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 (1)
連續數日的暴雨在昏天暗地的午後達到巅峰,雨點像石頭般敲打着屋頂,狂風卷起的沙石撲向緊閉的門窗,發出恐怖的呼嘯。
當一股飓風将屋頂的瓦片掀落時,翠雲發出尖叫。「小姐,房子要塌了!」
「不會,這房子很結實,不會塌!」婉兒鎮定地說。
盡管她心裏并沒有那麽肯定,但因過於擔憂郭逸海,她根本不在意喀喀作響的屋檐和窗板。
自前夜分手後,她就沒再見到他,後來得知晉江因山洪暴漲沖毀堤壩,他被派去協助護堤攔水了。
這次決堤,導致泉州城內的河水暴漲,無論官兵還是百姓,大家都很恐慌。看到今天更加猛烈的暴風雨,她深深為處在第一線的郭逸海擔心。
他此刻在哪裏?安全嗎?
當又一聲驚雷撼動屋宇時,她無法再忍耐,不假思索地找來蓑衣穿上。
翠雲急忙問:「小姐要去哪裏?」
「我去前面看看。」她匆忙道,心想她早該這樣做了。
拉開門,猛烈的飓風迎面而來,她幾乎站不住腳,身上的蓑衣根本沒用,轉眼間她已全身濕透。她沒有理會翠雲的勸阻,她用力将房門拉緊,往河堤走去。
離開衛府往河堤走去的一路上,她震驚地看到這場暴風雨所造成的災難。不少樹木被連根拔起,路上到處是及膝的積水、泥濘和被風吹得四處亂飛的木板竹片,有的人家屋頂被吹走,有的人家院牆坍塌,有的房屋被倒下的大樹壓垮。
擦着臉上的雨水,她深吸一口氣,頂着風雨往城外山坡走去。她看到很多官兵往那裏走,郭逸海或許也在那裏。
登上山坡,眼前所見是滔滔河水,洶湧的洪水如脫缰的驚馬,勢不可擋地沖破河堤,漫向低窪地,吞沒了那裏的農舍和樹木,令人有種山崩地裂、陷身汪洋大海的感覺。
看到許多官兵和百姓,正用各種工具搬運沙包草墊,堵住潰決的堤口,她忘了要尋找郭逸海,自動加入人群中。
有人遞給她簸箕,她接過,跑上山坡裝沙礫。
一趟又一趟,她和其它人一樣,冒着風雨奔忙。
不知跑了多少趟,她忽然聽到有人大喊,可是轟鳴的水聲、風聲令聲音模糊,她只看到人們往後面的山坡奔去。
「怎麽啦?」她大聲問,但聽不清是否有人回答。
一個男子撞在她身上,她差點跌到。「潰堤了,快跑!」那男子大吼。
「潰堤了?」她全身發涼,扔下簸箕就往回跑,卻聽到身後有女人的哭叫聲。
難道後面還有人?她停下腳步往回看,傾盆大雨阻擋了她的視線。
女人的哭喊聲十分凄慘,她循聲找去,發現了被泥沙埋住下半身的年輕女子。
河水已經湧來,她無暇思考,跑過去抓住她,那個女人也緊緊抓住了她的手。可是水勢太猛,她被沖倒在泥沙中,但她迅速站起來,知道如果不趕快站起來,泥沙會立刻将她和她一起埋住。
「用力!」她對着女人喊,并藉助這股力量,将她從泥沙中拔出來。
可是那個女人似乎被吓壞了,除了哭喊,她站不起來。
婉兒想背她,卻無法把她拉上背脊,只好用雙手拉着她的肩膀用力拖她走。
這時,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,可她沒功夫去查看聲音的來源,她得先救人!
