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7 心軟

傅筠離開別院後先是在錦衣衛所忙了幾天,而後又出了趟上京,去了哪無人知道。但回上京這日,下了場大雨。

天光破曉,霧色朦胧,屋檐下還滴滴答答地帶着濕意。

國公府開門的小厮見是傅筠回來,立即招呼人出來忙活。

“世子爺!”小厮接過他退下的蓑衣,趕緊喊道:“世子爺回來了,快去備水。”

婢女婆子們呼啦啦地忙開。

傅筠來時淋了點雨,這會兒連頭發都是濕的,一路進了自己的院子,裏頭早備好熱水沐浴。

小厮邊服侍他解袍子邊禀報道:“世子爺不在府上這幾日,夫人打發人來問了些話。”

“問什麽?”

“問住在別院的羨魚姑娘。”

傅筠頓了下,沒說話。

“老夫人似乎也得知了您的事,說讓您回來了就立即去見她。”

話才說完,安錦堂的婢女就過來了,在外頭說,讓傅筠等會兒就去老夫人那裏吃早飯。

傅筠應了聲“好。”

沐浴過後,傅筠收拾妥帖就往安錦堂去。安錦堂住着靖國公府的老夫人,幾年前老靖國公去世,老夫人便也一心喜歡吃齋念佛起來,不管外頭俗事。傅筠按慣例每月逢三的日子都要過去陪老人家吃頓飯。

今日并非逢三的日子,這個時候請他過去想來是有什麽要事。

傅筠到了安錦堂門外就聽見了裏頭的歡笑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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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老祖宗穿這個顏色都顯得年輕了十歲。”

“就你嘴甜,大早上的是不是吃蜜了?”是老夫人的聲音。

“哎呦,我說的可是實話,不信,老祖宗問桂香姐姐。”

婢女桂香也笑道:“表小姐說的正是呢,老祖宗穿這身顏色确實顯年輕。說起來表小姐這女紅功夫可真好,奴婢就沒見過這麽手巧的人。”

幾人見傅筠身影出現在門口,笑聲停了下來。

老夫人笑意漸漸壓下,唇角也抿得直直的:“來了,來了就坐下吧。”

傅筠颔首,上前行了一禮:“祖母這幾日身子如何?”

老夫人剜他一眼,心裏不大高興,但這會兒當着唐月彤的面又不好數落這個孫兒,只得勉強壓下不快。

“你還知道記挂我?”老夫人埋怨:“一聲不響就離京城,上次去辦案去了幾個月,回來沒多久又總是不見人,也不知外頭藏了什麽讓你樂不思蜀。”

這話意有所指,衆人都不接話。

“多虧了你表妹月彤這些日子陪我,這才順心些。你倒好,整日不着家的,錦衣衛就這麽忙?”

“是有點忙。”應對這種情況,傅筠駕輕就熟。他使出殺手锏,緩緩道:“昨日案子查了一宿,回來時淋了些雨,這會兒都還有點不舒服。”

“哎呦,”老夫人立即就心疼起來了:“早就說讓你別進錦衣衛,你父親非得依你,一年到頭忙來忙去,你看你都瘦了。”

“快坐下來,”老夫人轉頭吩咐:“桂香,給世子盛碗熱湯,另外吩咐人去請大夫來看看,回頭別落病了。”

如此這般,堂內氣氛才漸漸暖了起來。

傅筠在老夫人左手邊坐下,對面就是唐月彤,桂香将熱湯放在他面前就退了出去。

老夫人說道:“喊你來吃早飯,是許久都未見你了,正好你唐表妹也在這。”

“對了,聽月彤說你們之前見過了。見過了就好,我也就不多說了,月彤來府上做客,你們表兄妹合該好生親近親近。”

唐月彤輕柔地喊了聲:“傅表哥好。”

傅筠點頭。

老夫人問:“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?”

“大概一陣子不會離京。”

“一陣子是多久?”

