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2 母子 同行人

母子

康寧宮正殿外, 蘇昭昭輕輕擡頭,看向院裏唯一的一顆老紅楓。

昨夜起了一場風,連這楓葉都受不住的紛紛落了下來, 鋪在青磚上, 滿目絢爛的紅, 透着一股壯烈的悲涼。

“七巧。”

殿內, 身着綠裙的方彩雲朝她迎上來,到了近前,又忽的改口:“甄姑娘……”

蘇昭昭這幾月來的“恩寵”太盛,便是曾經就認識她的這些宮中舊人, 見面之後, 一時間都有些摸不準該如何對待她——

太殷勤了,畢竟蘇昭昭的身份也只是宮女, 總顯得谄媚, 但要是當真只拿她當個尋常宮女一般, 又怕惹惱了這位未來的貴人,平添麻煩。

蘇昭昭明白旁人的顧慮,熟練的朝彩雲微笑點頭,客客氣氣的模樣:“彩雲,可是太後娘娘有空了?”

果然,見她态度如常, 方彩雲便也平靜下來, 微微點頭:“娘娘剛醒,這陣子精神還好些, 姑娘随我來罷。”

蘇昭昭微微點頭。

太後病重,開元帝卻仍舊不踏足康寧宮一步。

壽寧宮等了兩日之後,便派了人來尋蘇昭昭, 說太後要見她。

蘇昭昭明白這是為什麽,更莫提她被送到開元帝身邊,原本就是周太後的手筆,雖然陰差陽錯遇到的是段段,但也正是因此,她這一趟才更應當來。

按着上一次走過的路徑跟在方彩雲身後進門,殿內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無聲,在這一片寂靜中,剛走到垂珠簾前,蘇昭昭就聽到了明顯的喘息,清淺卻急促,讓人格外揪心。

太後娘娘直着上身靠在軟枕上,被一衆宮女太醫擁簇着,現下方姑姑正在一下下的順着太後娘娘的胸口,但太後卻仍覺着呼吸困難一般,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色上,只在面頰飛起兩團紅暈,看起來就越發駭人。

蘇昭昭沉默片刻,屈膝跪了下來:“娘娘萬福金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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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太後聽到聲音,側過身來,看見她,擺擺手,示意旁人都退下。

宮人們拗不過太後娘娘的堅持,但也不敢退遠,只避讓到木槅後守着,太醫還着意囑咐了,若是娘娘情形不對,一定要立即喊人,蘇昭昭應了。

周太後已沒了太多力氣,聲音低微,蘇昭昭上前靠在腳踏上,幾乎貼到了太後近前。

“她們說,你近日,很得寵。”

蘇昭昭低頭不語,算是默認。

“平平無奇……”

周太後便又細細打量她一眼,皺眉垂問:“你能把陛下請來?”

不愧是親生的母子,這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,和段段極像。

蘇昭昭擡起頭:“奴婢要知道您與陛下的嫌隙到底是什麽緣故,才能判斷能不能将陛下請來。”

“你都知道什麽?”

蘇昭昭:“陛下說過,您曾經動手殺過他,只是最後又後悔了,又說是鬼迷心竅、受先帝蒙騙。”

“他連這個都與你說……”太後娘娘神情有些恍惚。

蘇昭昭安靜的等着,片刻之後,周太後在喘-息之中,終于對她緩緩開了口。

周太後打生下來就是這樣多病。

公主只怕難以保住、只怕長不成、只怕渡不過這個春、冬……這樣的話,在太醫與旁人口中,自從周太後出生起,就一直不曾停歇過。

但周太後仍然就這麽一日日的活了下去,她天生就是如此,并不知道健康無恙是什麽感覺,她習慣了時不時就要躺在床榻忍耐吃藥,習慣了周遭衆人關懷照顧,日日如此,甚至不覺着這般的生活有多難熬。

只不過因為她的病弱,在高祖的兒女之間,并不起眼,高祖除了得着什麽天材地寶、名貴藥材時,會記着給自個女兒送一份,剩下的時間,幾乎見不到她。

直到十六歲時,高祖為她招了驸馬,是高祖親信,奉旨護衛京畿的上将軍黎宗。

周太後對此沒有什麽想法,她是公主,又這樣多病,黎宗待她也是恭謹小心,她對驸馬說不上喜歡,也說不上讨厭,一切似乎也與往日并無什麽不同。

直到某一日裏,她又病了,只是這一次“病”得格外不同,太醫來請脈後,衆人都一改她先前生病時的擔憂小心,一個個的恭喜她,說她是有孕了。

有孕是一樁痛苦的事,比得慣的風寒時疾都更難熬,她難受的連盛京的風沙都受不住,在春日裏,就搬去溫湯莊子裏靜養安胎。

好在旁人說,有孕就是如此,過去就好了,過幾月就好,等生下就好……

她也就這樣一日日、一月月的熬了下來,直到九月懷胎,眼看要瓜熟蒂落時,變故頻生。

高祖的癫狂迷心越來越厲害,引來政變,大黎險些國滅,連周氏一族都被逆賊誅殺殆盡,她被尋來的高祖近衛與丈夫一路送回皇宮,因為路上的颠簸,在後宮煎熬一整日生下了孩子。

她的父皇死了,母嫔死了,兄弟姐妹們死了,她疼的幾乎要死過去,換來一個幹瘦“醜陋”的嬰兒。

黎宗憑着這個嬰兒,得了高祖臨終前留下的禪位诏書,公主之子成了皇子,她因為這個嬰兒,從公主成了皇後。

但周太後仍舊覺得疼,渾身上下,沒有一處不疼。

她被騙了,生産之後沒有變好,反而更愈發難受,比她受慣的病痛更難受,最痛苦時,她甚至覺着自己是一具被日夜折磨的行屍走肉,她提不起精神,無法閉目、無法休息,甚至連哭泣呻=吟都不能。

這個時候,登基稱帝的黎宗派人來到了她的面前,黎宗也并不想讓這個孩子活,只有這個孩子死了,他才能擺脫高祖留下的陰影,成為真正的帝王。

重重保護之下,唯一的破綻,就是她這個母親。

黎宗說,銀針入腦,孩子就會漸漸虛弱,沒有任何人會發覺,幾年之後,只要孩子去世,往後的一切都會再好起來!他們會像一樣和睦情深,而不是這般被高祖留下的人手離間得夫妻陌路!

