起身,緩緩傾在地上的青磚石上。

她的眼眶通紅濕潤,嘴角卻帶着笑:“祁大哥,對不住,這一杯酒後,我就再不一直想着你啦。”

“你待我的恩情,我只在心底記着,等我也死了,日後遇見你時,再和你好好認罪道歉。”

周沛天凝眸:“到時,我與你一道。”

說罷,亦将手中的酒,傾在大地之上。

蘇昭昭不勝酒力,喝到這個時候,目光已經有些迷蒙。

但蘇昭昭不肯停下,又一次開口:“這一杯,慶賀今天這個好日子!”

說罷,蘇昭昭低頭試圖飲酒,但手心卻已是搖搖晃晃,撒下了大半出來。

周沛天微微皺眉,伸手幫她扶住,還未開口,手上便是一沉——

蘇昭昭醉意上來,終于撐不住的,将整個頭臉都倒在他的手指背上。

“段段……”

蘇昭昭的面頰已熱得燙手。

她挨在周沛天玉一般冰涼的掌心,在這涼意裏,似乎恢複了一絲清明,像是在笑,聲音卻又帶了悲意:“段段,你是真的嗎?我好怕,這是一場夢。”

周沛天冷冽的眉目垂下來,拇指微動,在掌心蘇昭昭的眉目面頰之中輕輕描畫,聲音低得幾不可聞:“還好,不是夢。”

蘇昭昭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,她靠在段段的手上,慢慢閉上了眼簾,下唇卻仍在呓語:“賀我們……這一次的重逢……”

周沛天傾身向前,眸光凝在蘇昭昭面上,良久不動。

聽到蘇昭昭的呓語,他用另一手捧起酒盞,也輕輕的碰在蘇昭昭幾欲脫手的琉璃盞邊。

琉璃相撞,發出清脆利落的叮響。

在這聲響的映襯下,周沛天的聲音愈顯沉沉,仿佛凝着深不見底的情緒。

他道:“賀你我,只一次的重逢。”

自此之後,再無失散,自然,也不會再有重逢。

說罷,擡手一飲而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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