“興許一兩個月。”

“行。”老夫人說:“你月彤表妹第一次來上京,許多地方也都沒去過。這些日子你得空了好生陪陪你表妹,帶她出去逛逛。”

“我記你說後日要去武南寺給你母親求個符的,”老夫人對唐月彤道:“屆時正好讓你表哥送你過去。”

唐月彤嬌羞地低頭,應了聲“好。”

“祖母,”傅筠想拒絕:“後日我有事……”

“有事就先擱着,我就不信錦衣衛離了你就轉不起來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傅筠無奈,只好先應下來。

唐月彤頗是懂如何跟老人家說笑聊天,兩人在談論經書時,傅筠安安靜靜在一旁吃飯。

一頓飯吃的有些寡味,他忽然想起自己離京也差不多十天了,別院那邊也不知情況如何。

那日出門時,虞葭殷切期盼的神色時不時會浮現在腦中。

等吃完早飯,傅筠又坐着吃了盞茶,然後才起身告辭。

出了安錦堂沒多久,唐月彤就追上來。

“傅表哥,”她有些喘,臉頰也紅紅的:“傅表哥稍等。”

“有事?”傅筠轉身。

唐月彤咬着唇,似乎羞于啓齒,她猶豫了會兒才繼續道:“我上次送給表哥的禮可否還回來?”

傅筠皺眉。

“是這樣的,”她紅着臉道:“上次送的帕子被婢女弄岔了,那張帕子是我平日貼身用的,對了,表哥還沒用吧?”

她從袖中重新拿出了個匣子,低聲道:“這才是要送表哥的帕子,至于…至于那張帕子還請表哥換回來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

唐月彤擡眼,見傅筠目光盯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,也不知他這聲“不必了”是何意。

但很快她就暗暗欣喜,莫不是表哥說不必換了?

可那是她貼身用的帕子呢。

表哥願意用她那張帕子,會不會是代表他願意接納她?

想到此,唐月彤的心撲通撲通跳,羞臊地道:“嗯,那就聽表哥的。”

傅筠回到自己的屋子,見大夫早已等着了,便讓他診脈看了下,随意開了副藥方安祖母的心。

大夫一走,他坐在桌邊看了幾封密報,随後才讓侍衛進來。

“近日有什麽動靜?”

侍衛清楚他指的是別院,傅筠離開京城時就吩咐人留意別院的情況。

侍衛答道:“羨魚姑娘起初去了兩趟街市,後來一直待在別院沒出門,聽婢女說羨魚姑娘這幾日在學古琴學得認真。哦對了,今日上午請了大夫。”

傅筠擡眼:“生病了?”

“說是不小心着了風寒。”

傅筠點頭,讓他出去,又不緊不慢地處理了些庶務,漸漸覺得眼皮子有些重。

随從進來添茶,勸道:“大人一宿沒睡了,不若先歇會兒。”

傅筠遞了封信過去,吩咐道:“派人送去給宋景琛。”

随後,他揉了揉眉心,起身進內室打算睡一覺。但躺上床後卻怎麽也睡不着,輾轉反側許久,最後披衣而起。

罷了,她來上京人生地不熟,去看看也好。

別院。

雨早已停歇,院子裏的花樹一夜之後被洗得碧綠如新,絲絲縷縷的風帶着點濕意吹入窗內。

虞葭一身淺綠的家常長袍窩在軟榻上,長發落在一側,只露出半邊白嫩的小臉。她正在研究琴譜,最近她在學一首曲子,有些地方不大明白。

婢女杏兒端着碗藥站在一旁,勸道:“小姐先喝了藥再看吧,也不急于一時。”

虞葭不是怕吃藥的性子,但不知道上京的大夫是怎麽回事,總喜歡給人吃苦苦的藥,早上她喝過一碗,苦得她整個人都頭暈,就再也不想喝。

“我這不是沒多嚴重嗎啊啊啊……阿嚏——”

杏兒:“……”

虞葭拿帕子揩了揩,讪讪地笑:“真沒多嚴重,剛才是鼻子癢呢。”

“小姐,”杏兒道:“你若不吃藥,屆時大人回來了可不好。”

“有什麽不好?”虞葭不解:“他錦衣衛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吃不吃藥麽?”

“奴婢的意思是,萬一過病氣兒給大人了可不好。”

虞葭不以為意:“他一個大男人的,還怕過病氣兒嗎?”

“可若是大人病了,辦案子就沒那麽精細……”

虞葭立即放下琴譜,接過杏兒手上的藥碗就噸噸噸地喝了個幹淨,完了,擦擦嘴道:“你說得對,我爹爹的案子還等着他盡快了結呢。”

杏兒好笑地接過空碗,剛端出門口就看見進來的人,她趕緊行禮:“大人。”

虞葭聽了,狐疑地往門口瞧,果真看見傅筠站在門外。

她理了理衣襟,起身走過去:“大人何時來的?怎麽不進來?”

