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6 月事之事
葉猶清一時失語。
辭柯輕笑了一聲, 她松開手,放在身後,往花園走去:“我昨夜心思雜亂無眠, 便想在花園走走,正瞧見從燕婕妤的偏殿飛起一只信鴿。”
葉猶清跟在她身後, 一言不發, 認真聽着。
“寄信自有手下,用信鴿太過蹊跷,我便将它打了下來。”辭柯說着, 從衣袖裏拿出個像是玩具的, 小小的弓箭狀的東西。
是彈弓。
“你竟還會這個。”葉猶清有些詫異,而後轉念一想, 在辭柯這般女子的身上, 發生什麽似乎都不奇怪。
“年幼時, 求着十裏姐姐教的。”辭柯說着,将彈弓放了回去。
十裏倒是個良師, 葉猶清挑眉。
“可發現什麽?”葉猶清問。
辭柯沒有立即回答, 過了一會兒, 眼看着能聞到早膳的香氣, 她才搖了搖頭:“沒有。”
“真的沒有?”葉猶清不信。
“真的沒有, 許是我思慮太多。”辭柯忽然停下腳步,葉猶清險些撞在她身上, 猝然伸手, 扶住身旁砌着紅磚的宮牆。
“葉猶清, 你別再信我了。”辭柯回過身, 裙擺在地面掃過, 發出草葉碰撞的沙沙聲, 她眉心浮現一道淺淺的痕跡,“你沒發覺沾上我後,便沒有半分好事麽?”
葉猶清抿了抿唇,心忽然縮緊。
“我滿口謊言,根本不值得你相信。”辭柯像是在忍耐,鼻尖拂過一點淡紅,聲音轉為嘆息,“聖上要給你賜婚,你自己都朝不保夕。那個衛衙內成日醉生夢死,是煙花柳巷的常客,家中侍妾如雲,你……”
“你管好自己吧。”辭柯說完,轉身加快腳步,很快繞過宮牆,消失在了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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葉猶清站在原地,只覺得一顆心被陰雲籠罩,郁結難耐。
她薄唇緊緊抿着,茶色的眼仁似乎更為濃郁。
這時一直跟在遠處的十裏發覺了不對勁,大步跑來,看了看辭柯離去的地方,又看了看葉猶清,有些不解:“小清?”
葉猶清轉身往回走。
“不用早膳了?”十裏追在身後。
“不了。”葉猶清冷冷道。
清晨前往白馬寺之時,周子秋不知使了什麽計謀,讓皇帝派出了一隊侍衛,在她車辇旁團團圍着,一直到入了寺廟大門,都不曾有意外。
葉猶清心知周子秋應當有防備,便也沒再多管此事。
一旁一直跟着她的十裏卻在此時幽幽道:“小清,你不覺得,你如今在擔憂辭柯。”
葉猶清晃了晃神,将視線從已經步入寺廟的辭柯身上奪回來,沒說話。
只是辭柯的态度實在奇怪,她心中也因此忿忿而已,多半是好心被做了驢肝肺,心裏不适罷了。
她這麽想着,将心裏的亂麻收去。
她知道自己如今該考慮的是如何對付皇帝的賜婚,皇帝撮合她同衛衙內,擺明了便想控制她,從這行宮出去後,她就必須要想法子布局。
她就這麽亂糟糟地在旁人的指引下跪拜上香,一切結束後,再返回行宮,一路上周子秋身側都圍着侍衛,燕婕妤路過葉猶清身邊之時,葉猶清能夠清晰看見她眼中難以得手的憤怒。
那便好,葉猶清心裏想,看來周子秋自有安排。
衆人返回行宮後,皇帝在書房處理公事,旁人便可收獲半日空閑,十裏依然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歪倒在葉猶清的床上,不肯同葉猶清出門。
最後僵持半晌,葉猶清只得自己出了偏殿,一路踩着落花往曲徑通幽處散心,思忖接下來的規劃。
她在離開京城前,便已經派人前往嗣榮王的封地查看,那些地方大多偏遠,大部分都不在皇城腳下,是個不錯的落腳之處。
之後她便又給裴寧送去了信,讓她手頭的事情忙完後,多去此地。
一時想得入了神,走得遠了些,待她察覺眼前的落花越積越厚時,人已經走到行宮深處,一個老舊的宮苑前。
說是宮苑,實則卻像個下人住的地方,滿地落花落葉不曾有人清掃,鋪得活像是地毯,宮苑旁生長着雜七雜八的野草,還有稀疏的毛竹林,被不知名的藤蔓纏繞。
只看這座碧瓦朱檐,層樓疊榭的行宮外部,是萬萬想不到裏面會有這般破敗之地的。
葉猶清自知走出了尋常的行動範圍,便也不往前去,打算回身離開。
雖說只要是在行宮內便會安全,但誰也不能保證意外。
