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 身世
細雨連綿冷靡,澆打在快要化盡的雪上。有人的袍角上沾着泥,他在酒樓門口收傘,抖落了一地水珠。
他被一路帶到二樓雅間,見着了已端坐在桌前的人。這人出手應該不俗,領着人上來的掌櫃是點頭哈腰地客氣,退下去時也輕手輕腳規規矩矩。
“厲阿吉。”蘇屹白袍素淨,穩端茶盞,看着人的星目很冷,說話時表情語氣都很平靜。
“小公子。”厲阿吉沒有行禮,他這會兒的态度早不是那日在一線天相見時的恭順和陪笑,大乘話也極其通順,就還帶點兒玄疆口音。
他看着蘇屹,道:“其實我沒想到小公子會如約而至。”
蘇屹許久未聽過這個稱呼,放盞的手微滞。
但他很快恢複了神色,揚首示意厲阿吉坐,道:“既是我主動提起,就不會反悔。”
厲阿吉落座,也不用茶水點心,雙手按扶膝上,道:“那一日身側還有旁人,小公子竟還敢用西戎話來相約今日會面。雖冒險了些,可也算是,”他思索片刻,“暗度陳倉。”
蘇屹吃茶,掃了他一眼,不置可否。
“我上一次見小公子,還是在四年前的玄疆守備軍裏。”厲阿吉看着蘇屹,“當時兵荒馬亂,我只當小公子葬身亂軍之中,卻不想還能在此處見到。”
“你以為得不錯。”蘇屹看着手邊茶霧袅婷,眉眼非但沒有被柔和,反而顯得愈發突兀淩厲。他道:“玄疆王伏誅,小公子已死,如今坐在你面前的人,是蘇屹。”
厲阿吉一時沒能說得出話,蘇屹言辭冷厲,毫不留情地道:“或者,你叫蘇合香也行。”
“小公子,你怎能如此!”厲阿吉驚愕,拳頭砰地砸在桌上,“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你父!”
“我父?”蘇屹冷笑,反問道:“你是說那個降敵叛國、将玄疆拱手讓給西戎人、致岑氏一門覆滅、留邊關萬民塗炭的——岑源崧?”
玄疆占據大乘的西側,是京都與西戎人之間的第一道也是最強的防線。它算是廓地分利,原是西戎戰敗輸給大乘的領土。
岑源崧此人是難得的将才,手下領二十萬軍,多養斥候,從京都到西戎的消息都多有探聽。他也是風流的男人,妻妾成群,兒女無數。嫡出的兒子就有五個,他們是要得重用甚至繼承王爵位的,所以有數也有名號,而側室所出的就根本記不住有多少,反正都堆在後宅一起養,都叫“小公子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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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屹就是其中一個。
他母親蘇娘子原是來跟随兄長來玄疆互市的南方繡娘,不想嫂子一朝在玄疆病重,哥哥為了給嫂子治病,就把她賣進了岑府做了個侍女。她生得秀麗,又被岑源崧看上,二話不說就收了房。
而蘇屹這位小公子,連親爹的面都沒怎麽見過。岑源崧喜歡也信奉軍事,兒子們大多扔進軍隊裏首訓,蘇屹也不例外。可他還是特殊,一進去就被看上,練就了斥候的本事。
在那樣的岑府裏長大,沒有人給蘇屹鋪好路,他只能自己拼。他拼命讀書,也拼命練武,不是為了在岑源崧面前得到賞識,而是為了有一天能有足夠的本事帶母親離開這個地方。
他想走出西北的風沙和大雪,自由自在,無拘無束。
岑源崧判降的原因且不提,京都派出的兵馬一路追大漠邊緣,才堵住了人。聖旨上原本寫的就是“殺無赦”,于是一代王爵就此殒命;枭首示衆。
