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 她吃醋了

“怎麽可能。”辭柯脫口而出, 聲音卻小了些,“姑母說笑了。”

“若沒有她,我活不到來見姑母。”辭柯睫毛動了動, “我只是, 不再恨她了,不想傷害她。”

周子秋狐疑地看了她一會兒,忽的伸出手, 将辭柯手掌握住,那雙杏目流淌着辭柯看不懂的情緒。

“辭柯, 往後, 就算姑母不在了,也會将你托付給一個能護你周全的好人。”

“這世道,真心相愛的男女都少有能得善終, 何況女子同女子, 就算葉猶清她真的脫胎換骨, 往後也會同我一樣被逼着成親,一介女子再如何都逃不出這庭院, 又如何能護你周全?”周子秋輕輕道。

“害人害己。”周子秋又說。

周子秋松開辭柯的手,挺身站起,将包裹好的信貼身放入衣袖, 回過頭來後,面上的悲傷早已掩飾殆盡。

辭柯緊緊攥着雙手,有那麽一瞬間, 她幾乎要将十裏的消息告訴周子秋,卻又因為十裏的要求而掙紮閉嘴。

最後, 她道:“姑母放心, 辭柯明白。”

二人從內室出來時, 葉猶清正盤膝坐在矮幾旁,喝着秋水殿上好的峨眉白芽茶,聽聞腳步聲後擡頭,視線掃過二人眼睛,都泛着些紅潤。

她沒讓視線多做停留,反而像沒看見似的起身,沖着周子秋溫聲道:“多謝貴妃的茶水。”

“殿裏還有一些,葉姑娘若是喜歡,走時帶上一些。春紅。”

“不必麻煩。”葉猶清含笑搖頭,然後看向辭柯,“貴妃同辭柯許久不見,不再多聊一陣子?”

“時辰不早了,何況葉姑娘消失太久,可能會被人說些閑話。”周子秋笑着,伸手拉過葉猶清,“走罷,本宮送葉姑娘出去。”

葉猶清剛想拒絕,周子秋的倩影已然邁出大殿,她無奈,只得跟上。

辭柯一路都不曾說話,只默默跟在葉猶清和周子秋身後,葉猶清看出了她情緒不佳,但礙于周子秋在場,不好詢問,便也沒開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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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本宮許久不曾見太陽,這桃花已開得快謝了。”周子秋惋惜似的道,“只是後宮狹窄,出不出門都無甚區別。”

女人仰頭看向院牆上探出的花朵,伸出手去,卻還有三寸距離,她愣了一瞬,垂下手來。

葉猶清忽的就湧上一瞬悲傷,無人能替她摘花來戴了。

周子秋也不再言語,只是看着遠處湛藍的天空,和被宮牆切成塊狀的雲。三人快走出後宮的範圍時,忽然看見前面驕陽下,跪着個瘦削的身影,清秀的面孔已滿是汗水。

路過的宮人三三兩兩,有的低頭行禮,大多數卻視而不見。

是之前那少年?葉猶清看了看周子秋,不由得放慢了腳步。

“這位是……”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。

“六殿下,生母囚于冷宮,如今養在燕婕妤身邊,想必又去偷爬冷宮的院牆,被燕婕妤罰了。”

周子秋說起燕婕妤,語氣中帶了一絲厭惡,葉猶清也頓覺這名字有些熟悉,只是一時難以記起。

說話間,三人已走到少年身前,少年不言不語,身板瘦弱卻跪得筆直,烏黑的眼眸盯着對面宮牆,一副毅然模樣。

周子秋走到少年面前,忽的紅唇微張,慵懶道:“誰叫你跪在此處的,擋了來去的路。”