一股更猛的水浪沖來,她再次跌倒,頃刻間,無數的泥沙壓在她胸口上。在失去呼吸前,她再次聽到那熟悉的聲音,随後,她被人拖出了泥沙。
猛烈的雨水沖走了堵塞她呼吸的泥沙,她張開眼睛,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,虛弱地問:「逸海,你還好嗎?」
「姑娘,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!」郭逸海神情緊繃,眉頭深鎖地看着她。「這樣惡劣的天氣,你為何跑出來?」
他臉上布滿了雨水,下巴有點點胡碴,眼神充滿擔憂。
見他的人沒事,她為此感到高興,開心地告訴他:「兩天沒有你的消息,我好擔心,想來看看你。」
他的眼睛閃過喜悅的光彩,但仍坦言道:「我也想說同樣的話,可是這兩天腦袋裏全是大水,你能原諒我沒有跟你說一聲就消失不見嗎?」
「當然能。」她坐起來,看看空曠的四周,擔憂地問:「那個女人呢?」
「她沒事,我把她交給她的家人照顧了。」他用手擦掉她臉上殘留的泥沙,忽然握住她的雙手,将她拉得更近,動情地說:「婉兒,你是個勇敢善良的姑娘,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。可是以後不要再這樣吓我,你知不知道,剛才你真的把我吓得三魂七魄都沒了。」
想着她只差那麽一點點,就會被泥沙洪水淹沒,他的心不由揪痛。
她不能出事,她必須好好活着。
在看到她被淹沒的那一刻,他發現了自己對她的感情,那絕不僅僅是友情,也不是單純的喜歡。
他愛她,他不想失去她!
婉兒體會到他發自內心的驚懼和憂慮,不由仰起臉,不理會流下眼簾的雨水,張大眼睛看着他,因喜悅而雙頰粉紅。「我沒有想吓你,我只想救那個女人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他抑制着激蕩的感情說:「但我好怕,如果我遲了一步的話,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。」
「今天如果不是你,我肯定死了。」她回握着他的手,想到差點就被洪水泥沙淹沒死去時,她同樣感到害怕,可她不是怕死,而是怕再也見不到他。「逸海,謝謝你救我,剛才真的好險!」
他忽然将她摟進懷裏,急切地說:「婉兒,答應我好好保護自己,答應我!今天萬一我不在你身邊,萬一我遲了一步,那會是怎樣可怕的後果?」
她的臉貼着他的胸口,感受到他狂猛的心跳和真實的恐懼,她的心裏湧起一股熱流。「我答應你!」
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,她顫栗地問:「你怎會在這裏?」
「我本來在南安,得知這裏有決口時就趕來了,幸好我來了。」
想起未完成的任務,他扶她站起來。「來,我找個士兵送你回去。」
她不想離開他,請求道:「我沒事了,讓我留下吧。」
「不行,你不能留下,立刻回去更衣休息。再說如果你留在這裏,我會擔心得什麽事都做不成!」他堅決反對,并立刻招來一個士兵。
他的态度雖然武斷,可他的呵護之情讓婉兒心裏甜絲絲的,因此她聽話地跟随那個士兵離去。
暴雨終於在次日淩晨減弱,但雨仍漸瀝瀝下個不停。
午後,郭逸海冒雨來找婉兒,說要為崔大人外出辦事,今夜就回來。
婉兒取來蓑衣為他穿上,吩咐他回來時要來找她,兩人在暖暖情意中分手。
随後,婉兒安心地等着他,因為他說過今夜會回來。
可是她一直等到東方發白,也沒等到他。
天亮後,她到前院打聽,得知他并沒有回來。
又過一日,暴風雨終於完全停了,可他還是沒有回來。
晴朗的夜空,一輪明月高懸,她獨自坐在「不老樹」下,望着明月發呆。
這已經是第六個夜晚,郭逸海始終沒有回來,沒有他的日子,變得好長好長。
好幾次,她想去問爹爹,可每次走到爹爹房門口,就又轉了回來。因為她已經從過去的經驗中得知,她不可能問出任何東西,反而會引來爹爹的厭惡和訓斥。
她将思念和憂慮壓在心底,默默期待着他歸來。在這時候她才深切體會到,郭逸海不僅僅是她的朋友,還是她最喜歡的人。
過去,每個無眠的夜晚,她思念着外祖母和師傅們,現在,她發現她思念最多的人是他——那個有着溫和的笑容,俊美的容貌和一身好武功的男人。
「你也喜歡我,對不對?」
「你是個勇敢善良的姑娘,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。」
他已經兩次委婉地告訴她,他喜歡她,也明顯渴望得到她的相應,可是她因為害羞,一直沒有親口告訴他。現在她好後悔,如果她當時就告訴他。讓他知道她的真實感情的話,他一定會時時想着她,而不願在外逗留。
都怪她沒有告訴他實話!