血淋淋的人頭被挂在玄疆首府沙依巴克的城樓上時,岑府內已經亂作一團。岑源崧引以為傲的嫡子們還來不及反抗就被兵部的人馬拿下,緊接着就是清點岑氏後人。
一個不留。
岑源崧開枝散葉,家裏的小公子們多得數不過來。這就是蘇屹的機會。
他帶着他的娘親一路逃命,改随母姓。可彼時玄疆與其他省的邊界都被封鎖,他根本出不去,又因為失了戶籍而無法糊口。還是個孩子的他四處沖撞,最終淪為奴隸被賣到京都,又被康王買了回去。
從此,世人只當岑氏已無後人,當年叱詫西漠的玄疆軍也四分五裂。玄疆變成了大乘與西戎人混雜的紛亂之地,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治理或者救濟。
曾經的痛苦他咽不下去,蘇屹看着沉默不語的厲阿吉,面露諷刺。
厲阿吉眼中痛苦,最終開口,道:“我跟随你父多年,你、我們……”
他竟喉頭哽咽,說不下去。
厲阿吉确實跟随了岑源崧很久,他是岑源崧的副将,得到賞識後又負責軍中斥候的事務。蘇屹最早年間的訓練少不了厲阿吉的教導,但他也只是偶爾點撥,并不覺得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子能成為人物。
可現在岑家只剩下蘇屹一個人。
“當年王爺……你父親那樣做,”厲阿吉整理了情緒,道,“我們都不知為何……”
“我知道為何。”蘇屹微笑,打斷厲阿吉,卻沒有要告訴他的意思。他眼中冷冷,道:“岑源崧所為,與你、與我都不相幹。”
“可他到底是你父親,”厲阿吉見他冷漠,不禁前傾身體,“你再如何,也該知道自己是岑家的血脈。”
“我是岑家之後又如何,不過是在低賤之上再罪加一等。”蘇屹微微聳肩,長指摩挲着白瓷。
“小公子可是還在怨恨王爺?”厲阿吉眸內的光芒沉了下去,“這些年我與另幾位舊将自統一方,帶着些殘餘的兵成了生力軍。我們不是沒有找過舊人,可我們真的以為岑氏已無人留下,小公子,我們若知你還活着,必當來尋。”
“岑源崧稱不得‘王爺’,就是叫他一聲罪人也是慈悲。就算是我不怨,玄疆萬民也不會不怨,他既做得出因,就要承着果。”蘇屹坐在陽光下,側臉卻掩在陰影中,“就算是我還活着,嫡庶之分深在人心,我少時你們不曾重視,長大亦是,就是丢了死了又怎樣,你們會真的在乎?你今日見我,不問我這些年過往,開口就只提岑源崧,拿他和玄疆來壓我。厲副将,你這與人交談的功夫,還需修煉。”
厲阿吉面上難看,蘇屹卻沒讓他開口,面無表情地繼續道:“你若覺得我所言有誤,那就當我是個狼心狗肺的吧。反正是——從小到大岑家裏的人是怎麽叫的我來着?”
他喉結滾動。
反正是,賤種麽。
他小時候因為母親病弱不受寵,自己話也少,不知道如何争搶,所以岑源崧的其他子女還有軍隊裏的士兵們經常這麽叫他。
賤種。
長大了被販賣為奴,竟像是坐實了這掙不破的牢籠。
是命。
“無論如何,小公子都是岑氏唯一的後人!這事兒你賴不掉!”厲阿吉擡高聲音,“玄疆二十萬大軍,當年戰無不勝,就是王爺降敵,我們在今日也是能戰之師!玄疆并非不堪,忠義之士,小公子既活了下來,他們都等着小公子主持大局!”
“如何主持?”蘇屹放下茶盞,光影下的瞳孔如同獸類的眼,在深邃中只餘危險。他道:“岑氏犯的是滅門之罪,我如今站出來,要怎麽說,說什麽?皇帝、朝廷、玄疆的軍士和百姓,我要與誰說,又如何說得過去!難道要我回玄疆自立為王,與大乘和西戎同時為敵麽!”