然而就在這時,她卻忽然聽到細小的抽泣聲,那聲音極為輕幽,只要風聲吹過便能完全掩蓋,像是壓抑着什麽,卻哭得極為傷心。
葉猶清前行的腳步忽然頓住了。
少管閑事,她想。
她沉息繼續往前,身後的哭聲卻更大了,還有夾雜在其中的嗚咽,聽起來像是咬着手,在極力忍耐。
葉猶清,你遲早會被自己的心軟害死。葉猶清皺眉想。
最後,她還是放棄掙紮,轉身往哭聲傳來的地方走去,盡量放輕腳步,屏息而行,繞過那座院落,走進稀疏的竹林。
她看見了傳出哭聲的人,是個少年,一身頗為老舊的灰色衣衫,蜷縮在竹林中的牆角,抱膝而坐,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因為流淚而呈現血紅之色。
少年正滿目憤恨,皙白的手背滿是牙印。
六皇子?葉猶清一愣,眨了眨眼,以防自己眼花錯看,再定睛時,發現确是那日冷宮所見的少年。
這時,少年已然發覺了她的到來,忽的起身,防備地彎腰擡頭,做出防禦的姿勢。
微風吹來,竹影晃動,葉猶清的面容便清晰起來。
“是你。”少年喃喃道,随後慢慢直起腰,将摸到腰間的手放下。
“六殿下。”葉猶清開口道,她見少年不再防備,這才擡腿,慢慢走上前去。
少年比她矮上一個頭,似乎比上次看到的更為瘦弱,此時正擦去滿臉的淚水,低着頭不言語。
“怎麽了?”葉猶清問,往他身上看了看,也不曾受傷。
“我要死了。”少年聲音嘶啞,帶着絕望的氣息。
葉猶清不太懂少年何出此言,往四周瞧瞧,又道:“殿下為何會在行宮?”
“那女人不許我出門,不給我飯吃,屢次對着父皇抹黑于我,還命人毆打劉阿翁,我忍耐不住,便對她動了手。”少年憤恨道,他說話時,眼中總有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狠厲和獸性。
“燕婕妤?”
“嗯。”
“劉阿翁是何人。”
“原是我娘身旁的宮中內侍,我娘被打入冷宮瘋了後,他便一直照料我。”少年說着,跌坐回了原地,将臉埋進了膝蓋。
看來是被借個由頭,送出了宮,以便為了自己往後的子嗣鋪路。
葉猶清看着眼前少年,自是為他身世悲哀,便又問道:“不過離開皇宮,又為何說自己命不久矣?”
少年亂發動了動,擡起頭來,看着葉猶清,眼淚從眼中滾落。
“來到行宮後一段日子,我便得了不治之症,每日都在流血。”那聲音沙啞而顫抖,又似乎難以啓齒。
每日都流血?葉猶清神色一淩:“何處。”
少年面色忽然發紅,不斷搖頭,一個字都不願再說了。
葉猶清只覺得腦中劃過一道光,她不由得再上前兩步,伸手給他,溫聲道:“站起來,讓我瞧瞧。”
女子丹鳳眼看着清冷,面白唇紅,一副拒人于千裏外的模樣,然說話的聲音卻十分溫柔,讓人不由得想要相信。
少年慢慢伸出手,放在了葉猶清掌心,被她拉起。
“轉過身。”葉猶清輕聲道。
少年猶豫了一會兒,這才慢慢轉身,只見臀部附近的衣衫上,洇出了一大塊血跡。
葉猶清雙眸微微睜大,心中一瞬如同雷鳴。
“怎麽?”少年一副警惕的神情,後退兩步。
“你不會死的。”葉猶清只淡淡說道,雖然心裏無比震驚,卻并未表現出來。
女扮男裝的皇子,在深宮中竟活到現在不曾被人發覺,這孩子該是有多能僞裝,而她身邊沒有女性長輩,月事這種東西在古代又是禁忌的,旁人根本不會提起,更是難以知曉。
葉猶清不由得為她而慶幸,慶幸她并未在皇宮中便來月事,否則若被人發現,身份便公之于天下了。
“真的?”少年蒼白的嘴唇輕顫。
葉猶清點了點頭,柔聲道:“你住在何處,我教你如何打理。”
一炷香的時辰後,葉猶清便同她站在了房間內,房間的牆壁都有了裂縫,不過倒是收拾得幹淨,一個老人站在她們身側,腰背佝偻,發須花白。
“劉阿翁,你先出去罷。”少年輕聲道,那老人打量了葉猶清一會兒,朝着少年笑了笑,随後聽話地出門。
葉猶清從房間中翻出一些用來縫補衣衫的舊布,又找出針線,快速縫成了厚厚的長方形的形狀,随後往上縫了四根帶子,遞給少年。
少年一臉新奇地接過,左右瞧了瞧。
“将這個洗幹淨晾幹後,綁在身上。”葉猶清往她身上比劃了一下,便看少年臉色通紅。
“無需不好意思,每個女子都是如此。往後若有條件,可以往裏面放棉花,效果更好。”葉猶清說,“每月一次,七日後便無需再綁了。”
少年拿着那東西,一時有些手足無措,她顫聲道:“你知曉了?”