就在她為自己的失策懊悔不巳時,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——
「婉兒!」
她猛然回頭,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。
「逸海!逸海!」
她跳起來,旋風般撲向他,一頭撲進他懷裏,大聲說:「我喜歡你,非常非常喜歡你!我好後悔沒有早點告訴你。」
她的熱情讓他有點吃驚,但随即緊緊抱着她,開心地說:「我喜歡你的歡迎方式,可這麽晚了,你為何還沒睡?我去過南苑,沒看到燈火,以為你早睡了。」
「沒有,我睡不着,心裏總是想着你。」當意識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,兩人貼得有多緊時,她對自己大膽的舉動感到害羞,想離開他的胸懷,卻被他抱得更緊。
「我也每天在想你。」他俯身看着她。
她羞澀地問:「真的嗎?那你為何遲遲不歸?」
他輕嘆。「我本來以為可以當天回來,不料洪水沖垮大橋,不得不改道,後來又遇到兩個千戶所的戰船被困,我去幫忙,直到今天才把事情辦完。。’’
「我好擔心你,以為……以為……」
「以為什麽?」看到她欲言又止,他追問她。
「以為你不會回來了,而我還沒有告訴你……」剛見到他的剎那間,要說出這句話似乎不那麽困難,可現在依偎在他懷裏,她反而失去了勇氣。
「告訴我什麽?」他凝視着她姣好的面容。
他的眼睛充滿感情,給了她力量,她平靜而羞澀地說:「告訴你我喜歡你。」
他在她額頭上,用力親了一下。「我也要告訴你,我喜歡你,非常喜歡!」
她發出一聲快樂的驚喘,靠在他身上,柔嫩的面頰緊貼着他長滿胡碴的粗糙下巴。「真的嗎?你真的喜歡我?」
他用下巴摩挲着她,抱起她走回大樹下,坐在剛才她坐的地方,溫柔地說:「是的,我真的喜歡你。」郭逸海深情地看着她,說:「認識你以後,你帶給了我許多歡樂,也讓我體會到愛上一個人的滋味。我想娶你為妻,你願意嗎?」
她美目含情,雙頰嬌紅,「我願意,我要你做我的夫君,我會永遠愛你!」
「我也愛你。」他溫柔地說:「明天我就回家跟母親禀明,再向你爹爹提親,我希望盡快跟你成親,永遠跟你在一起。」
「我也不想再跟你分開了。」聽到他的計畫,她感到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。她靠向他,将臉貼在他的頸間低聲說:「山坡、大海、月亮和「不老樹」,都聽到了我們說的話,這算不算我們的山盟海誓?」
「算,當然算!」他大聲地說,然後俯身看着她。
她忽然想起他忙了好幾天沒休息,直起身對他說:「你累了,回去休息吧,明天我們還有好多話要說。」
「你說得對,明天我還要回家,還要向你爹爹提親,然後明天晚上,我想「不老樹」能容許我對我心愛的姑娘,做些逾矩的行為。」
「什麽逾矩的行為?」她驚訝地看着他。
他露出調皮的笑容。「你以為光是這樣抱抱你,就能解我的相思之苦嗎?」
她并不真的明白他話裏的意思,但他深情的目光讓她感到心慌慌,羞得俏臉通紅,只好把臉藏進他的懷裏。
「別害羞,我們注定彼此相屬,我會等待。」
他炙熱的唇貼在她濃密的頭發上,她是如此渴望完完全全地屬於他,但就像他所說的,他們注定相屬,因此她也會等待!
