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1 當下 明心意

菡萏香銷翠葉殘, 西風愁起綠波間。

一進秋日,早晚間的天氣就漸漸涼了下來。

承乾宮後的曲廊前,蘇昭昭與葉茉相對坐在清幽背風處, 兩張相似卻又迥然不同的面目, 對着滿庭的繡球花, 一人抱着一半石榴, 消磨這最後的殘夏。

葉茉一粒粒的剝着石榴籽,還帶稚氣的眉目間透出哀愁:“七巧姐姐,我不想出去。”

蘇昭昭心知葉茉并非不願出宮,而只是膽怯心性, 害怕離開周遭這個熟悉的環境與人。

因此蘇昭昭便搖搖頭, 故意道:“那你是想伺候陛下,當真在宮裏當娘娘了?”

像是想到了開元帝的吓人模樣, 葉茉生生打了個顫。

兩廂為難之下, 葉茉的臉都皺成一團:“她們說, 你為了獨占陛下,才要把我趕出宮……”

蘇昭昭看着她,安靜的沉默下來。

這沉默顯然吓住了葉茉,她眼眶裏透出濕意,連連搖頭,又幾乎要哭出來:“七巧姐姐, 我不敢伺候陛下, 也不想離開姐姐,我就留在姐姐身邊, 當個宮女不成嗎?”

看着這于她血脈相連的表妹,蘇昭昭終究還是嘆了一口氣:“茉茉,你要知道, 服侍帝王前途莫測、宮女更是任人磋磨,可你若是能成了陛下金口玉言認下的妹子,卻是不會變的,在外頭,你這輩子,就都能憑這個立身。”

葉茉眼眶通紅,欲言又止:“我知道姐姐是為了我好,我就是怕……”

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
蘇昭昭拍拍她:“沒有讓你立馬就出去,你也已經在宮裏住了這麽久,也不急在一時,一年半載的還能等得起。”

“等到天冷了,我先陪你到外頭住兩日,将你的身份過了明路,也省的宮人們胡言亂語的,再傳你什麽娘娘。”

“景山行宮一日就能來回,那地方陛下從沒去過,往後要想我,叫上人陪你,随時都能回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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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,一日可以來回的意思,便是一早過來看她,當晚就可以回去,不必再在宮中過夜。

往後若是再有什麽變故,不進宮,也能就好待在行宮裏。

行宮中沒有正經主子,陛下幹妹子的身份在宮中不算什麽,在外頭卻已足夠壓人,完全可以偏安一隅。

到時候再瞧瞧,等葉茉自個在外頭開了眼界,能自個立起來,往後就可以尋些合适的人家,考慮葉茉的終生大事。

這些考量,蘇昭昭就沒有再和葉茉多說,她将葉茉安撫下來,兩個人又說了一直閑話,瞧着差不多到了開元帝下朝回來的時辰,便起身洗手,和葉茉告別。

臨去前,她将剝出來的石榴籽也一路帶着回了養乾殿,讓宮人擰出汁送過來,紅色的石榴汁在透亮的琉璃盞裏,煞是好看。

蘇昭昭抿一口,石榴原本就甜,擰成果汁,甜得太過,反而有些膩,她退後瞧瞧,臨時起意,幹脆倒出一半,往裏頭加了清茶,想一想,又要了蜂蜜、玫瑰露、冰塊薄荷……瓶瓶罐罐,在方桌上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子。

“你又在折騰什麽?”

沒一會兒,身後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響。

蘇昭昭頭也不回:“做果茶,你嘗嘗?”

周沛天當真從她手上把這“果茶”接過來,嘗一口,嫌棄的毫不掩飾:“難喝。”

“是嗎?我還沒嘗呢。”

蘇昭昭說着轉過身,也不伸手,就這麽低頭從周沛天的手裏去啜,期間嫌棄他端得不順手,還伸出一手來,握住開元帝手背将琉璃杯往上擡起。

周沛天反而一愣。

蘇昭昭在他身邊養了這段時日,面色比已比剛剛見面時好了許多,面頰瑩潤,酡顏粉腮,連握着他的手心,都是元氣康健的柔韌溫熱——

連帶他的手背心頭,都莫名的滾燙起來。

“啊,真不好喝,不該加茯苓粉的,那個味兒有些怪。”

蘇昭昭舉止大方,嘗過之後,就自然的将失敗的果茶接過,扭頭繞到另一頭加冰塊蜂蜜:“再加點甜的試試……”

被撂下的周沛天在原地伫立,蘇昭昭又問他:“你不先去換衣裳嗎?”