傅筠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幾眼,而後問道:“病了?”

“無礙,”虞葭道:“小病罷了,其實都不用吃藥。我小時候就不怎麽吃藥,師父說了,強身健體能扛百病,吃藥多了反而不好。再說了京城的大夫開的藥方實在是苦得很,我都吃不下……哎,你怎麽還站在門口?”

虞葭走回屋子裏坐下,見傅筠仍舊沒進來的意思。

傅筠腳步遲疑。

按理說兩人在蛩州時也共處一室過,但那時是非常時刻,可這會兒……他瞧了眼虞葭的屋子,許是她精心布置過,裏頭閨閣女子的氣息濃郁。

繡花帳子繡花枕頭,連帶着座椅的靠枕都是水粉細花。

還有淡淡的、屬于她身上的香氣悠悠繞繞。

男未婚女未嫁,孤男寡女,确實不大合适。

虞葭卻不知道他一下子想了這麽多,只疑惑了會兒就換了個話頭:“大人這幾日是去查案子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進展如何?”

“還好。”

“啊!”虞葭高興,起身又走過去,索性直接将傅筠拉進門,還扭頭對門外吩咐:“快去沏茶來。”

“對了,我上次買的五香瓜子也送一盤進來。”

傅筠的袖子被她拉着,身子略僵。

虞葭順勢拉他坐下,而後親自從婢女手中端過一盤瓜子放在他左邊茶幾上:“大人辛苦了,大人吃吃瓜子解悶。我爹爹的案子現在具體是個什麽情況?”

她兀自還抓了把,很自然地嗑起來,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傅筠。

傅筠卻是看着那盤瓜子皺了皺眉。

虞葭見了,問道:“大人不喜歡這個味兒?這瓜子是我從芩國商販那買來的,也不知用的什麽東西炒制,滋味挺不錯。以前聽宋公子說你喜歡嗑瓜子,沒想到大人的愛好同我一樣呢。”

“……”

傅筠沒動作,盡量忽視那盤香得齁鼻的瓜子,視線落在桌面的琴譜上。

“你學過這個?”

“小時候學過一些,但師父只教了我三個月就回家成親去了。”

“會彈?”

“會一點。”虞葭點頭:“大人要不要聽一曲?”

自從傅筠說案子可能三個月內結束,虞葭整個人的心态變化特別大。對傅筠那可是百依百順,別說聽個曲,就算讓她端茶倒水、洗衣疊被她也在所不辭。

話剛說完,她就坐到了古琴旁,擦了擦手,開始調音。

很快,指尖輕挑,一串流暢的樂曲從五弦上飄逸而出,還頗是動聽。

傅筠從小師從大儒,琴棋書畫也是精通的,只不過他在其他才學上更惹人注目,許多人都忘了他在樂曲上也有一定造詣。

只這麽略略一聽,他心下詫異。

适才虞葭說只學了兩三個月,竟不想兩三個月就能到如此程度,倒頗有些天賦。

一曲結束,虞葭問道:“怎麽樣?有沒有心情舒暢一些?”

有是有,只不過,聽着高雅的琴音,邊嗑瓜子,總覺得這情景有些怪異。

“這也是你師父教的?”

虞葭搖頭:“我後來自己學的。”

聞言,傅筠眼裏露出些許欣賞,說道:“聽說你這幾日在學琴,可有收獲?”

說到這個,虞葭就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:“我自己研究琴譜有好些都看不明白,想着閑着也是閑着,不若找人請教一番,就是不知找誰好。”

她來上京沒什麽認識的人,之前也想過找蕭澤玉幫忙請個女師父,但蕭澤玉住哪她都不知道,問傅筠可他又辦案忙,十天半個月不見人。

傅筠聽了這話,懶懶地往後一靠,慢悠悠道:“這倒不難。”

“雖說我平日忙了些,”他繼續道:“但你若是想學琴,我勉為其難幫你……”

“太好了!”虞葭高興:“大人你人脈廣,想必幫我找的師父也是極好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傅筠頓了頓,口中還未說出的話,又緩緩咽下去。

沒過多久,杏兒在門口問要不要現在擺飯。虞葭瞧了眼天色,已經是午時了,她問:“大人還回去嗎?要不要一起吃。”

傅筠這才意識到,不知不覺已經坐了許久。

而他原本只是想來看一眼的。

但起身時又想起之前虞葭那殷切期盼的目光,倏地軟了心腸。

罷了,再陪她吃頓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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