周太後答應了。

她并不是為了丈夫的保證求肯,她只是太難受了,難受得想死,難受到想帶着這個孩子一起死,難受到顧不得其它。

但乳母當真動手施針時,聽見嬰兒啼哭的一剎那,周太後卻後悔了——

時間越往後,這後悔就越加清晰,直到往後的十幾年間,都在一直折磨着她。

她怎麽會答應黎宗的巧言令色?答應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?

這疑惑伴随着周太後日日夜夜,卻始終不得答案。

直到周沛天十三歲時,從乳母口中得知舊事,面對自己兒子不肯置信的質問,周太後除了鬼迷心竅這一個近乎無稽的解釋之外,也仍舊給不出其它的任何理由。

……

周太後太過虛弱了,事實上,她還能夠撐到現在,就已經讓太醫們格外驚異。

陸陸續續的說完,還沒有等到蘇昭昭的反應,床上的周太後便已經疲憊的合上了眼睛。

蘇昭昭安靜的等待了片刻,确認昏迷一般的周太後再不會說什麽,便起身叫了守在外間的宮人太醫進來,自己則毫不耽擱的回了養乾殿去。

魏公公焦急不已的在殿外轉圈,看見蘇昭昭後,如同見了什麽救星一般迎了上來:“甄姑娘!您可算來了!陛下今日震怒,已罰了好幾個不長眼的,這會兒還在書房裏,誰也不敢勸!”

蘇昭昭卻還算冷靜:“怎麽了?怎麽罰的,沒出人命吧?”

“是幾個小宮人,打了板子,按姑娘的吩咐,都暗地裏留了手,還有朝中禦史連着上了好幾封帖子,都是上谏說陛下不孝的,外頭大人都硬是壓着沒敢送來,可也拖不了太久,這要是讓陛下知道了……”

蘇昭昭點頭:“我知道了,給我端一碗清火的茶來,我給陛下送進去,還有被打的幾個宮人,給好好上了藥,送出去罷。”

魏寧海連連答應,為那幾個小宮人又謝了她一遭,之後親自開門,伺候蘇昭昭進了書房內。

書房中,果然又是一片熟悉的肅殺與沉寂。

蘇昭昭端着溫茶,輕輕向前,放在了周沛天手邊:“陛下。”

周沛天的聲音陰沉:“你去了壽寧宮?”

蘇昭昭點頭應是。

“怎麽,現在也有話要對朕說?”周沛天沉郁的盯着她。

“是。”

蘇昭昭的神色清明,語氣清晰且寧靜:“婦人之中,有一種病,叫做産後病。”

“我娘也有産後病,只是她的病在身上,但太後娘娘的病在心裏。”

“人在經歷了劇烈的變化和痛苦之後,會對身體和心裏都産生很大的影響,生産對于婦人來說,就是這麽嚴重的一樁事,有的人沒辦法及時恢複,就會如太後娘娘所說,被鬼迷了心一般,作出一些并非她們本意的舉動來。”

“這種事,其實民間也常有,只是女子卑弱,少有人留心。”

“娘娘當時不想活,也想帶着陛下一道兒死,但這并非就是她的本意。”

周沛天聽完了她的長篇大論,語氣幽幽:“你現在,也是要為了太後說項?”

“太後一生都被病痛折磨,可最後一刻,都見不得自己的兒子一面,的确很可惜。”蘇昭昭道。

聽到這些大義凜然的話,周沛天的面色卻更沉,陰鸷的仿佛結着寒霜。

但說完之後,蘇昭昭卻忽的搖頭,話頭一轉:“但我不在乎這個,段段。”

周沛天的陰鸷猛然一凝。

“被殺的人是你,被頭疾折磨了這麽多年的也是你,去不去見太後,都是你一個人的事。”

蘇昭昭低低道:“我只是,要把我知道的事兒告訴給你聽。我怕你在太後離世之後,許多年後,想起今日,會後悔。”

周沛天閉上了眼眸。

蘇昭昭慢慢上前,擡頭看他:“段段,我不在乎太後娘娘臨終時見不到你,會不會遺憾。”

“衆生皆苦,我只能先在意我在乎的人。”

蘇昭昭慢慢将手覆在她的手背,聲音倦绻:“段段,我在這裏,在乎的人只有你。”

半晌,沉默的周沛天忽的伸手,将面前的蘇昭昭按在懷裏。

他的肩膀挺拔卻削瘦,骨骼分明,世人口中分明是兇殘至極的暴戾帝王,一瞬間,卻蘇昭昭驀然酸澀。

她慢慢伸手,放松下來,也輕輕的回抱了對方。

人生如逆旅,但好在,她還有同行之人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開元帝最終,還是起駕去了康寧宮。

蘇昭昭沒有一起,她留在養乾殿,安靜地等在回廊下。

半日之後,迎着缤紛絢爛的天邊晚霞,宮中響起了一道道的蒼茫渾厚的喪鐘——

太後駕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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