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 一同落地

馬車仍在震顫, 車廂內卻是死一般的寂靜,葉猶清能夠感覺到辭柯柔軟的身體繃緊成了木雕,她自己卻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
靠。

一向自喻為文雅的葉猶清, 低低罵出一句。

時間并不長,葉猶清卻覺得像是過了一個世紀似的, 溫熱的手輕輕扶住她肩膀, 辭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:“你……”

葉猶清登時紅了臉,她咳嗽一聲,強裝鎮定道:“無妨。”随後扶着車頂, 像被燙着一樣快速起身。

方才的侍衛已經拉住了缰繩, 然而馬兒似乎受了驚,即便被馬嚼子勒得喘不過氣, 依舊在蹦跳掙紮, 前蹄幾次高高揚起, 弄的身後的馬車也搖搖晃晃,輪子左右搖擺, 似乎随時會四分五裂。

馬車速度很快, 眼看着前方便是高高隆起的, 去年殘餘的麥稈堆, 葉猶清當機立斷, 将手伸向辭柯。

“來。”她道。

辭柯猶豫了一瞬,卻還是依照她說的, 将手掌遞進葉猶清掌心, 葉猶清将人拉出車門, 在即将撞到麥稈堆的一剎那, 大聲道:“跳!”

與此同時, 葉猶清聽見車身散架而發出的轟隆聲, 瞬間煙塵四起,日積月累的灰土混着麥稈碎屑,鋪天蓋地将二人裹挾。

葉猶清下意識将懷中女子抱緊,同時感受到了纖細手臂的回抱,那手臂的主人受到了驚吓,并未控制力道,幾乎整個人貼在了葉猶清胸前。

女子的一切都是柔軟的,沉甸甸而溫暖。

二人同葉猶清預料的一般落了地,身下是刺人卻不算堅硬的麥稭垛,翻滾了兩圈便在塵土中停下。

呼吸嗆人,塵土和滾落的麥稭遮罩了二人身軀,辭柯穩穩落于葉猶清身體上,被她同樣柔軟卻有力的手握緊肩背和腰肢。

女子白淨的臉蒙了些灰,不再那麽靓麗,可雙眸的風情不減,此時像是流淌着什麽。

她忽的嘆息一聲,将臉重新貼在女子胸口,似乎在感受着這樣的擁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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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二位姑娘!”這時幾個侍衛急匆匆跑來,看着這樣場景,一時呆住,一個都不敢伸手去扶。

葉猶清偏過頭,吐掉了口中不知何時鑽進去的草葉,這才撐着地面,緩緩起身,懷裏方才還抱緊她的女子,此時忽然松開手,掙紮到一邊去了。

葉猶清收回瞬間空落落的手臂,擡眼去看,只見馬車已經看不出了原來的模樣,只剩些輪子座椅之類散落在不遠處,而那匹受驚的馬,正快活地揚着四蹄,噠噠地跑向遠方。

“二位姑娘可有大礙?”一侍衛上前,面色恐慌地問道。

“沒什麽。”葉猶清抹着臉上的灰起身,想去拉辭柯,卻發現她已然站了起來,拍打着身上塵土。

二人走回官道上時,便是一副頗受摧殘的樣貌,好在都無外傷,只是衣衫髒污淩亂了些,尤其是辭柯,一身淺色衣裙全毀了。

周子秋正焦急等在路邊,見辭柯無恙,這才松了口氣,招呼婢女往她身上披一件外衣,攬過她肩膀,對衆位侍衛冷聲道:“何人準備的車馬,瞧瞧二位姑娘受了多大的驚吓!”

雖是美人,橫眉豎目起來也頗有威嚴,幾名侍衛惶恐對視,不知如何答話,便齊齊跪下,正欲說什麽,被另一女聲打斷。

“馬兒非人力,受驚罷了,貴妃何需如此動怒。”

周子秋聞言,眼中閃過一絲厭惡,随後款款轉身,只見傳出聲音的地方不見人影,過了一會兒,才從龍辇中伸出只玉白的手來。

随後,是墜着珍珠的華美衣裙,金色絲線纏繞成鳥雀形狀,聲音繼續:“我瞧着這二位姑娘都不曾受傷,也就別再難為侍衛,免得耽誤了聖上出行。”

話音落下,臉才露出,遠遠及不上周子秋的容貌,但所有配飾都是一等一的精致,光看額前那枚翡翠之通透,便知其價格不菲。

熟悉感和排斥感潮水般湧來,葉猶清不由得暗中近了一步,細細看去。

女子的臉同記憶裏嚣張跋扈的女孩重合,這不正是往日帶頭欺辱辭柯的,那個姓燕的?