少年不開口,烏黑的眼仁兒轉向周子秋,又在葉猶清身上停滞一瞬。

“還不挪個地方?”周子秋細眉挑起。

少年站起身。

待三人走過去後,葉猶清回頭,發現少年已經挪進了陰影處,脊背仍然挺得好似松樹。

葉猶清呼出一口氣,心道周子秋不曾經歷這些事前,應當也是個心善女子罷。

她和辭柯回到禦花園時,龍舟賽正巧結束,滿園子飄蕩着粽子的清香,葉猶清興致寥寥地吃了半個,就提前告辭離去。

回去的馬車上,辭柯一直垂着眼眸,看着有些蔫巴,葉猶清一手撐着額頭,任由自己的頭跟着馬車一起搖搖晃晃。

葉猶清其實隐隐約約,能夠猜出辭柯和周子秋在密謀些什麽,尤其在辭柯說揭穿秦望的謊言後,自然而然便能聯想到七年前的亂黨之案。

這也是葉猶清願意幫助辭柯的一個原因,除去能夠除掉秦望外,還因為亂黨之案同樣牽連了趙卿柔的父親嗣榮王。

若真的能夠真相大白,幾百人的冤魂便能安息。

不過辭柯沒有開口,葉猶清便也沒問,二人各有心事,一路都沒出聲。

直到馬車停穩,葉猶清在琴心的攙扶下落地時,看到一旁停了個賣糖果子的貨郎,便掏出銅錢買了一包,回身遞給辭柯。

随後轉身進了府門,只留下辭柯一個人,看了那紙包一會兒,伸手捏了一顆,放進嘴裏。

玲珑的鼻尖皺成了一團。

是夜,葉猶清沒有耽誤,屏退衆人,偷偷溜進了梁國公的書房,點燈尋出當年記載,燭火朦胧,字跡須得細細辨認。

記載多是描繪二人通敵惡行的車轱辘話,需得抛頭去尾,方能理解當年之事。

原來當年西夏入侵齊國,因為西夏人生得力大威猛,同時邊境地勢崎岖,山巒林立,故而難以抵禦,很快便吞并三城,一路向南。

皇帝不得已,派出骠騎大将軍的同時,還請出了當時年歲已高的嗣榮王,傳說那嗣榮王年輕時百戰百勝,從無敗績,且手下有一隊鐵騎,只對嗣榮王唯命是從。

嗣榮王和骠騎大将軍領兵到達邊境的當夜,鐵騎便踏破了城門,收複了第一座城,西夏迫不得已,只得頻頻後退。

在那之後,勝況便不時傳來,嗣榮王的鐵騎一路沖鋒,沖得西夏軍隊叫苦連天,屢失陣地。

同時,嗣榮王将收複的城池嚴加規整,用奪來的物資合理安排糧草救濟,拯救百姓于水火,于是二人在邊境的名聲水漲船高,人人作二人為救世英傑。

再往後,西夏雖撤回故地,但仍不死心,時常在邊境試探,戰亂糾葛,三年才得以平定,西夏對齊國遞了降書,二人這才班師回朝。

誰料剛一回京,行頭還沒換下,罪名先落了滿頭,二人沒防備,逃無可逃,往後便是罪臣之劫,二人財物封地全部收歸國庫,唯有那隊鐵騎從此銷聲匿跡。

果不其然,秦望的名字作為功臣,出現在了其中。

合上書頁,葉猶清沉默了半晌,功高震主,二人又私交緊密,看來這事和皇帝也不是沒有幹系,而她對秦望的厭惡,又深了幾分。

這麽算,她同秦望還是世仇,也不知原著二人是如何抹掉這血海深仇,成為一對眷侶的。

她忽的心疼起蒙在鼓裏的原主來。

心裏對此事有了八分明了,葉猶清便合上書頁,吹熄燭火,溜出了房門,迎面看見個人影,吓得險些叫出聲來。

“辭柯?”待看清那人倩影後,葉猶清松了口氣,捂着心口上前,“夜深人靜的,你在此處做何?”

辭柯背着手,身上披了一件月白的外衣,衣擺在晚風中搖曳成蝶翼,月色下,更顯她眉眼如精靈,顧盼生輝。

讓人覺得是九天仙子下凡也不為過,亦或是九天的妖,若她不家破人亡,應當是這整個汴京最是傾城的貴女。

“等你。”辭柯說,那雙眼眸轉了轉,“白日之事……”

“我方才猜到了一些。”葉猶清越過她往庭院外走去,簡單地将自己的猜想講述一遍,沒聽到辭柯回答,于是再回頭,只見辭柯慢下腳步,一副驚詫神情。

“怎麽,覺得我愚笨,不會想到?”葉猶清開了個玩笑。

辭柯黛眉微挑,勾唇點了點頭,笑得有些狡黠。

“還有一件事,秦望在找一樣東西,好像叫做風華墜。我不記得爹爹有這麽個物件,所以我懷疑此物是嗣榮王的。”辭柯認真起來,低聲道,聲音飄忽好聽。

風華墜?葉猶清下意識摸向自己胸口,那個平平無奇的小扇墜。

秦望在找這墜子?原主還曾将這東西當作定情信物送出去?可謂細思極恐,葉猶清一陣後怕。

嗣榮王手中有一隊鐵騎,該不會……

“若你知道此物,萬萬不能透露于旁人,當心惹來麻煩。”辭柯像是有些擔憂,便又叮囑。

葉猶清若有所思地颔首,低頭時,看見辭柯的雙目流淌着月色的皎潔,她心思忽的一跳,連忙移開目光。

許是月色所致,葉猶清念叨。

随後岔開話題,帶着幾分調笑:“我覺得,貴妃應當是不許你告訴我的,你就這麽透露,不怕我是秦望的人?”