周沛天聞言,轉身進了內間,片刻之後,換了舒服的布衣軟鞋出來,便看見蘇昭昭窩在榻上,還在一口口的喝方才那杯不倫不類的果茶——

用得仍是他方才喝過一口的琉璃杯。

看見周沛天後,蘇昭昭便舉着杯子對他笑起來:“段段,再來嘗嘗,這次的味道很獨特呢!”

周沛天卻抿抿唇,不理會她這一茬,遠遠的行到了另一頭去。

蘇昭昭見狀,也想到什麽:“啊,對哦,我喝過了。”

“那真是可惜了,再讓我調一杯一樣口味的估計都調不出來的……”

周沛天聽得心煩,未等她說完,就幾步上前,一把攥住她的手腕,另一手将果茶搶過,一口喝了個幹淨——

味道果然奇特,冰冰涼涼,先酸後澀,入口之後,許久才回出絲絲的甘甜來。

蘇昭昭回過神,也不反抗,就這樣舉着手,在他手下悶悶的笑:“段段,我都喝了半天了呀,你不是最講究的……”

周沛天低頭看她:“你方才不是也照喝不誤?”

蘇昭昭擡起黑白分明的澄澈雙眸,說笑似的搖頭:“我在外頭混慣了,沒那麽講究……不嫌棄你。”

她剛才握了半天加冰的琉璃盞,手上沾了杯壁上滲出的水珠,因為手腕被擡起,指尖凝成一滴水滴,忽的落在她的眉間。

冰水即便經過指尖,仍舊涼的她微微一顫,她原本就是蜷着雙腿窩在榻上,這會兒松了力氣,便順勢往後靠上了長軟枕。

周沛天一時未察,攥着她的手腕沒有放開,便也自然的跟着往前,将她壓在榻上——

這個姿勢,就多少有些暧昧了。

蘇昭昭微微一愣,看在面前段段近在咫尺的靡麗五官,原以為對方會再繼續做點什麽,一時也不禁微微緊張起來:“陛下……”

周沛天聞言,卻忽的松手直身。

蘇昭昭有些莫名,正要跟着坐直,周沛天便的伸手按在了她額上的水滴,似是要幫她擦拭。

但周沛天的指尖故意似的多加了一分力氣,狠狠按在蘇昭昭的眉間,疼得她“欸”一聲叫出了口。

“段段你幹什麽?”

蘇昭昭捂着自己眉間,坐起來,也有些惱了:“很疼啊你知不知道?”

看她生氣,周沛天卻反而高興起來了似的。

他滿意的在她身旁的榻沿坐下,冷哼道:“今日不同往日,你疼不疼,我當然不會知道。”

這就是說起先前附身時,蘇昭昭身上的疼他能夠感同身受的事了。

蘇昭昭也翻一個白眼:“還不是你樂意的,搞什麽佛塔高僧……”

周沛天垂下眼眸:“現在沒有佛塔,我為什麽也不會再附身?”

蘇昭昭扭過頭:“這種事,誰知道為什麽?”

話是這麽說,但蘇昭昭心內卻格外清明。

她當然知道是為什麽。

恢複了記憶的她,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天真純粹的相信什麽第二人格了。

周沛天顯然看穿了她的隐瞞。

他鳳目幽幽,忽的冷聲道:“你這幾日,忙着将葉茉送走,是為了防範朕?”

蘇昭昭眨眨眼,停頓了片刻。

段段說得沒錯。

以蘇昭昭對人情緒情感的敏銳,當然能夠感覺到,現在開元帝對她的感情。

蘇昭昭也能夠分析得出原因。

這一份在意,是因為曾經附身的“緣分,”是來自微末之時的敞開心扉,共同經歷的人生轉變,再加上三年前的意外分離,牽腸挂肚、失而複得……

這種種的情感經歷糅雜在一處,凝結成了原本始于友情、現在卻比愛情長久、比親情蓬勃的感情與在意。

說句不客氣的,她蘇昭昭現在就是開元帝的真愛——

這話一點兒都不誇張!