“對。”葉猶清說,她眼眸晶亮,“但我會替你保守秘密,這東西也絕不能讓任何人瞧見。”
少年将月事布塞進懷裏,點了點頭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葉猶清看了看時辰,輕聲道,随後轉身開門,又聽得少年開口。
“謝謝。”少年道。
葉猶清沒回答,高挑颀長的身軀已經消失在了夏日的風中。
行宮的日子倒是細水長流,葉猶清每日清晨随着衆車馬上山拜佛,起初她還日日警惕會有動亂,不過眼看着不出幾日便能回京,而周子秋身側時時有着侍衛看守,同時燕婕妤的臉一日比一日黑。
若不出意外,行宮之行會平安過去,她放下了心。
而下午的時光,她都用在躲衛衙內上了,想必是受了皇帝的命令,那男人很是執着,一回行宮便登門求見,葉猶清便只能滿園子亂逛,幾日過去,硬是沒讓那男人說上一句話。
她也沒再同辭柯說一句話。
這日晨曦落入窗棂,葉猶清同往日一般用過早膳,和車馬一同晃悠着上了山,今日不同的是,皇帝也在場,進佛堂祭拜。
精銳侍衛圍了滿寺,鐘聲回蕩,仿佛敲擊着心鼓。
葉猶清和十裏站在遠處,眼看着皇帝起身,伸手去拉周子秋的手,俯身在她耳邊說着什麽,美人身姿妖嬈綽約,臉上笑意卻十分假。
葉猶清感覺到了身旁十裏一瞬間的殺意,待她回頭後,那張平平無奇的臉上已經沒什麽表情了。
佛殿威嚴,足有幾丈之高,其中佛像更是巨大,透過門看去,悲憫天地,俯視衆生。
葉猶清擡頭看着這佛像,一時失神。
“皇帝走了。”十裏忽然說。
葉猶清擡頭,只見有人跟在皇帝身後禀告着什麽,而皇帝腳步飛快,似乎趕着去處理什麽急事,先一步坐上車辇下山。
而其餘公主皇子和近臣則三三兩兩,走下佛寺外幾百級的臺階,階下便是山路,葉猶清同十裏的腳步也加快了些。
而此時,侍衛幾乎都随皇帝離開,只剩少數幾個還跟在附近轉悠。
葉猶清只覺得有些喘不過氣,周圍的山林過于寧靜,寧靜到少見鳥雀之聲,不好的預感湧來。
果不其然,還沒等她走出寺門,便聽破風聲炸裂在耳旁,一支箭落于人群中,周圍侍衛頓時亂作一團,紛紛嚷嚷着:“快來人,護着各位主子!”
場面随即混亂不堪,不知哪裏來的人到處竄出,擋住了葉猶清的視線。
與此同時,馬蹄聲不知從何而來,葉猶清眼神一頓,下意識喊道:“辭柯小心!”
只見一匹快馬好似從天而降,沖散了人群和侍衛,以飛箭般的速度向着周子秋而去,上面的蒙面人利爪伸出,似要捏住周子秋的咽喉。
葉猶清看見十裏的身體一瞬比那馬兒還快,幾乎化成了殘影,然而二人還有些距離,眼看着周子秋便要被帶走,一旁的辭柯忽然動了,在黑衣人馬上抓到周子秋的一刻,一把将周子秋推開。
事态轉變得太快,葉猶清根本來不及動彈,便見那黑衣人一把捏住了辭柯的衣衫,将她扯到馬背上,一頭鑽進了山林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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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句話簡介:兩個人的故事,三個人的名字。
立意:橫濱這麽小,世界這麽大,該走出去看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