女子腳步挪了挪,将一雙狐貍眼再次塞進葉猶清視線中。

“葉猶清。”她的聲音喚人全名時,活像是細細密密的鈎子。

“如今,我相信你。”她用氣聲道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端午過去,汴京的日子仍安逸又悠閑地流淌。

一直沒傳出秦望的消息,倒是一日下朝後,聽見梁國公在和同僚閑談,說這幾日秦小将軍日日告假,據說是大病了一場。

葉猶清十分幸災樂禍,猜想周子秋是在等待時機,便一邊留意着,一邊抓緊處理起自己的事來。

這日天色漸晚,天光淺淡,又因為白日下了一場雨,故而還算涼爽,古時空氣本就輕透,如今被雨水沖刷過,更是清冽香甜。

遠離禦街的另一條長街上,四周不再那麽整潔,卻是更多了幾分熱鬧,路邊不少挑着擔子賣藝的,或是口中噴着火,或是指揮猴子上下蹦跳,所來往的也少有顯貴,多為商賈平民,來往于燈火亮起的酒肆茶館之中。

長街中央,一面容冷清的年輕男子一身黑衣,頭發高高束起,身形颀長高挑,只是看着瘦弱了些,腰間別了一把折扇,正疾步走着。

而男子身後跟了一個書童模樣的人,臉更白淨,尤其是一雙眼睛,圓潤上挑,極是美麗,倒有七分像女子。

路邊有吆喝的商販沖着二人揮手:“二位小官人,剛出爐的燒餅!”卻都被略高些的男子伸手擋開。

二人一路疾走,最終在一漆着花字的牌匾下停住,齊齊仰頭。

“大姑娘,好興致。”那書童模樣的盯着翠紅樓三個字看了半晌,聲音柔滑地開口。

“不過是尋人罷了。”葉猶清嘆了口氣,然而看着熟悉的前兩個字,多少有些邁不開腿。

說來郁結,那位成衣鋪掌櫃數次避而不見,她實在無奈,只得黃昏後來這風月場所尋人。

那位裴寧,白日做掌櫃,入夜還在此處做樂伎,據說很受一些達官貴人青睐。

壯了壯膽,葉猶清邁步進了門,學着纨绔子弟的樣子抽出折扇,啪一聲抖開,低聲道:“我找裴姑娘。”

那迎客的是個白面男人,臉上好像還塗了粉,此時扭着腰陪笑道:“這位小官人,裴姑娘已有人約去了,如今正調試琵琶,恐怕……”

葉猶清沒廢話,往桌上拍了一錠銀子。

“小官人上樓,這就将裴姑娘給您帶來!”男人眼睛一亮,樂得轉身便跑。

樓上是數個房屋,不知用什麽做了隔音,進門後便清淨不少,外面喧嚣紛紛不見,房中央擺着個方桌,桌上放了一些瓜果茶點,還有小盤的糖果子。

兩個侍女給葉猶清上了茶,便彎腰退出去了,屋中很快只剩下葉猶清和辭柯二人。

葉猶清拿過茶杯抿了一口,便察覺了辭柯放在她身上的目光,于是側目瞧她,笑道:“你莫要多想,我只是來尋這位裴寧姑娘。”

“我只是奴婢,大姑娘做什麽,奴婢怎敢多言。”辭柯移開眼神,卻不由得暗暗思忖這從未聽過的名字。

門從外面敲響,葉猶清道了一聲進。

随着濃烈的胭脂味道湧入,一個曼妙身影走了進來,穿衣大膽而張揚,一頭青絲绾成發髻,懷中抱着琵琶,笑聲比人先一步迎上,仿佛被撥響的鈴铛。

她向着葉猶清行了禮,便道:“這位小官人想聽什麽曲兒?”

“拿手的便好。”葉猶清淡淡道。

“瞧小官人便是貴客,奴家定讓官人聽得盡興。”裴寧咯咯笑着,從角落拖出一把椅子,身子一歪坐下,一首惬意的小曲兒便流洩而出。

葉猶清也不打斷,就當自己是來聽曲兒的,還附和地打着拍子。

一曲終了,眼前女子卻忽然起身,将琵琶放下,扭着腰肢走到葉猶清身側,替她滿上茶水:“奴家為何覺得,小官人有些眼熟。”

“何以見得。”葉猶清挑眉。

“不見得,許是官人面善。”裴寧抿着紅唇,忽然伸出手,去勾葉猶清的下巴。

一旁的辭柯櫻唇輕閉,移開了眼神。

葉猶清放下茶杯,順着她力道擡頭,發現女子眼中并不帶笑意,便知曉了什麽,卻也不說穿,繼續笑眯眯看着她。

“奴家不懂,官人為何對奴家如此執着,不惜……”裴寧上下打量葉猶清,“找到此處。”

随後,她眼中滑過一絲玩味,忽然扶着椅背,坐上了葉猶清并未坐滿的一角椅子,看着便像是依偎在了葉猶清肩頭。

“奴家不過一介風塵,有什麽值得官人喜歡?”她道。

葉猶清正想正經些開口,卻忽聽另一側傳來輕呼,急忙扭頭,卻看見辭柯正捂着唇,後退一步。

葉猶清見她似乎很是痛楚,于是忽然起身,将還靠在她肩上的裴寧閃了一個踉跄。

“怎麽了?”葉猶清問,随後捏住辭柯手腕,将之挪開,在她掌心發現了半個糖果子。

只見女子眼睫擡起,茂密睫毛下是深湖般的眼睛,眸光随着水波微蕩,像是疼出了淚花。

“牙疼。”潤澤的雙唇微張,她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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