開元帝若是能一輩子都這麽在意她,就算葉茉一直在宮中,她也能護這個表妹一世,何必急着給葉茉在宮外找什麽退路。

但是現在她和段段重逢了,沒有了記憶的美化,再蓬勃澎湃的熱情,終究還轉化為一日日的瑣碎。

送葉茉出宮,原本就不是因為現在,而是未雨綢缪,為了防範幾年、甚至十幾、幾十年後,或許會有的變化。

說白了,幾次失約之後,她連自己腦子裏的段段都不敢再指望。

更何況,曾經的段段,現在還成為了暴君開元帝。

“是的。”

但是這一份戒備沒什麽見不得人的,蘇昭昭也并不打算隐瞞。

蘇昭昭坐起身,在開元帝陰沉的面色下,坦然點頭,又問他:“你是為這個不高興嗎?”

周沛天沉默不言。

但在蘇昭昭看來,以段段傲嬌的脾氣,沒有反駁,某種程度上,就等于是默認。

蘇昭昭搖搖頭:“不用不高興呀,葉茉就算出宮又怎麽樣呢,你又不在意她。”

周沛天在意的當然也不是一個葉茉,他眉頭緊皺,正要再開口,蘇昭昭就仿佛已經猜到這句話不會叫他滿意一般,又道:“你是陛下,在這裏,主動權是在你的手裏的。”

說罷,她又平靜的問一句:“至于我,就算我想走,你會準嗎?”

周沛天果然讓這話問的一頓。

他的聲音明顯的陰骘下來:“你還想走?”

“不想。”

蘇昭昭搖頭,丁點不在意周沛天的森然沉郁,仍舊面帶微笑:“為什麽要走?我們好不容易重逢,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朋友,除了你,我好像也沒有在意的人了,為什麽要離開?”

蘇昭昭的斷然,讓周沛天的神色略微平靜一些:“那你為什麽急着送葉茉出去?”

“為了沒有後顧之憂。”

蘇昭昭便又道:“沒有後顧之憂,才能全力以赴的試一試。”

周沛天還未明白:“試什麽?”

蘇昭昭靠近他,坦然真摯、理所當然:“當然是試着和你在一起。”

說罷之後,果然就看到段段的面色猛然一滞。

蘇昭昭眉眼彎彎,笑得越發真誠起來。

感情多神奇啊,在她是個“替身”時,對于她的表白試探,開元帝應對的雲淡風輕。

但當她成了蘇昭昭,面對她的段段卻反而不肯随性肆意。

喜歡是放肆,但愛反而會克制。

這一句話曾經在蘇昭昭的周遭流傳很廣,甚至多到有些俗氣——

但能夠流傳起來的話,确實總有其中的道理。

“蘇昭昭!”

周沛天面帶惱怒:“我現在沒有與你開玩笑!”

“沒有玩笑。”

玩笑之後,蘇昭昭也認真起來:“像咱們這樣的緣分,說不定真的是上天注定呢?不試一試,誰知道日後會怎麽樣?”

周沛天:“你不怕日後……”

“沒有日後。”

但沒等他說完,蘇昭昭就忽的打斷了他。

她原本就是異鄉異客,事實上,從恢複記憶的那一剎開始,蘇昭昭對世上的一切,就再沒有任何眷戀。

當初決定以甄七巧的身份入宮時,蘇昭昭是做好了送命的準備的。

開元帝居然是段段,這件事對她來說,才是出乎意料的。

重逢後的時光,簡直像是她意外撿來的一般。

變故确實沒人能夠預料,但她是活在當下的,段段這一刻的感情是真的,她也并不抗拒,那在這意外多出的時光裏,她自然也樂意試一試。

“日後的事,是日後的我要操心的,現在的我不在乎。”

随着她的話,周沛天的神色也漸漸平和起來。

他緩緩擡手,正要再說什麽。

這時守在殿外的魏寧海忽的匆匆進來;“陛下!”

“康寧宮來人傳信,太後娘娘,只怕不好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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