如今竟入宮做了妃子,看她坐在皇帝的龍辇裏,便知定然極為受寵。

葉猶清馬上看向辭柯,果然發現辭柯冷了眼神。

“燕婕妤何出此言,這本就是他們的不是,今天驚的是二位姑娘的馬,明日便能壞聖上的馬車,若不懲治,只眼睜睜看着?如此将皇家威嚴置于何地。”周子秋彎着唇角,笑道。

“行了,查出何人負責的馬匹,革職便是。”皇帝不耐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,“檢查餘下車馬,盡早出發。”

“是,陛下。”車外的長臉內侍彎腰道,随後急急忙忙跑去了。

那燕婕妤上下打量了周子秋一番,又将視線轉到辭柯身上,眼神十分不讨喜,掩唇笑道:“既然聖上這樣說了,妾身自是聽聖上的話。”

她盯了辭柯一會兒,轉身上車。

葉猶清看着辭柯的背影,有些擔憂,看着往日欺辱自己的人在面前不得懲治,還依舊挑釁,一定很難受。

但辭柯沒回頭看她。

“葉姑娘,多謝。”反倒是周子秋對着葉猶清道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,最後帶着辭柯上了她的馬車。

“葉姑娘!”那位衛衙內忽的探出頭來,對着葉猶清滿面笑容地招手。

葉猶清一眼都懶得理,轉身走向車隊末尾,掀開簾子,上了婢女們的馬車,十裏看見她,往一側挪了挪,給她留了個空位。

外面忙碌檢查了一氣,這才重新行進,生怕入夜前趕不到洛陽,速度也加快了許多,窗外樹木草地不斷向身後飛馳。

自葉猶清上來後,其餘幾個婢女便瘋狂互相使眼色,最後趁着休息,全擠去了另一駕馬車,車上便只剩葉猶清二人。

“你看見她了?”葉猶清低聲問。

十裏沒說話,點了點頭,頭靠在窗邊,簾子時不時被風掀開,将她淺色的眼瞳暴露在陽光下,再被陰影籠罩。

葉猶清實在看不懂那種感情。

“你要不要,見見?”葉猶清說。

“蝼蟻撼得動樹麽?”十裏道,“鳥雀的一泡尿都是大宇中傾。倒不如就這般,遠遠聽聽消息。”

葉猶清看着她,心裏滿腔話語卻說不出口。

十裏一定還喜歡周子秋吧,葉猶清想,不然也不會在京城做了七年的乞丐,憑着她的本事混跡江湖,至少也能吃上一口飯。

“蝼蟻多了自然可撼樹,何況蝼蟻不會永遠是蝼蟻。”葉猶清輕輕說。

“小清,我不知你在謀劃什麽,但能看出來,你不甘于此。”十裏直起腰身,長長嘆了口氣,“我方才聽那些婢女們說,皇帝帶上你和那個什麽衛衙內,應當是有意撮合,方便往後賜婚。”

“願你心想事成,莫要步了我的老路。”十裏拍了拍葉猶清的肩膀。

葉猶清點點頭,哼了一聲:“那男人不是什麽好人,若我沒猜錯,方才車子失控便是他所為。”

若是無人動手腳,皇家馬車不會如此脆弱,衛衙內想必是想着二人同車能來個英雄救美,誰料辭柯橫插一杠。

陰險。葉猶清蹙眉想。

車駕一路飛馳,終是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洛陽城外,等一路進山看見白馬寺旁的行宮時,四周的山林已是烏壓壓一片黑,只剩下幢幢樹影了。