“那你當如何!”厲阿吉攥緊雙拳,“小公子若是想回歸玄疆,我等就是揮兵打到京都也是願意的!可我觀小公子如今、如今的心思卻不在重振岑家和玄疆上!京都中的人言我原是不信的,可是那日,在郊外一線天處,我是親眼所見,你、你與那男子……”
厲阿吉氣得肩膀發抖,調整片刻,繼續道:“想必那位就是楚王賀滄笙了!那是什麽人,不只是皇子,還是個風流無度的纨绔!你竟甘願做此人的娈寵,此事你、你要如何解釋,又如何向你長眠地下的父親和兄長交待!小公子,你糊塗啊!”
“我樂意!”蘇屹猛然擡了眸,眼光竟然狠得像狼。他看着厲阿吉,一字一句地道:“你與玄疆衆人瞧不上我,我無所謂争辯,可你若帶上殿下,就別怪我不客氣。”
厲阿吉見他竟如此在明面兒上護着,張嘴想要反駁,卻被蘇屹驀然截斷。
“你提到岑源崧和他的嫡子們,此事何其可笑!”他露出了牙尖嘴利的內在,字字誅心道,“岑源崧對我生而不養,父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,留着我娘拖着病體在後宅等死。至于那幾位兄弟,我連名字也記不起來,見着了也只有磕頭請安被羞辱的份兒。如此的父兄,你告訴我,我有什麽要向他們交待的!”
他胸口劇烈起伏,和厲阿吉相對不語。
他閉了閉眼,那一日掐着聞牽枳喉嚨的感覺又上來了。這憤怒裏夾着痛快,痛快裏卷着沉悶,一股腦地往上湧。
而這些最終盡歸光明,全部消失在他記憶中賀滄笙那雙冷靜又妖媚的眼裏。
雨絲胧晴,午後的昏光斜入窗內。蘇屹眸光微沉,幹淨年輕的臉上終于逐漸隐沒了狠戾,先厲阿吉一步恢複了平靜。
“我的出身我不會忘,也忘不了。”他道,“朝堂争鬥、民間疾苦,我都看在眼裏。這幾年大夥兒誰也不好過,我也都知道。”
厲阿吉倏地看過來,似是很驚訝。
蘇屹半身都浸在陽裏,神情很平靜。他露出了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成熟,似乎時才狠絕發洩的不是他一樣。
“玄疆和玄疆軍我都要收複,玄疆王的名我也要繼承。”蘇屹沉了聲音,“但不是自立為王,也不是追随大乘,更不是投敵西戎。”
厲阿吉眼中疑惑,同時也出現了懼色。
他是硬朗赤誠的一生的漢子,岑源崧的判降是他不可理解也不願回首的傷痛。他從未想過岑家留了人,更沒想過是這個少時受盡欺淩的小公子。于公于私,蘇屹都有無數拒絕回歸玄疆的理由,可他說出收複和繼承這兩個詞,就是厲阿吉等人唯一的希望。
“我效忠的,只有楚王賀滄笙一人。”蘇屹緩緩道,“無論你們如何想,我都只效忠她一個,但我遲早會讓你們知道,她才是大乘真正需要的皇帝。京都中傳言可笑,明明是我上趕着,卻說的都成她的錯了。厲副将,我給你一句實話,我今日願意來見你,再提舊事,也都是因為我要為她收複邊關。此事于我是兒女私情,可也與你們息息相關。楚王心存遠志,為人與外界傳言大相徑庭,只有她坐上皇位,玄疆和你們才有再次堂堂正正站在大乘國土上的可能。”
厲阿吉挺直了後背,呼吸聲粗重起來。
“玄疆的情況,你自當詳盡地講給我聽。你既往返于京都和玄疆之間,那麽邊關境內的那些人和生力軍,三月之內,我要見到書信和承諾。”蘇屹微笑,眼中卻冷得駭人,“我是岑源崧的兒子,更是今日岑家的唯一後人,從前如何我不想記着,只是今日既然見到了厲副将,我就是你以及玄疆今日所剩衆人唯一的主子。”
“小公子!”陽光劃過厲阿吉霜色的鬓,他猛地站起身,對着蘇屹拜了下去。
“記住,你們效忠的不止是我,”蘇屹看着厲阿吉的發頂,“而是楚王賀滄笙。她在,我在。我在,玄疆就在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:晚上還有一章。感謝觀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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