行宮雖不及皇宮,卻也是雕梁畫棟,宅院鱗次栉比,夜色裏到處亮着燈籠,為了皇帝前來而整理一新。

山上古剎中的鐘聲敲響,響徹群山,回聲在天地間碰撞,驚起山中鳥雀。

皇帝已在衆人簇擁下去往最高的宮殿歇息,葉猶清和十裏跟随老宮人往安置她的偏殿走,一路淨聽野獸嚎鳴。

這個地方太危險了,葉猶清蹙眉想,雖然四周都是皇家精銳,山林下是第二大城洛陽城,足以保證行宮內安全,可若有人孤身出了這行宮,可想而知會遇見什麽。

她又想起了那個夢,一時有些頭痛。

好在這夜衆人疲累,皇帝也未批公文,早早睡下,長夜漫漫卻平安無事,葉猶清雖歇得不安穩,但也算是好眠。

翌日,比汴京要喧嚣上幾倍的鳥鳴吵醒了葉猶清,她睜眼翻身,只見外面才不過拂曉,朦胧的天光只能照亮窗外花影。

而一旁榻上的十裏早就醒了,此時正睜着眼,往窗外看着。

葉猶清打了個哈欠,爬起來更衣洗漱,穿衣服時折騰了好一會兒,沒有琴心,效率大打折扣。

門被敲響,葉猶清看了十裏一眼。

十裏嘴裏啧了一聲,方才還懶洋洋的模樣頓時不見了,彎着修長的肩背,耷拉着她的繡花鞋,碎步去開門。

門外是昨日那位老宮人,低頭道:“葉姑娘,花園設了晨宴,還請姑娘前去用膳。用過膳後,會有馬車拉您上山,陪聖上來行宮之人,每日都需得去往白馬寺上香。”

“日日都要去上香?”葉猶清問。

“是,這是規矩。”老宮人回答。

“知道了,多謝。”葉猶清說着,回身和十裏交換了眼神。

如果有人要下手對付什麽人,四周荒山野林,路上便是最好的時機。

不過若不說別的,行宮的空氣倒是甚好,滿是山林中泥土的氣息,初夏的熱風被層層綠蔭過濾後,轉而帶了淡淡的清涼。

葉猶清一路看着整齊卻頗有野趣的園林,走到了宮人說的花園外,一旁有一處小潭,潭中游着幾尾紅鯉,潭上是一石橋,橋面圍欄為了美觀而設置得極低。

“小清,那是不是辭柯?”十裏忽然拉住葉猶清,指向潭水邊叢叢樹蔭,“她對面的,便是你說曾欺負過她的燕婕妤?”

“哪裏?”葉猶清猛然擡眼。

果不其然,潭水邊正立着兩名女子,其中一個錦衣華服,衣衫穿得比貴妃還華貴,區區一件外衫,縫滿了金銀珠寶,頭頂也是各色發釵堆疊,疊成一座小山似的,直叫人替她覺得沉。

另一個是辭柯,她正說着什麽,身旁幾個婢女将她團團包圍,看似十分危險。

“快來。”葉猶清想也沒想,只覺得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,幾步便繞過眼前的橋。

離得近了,便能聽見二人言語。

只見燕婕妤正昂着脖子,從眼下看着辭柯,怒聲道:“守衛說,夜裏只有你經過了花園,還不将東西交出來,免得敬酒不吃吃罰酒!”

“燕婕妤怎麽便認定了我?”辭柯聲音柔滑,紅潤的櫻唇微勾。

“不愧是和周子秋一樣的賤胚子,向來只會偷搶。周辭柯,你難道忘了往日是如何跪在我面前擦鞋的,如今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嗎?”

“辭柯永世不敢忘。”辭柯笑道,眼中閃過一瞬冷光,随後和緩,“但婕妤沒有證據,也不能無端污人清白。”

“清白?”燕婕妤似乎氣得發暈,正想說什麽,卻聽身後傳來另一清淡的聲音,打散了她剩下的話。

“辭柯。”葉猶清道,随後緩步走來,跻身于二人之間。

她身量纖長,眼神冷冽,人站在那裏,幾個婢女便不由後退。

辭柯雙眸微微睜大。

“葉猶清?”燕婕妤捏着手中帕子,低聲道。

“臣女見過燕婕妤。”葉猶清笑眯眯道。

那燕婕妤似乎不願被別人聽到此事,她不理會葉猶清,随後狠狠剜了辭柯一眼,道了聲走,便帶着婢女浩蕩離去。

葉猶清嘟囔着回身,看向辭柯:“她為何冤枉你?”

“你如今就這麽相信我。”辭柯睫毛蒲扇着,忽然沒頭沒腦道。

葉猶清同她視線對上,一時無言,只輕輕嗯了一聲。

“可東西确是我拿的。”辭柯垂眸,又擡眼,輕輕拉住了葉猶清的衣角,聲音軟了些:“你不該信我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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