翌日深夜。
婉兒獨自站立在「不老樹」下仰望着夜空,明亮的群星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閃爍不定。
什麽時辰了?逸海為什麽還沒來?
她幾乎無法克制住焦慮又興奮的心情。今夜,她和逸海的親事就能定下了!
從昨夜與逸海分手後,她幾乎一直都在回想着他們互訴情衷的那一幕。愛上值得愛的人,又能得到對方的愛,那是何等幸福的事啊!
她知道今天一早,逸海回合歡島見他娘親了,也得到了他家人的祝福和允諾。
現在,他是否去找過她爹爹了?
她相信爹爹一定會答應。雖然他們的行為不合禮數,未經媒妁之言、父母之命就私定終身,但爹爹一定能理解她與逸海是真心相愛。
何況,她知道自己一直是爹爹的負擔,爹爹很喜歡郭逸海.一定巴不得把她嫁掉,因此她期待着逸海給她帶來好消息。
逸海說了,只要爹爹一答應,合歡島的聘禮很快會送到,他們的婚事會盡快辦妥,她是多麽地渴望那一刻早日來臨啊!
想到他們将永不分開,她的身軀因期待和興奮,微微顫栗着。
她眼裏閃耀着光芒,紅暈染上她美麗的雙頰,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再次投進他強壯的懷抱,與他一起度過未來的每一個晨昏。她毫不懷疑,她會愛他一輩子,而他也會愛她一生一世。
「小姐——」
就在她憧憬着未來的幸福時光時,翠雲來了,她焦慮地迎了過去。
「怎麽樣?有看到逸海嗎?」
翠雲的神情很不安,眼睛紅紅的,好像哭過。「沒看見,我去老爺院子裏找人打聽,還沒進門,就聽下人說,老爺今晚脾氣很不好,又是罵人,又是拍桌子,還砸了花瓶……」
「是對逸海發脾氣嗎?」翠雲的話讓婉兒感到一陣天旋地轉。
爹爹會發火?為什麽?
「不清楚,不過我去問過守門人,他說看到郭參将走了。」
「走了?」
「是啊,說他什麽話都沒有說,就走了。」
「走了?」婉兒面色一變,轉身就走。
「小姐,你要去哪裏?」
「去追他!」婉兒一陣風似的奔下山坡。
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合歡島,她不能讓他一聲不吭地就走掉。
她奔向衛府馬廄,馬廄小厮不讓她牽馬。「小姐,夜黑風高,明天再……」
「閃開!」她闖入馬廄,快速備馬,不理會小厮的絮叨,也不在乎聞訊而來的父親的阻攔,騎上馬出了門。
可是,她追上了郭逸海,卻追不回他的心。
他走了,帶着對她的怨恨和誤會走了,而她始終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錯。
直到今天下午,她才知道,是爹爹無禮粗暴的言行傷害了他。
「他竟敢忘了身份,勾引婉兒。婉兒既單純又傻氣,自以為喜歡他,與他私定終身……」
「就算他武功再高,不過是一介武夫,我要是允了他,怎對得起婉兒她娘?崔家乃書番門第,官宦世家,門不當、戶不對的姻緣,我不可能答應!」
下午爹爹對王大人說的話,回響在耳邊,她的心痛苦地顫抖着。
她靠向身後的大樹,發出既痛苦又怨恨的呻吟。
她想停止回憶,停止思考,驅散心頭的苦澀滋味,找回冷靜與自持。可是頑固的大腦不肯配合,那些聲音糾纏着她。
「怕他鬧事,我派人帶兵抓他,他竟敢反抗……」
天啦,爹爹羞辱他在先,追殺他在後,難怪他那時候滿身血跡。
想起兩年前在山道上攔住他時,她在他手臂上看到的傷和身上的血痕,她更加痛苦不堪。父親怎能做出那樣卑鄙的事來?
可是,事實證明平庸無能、膽小怕事的父親,就是做出了那樣的事,他不僅因郭逸海的提親而大發雷霆,為了斬斷郭逸海對她的愛,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對付他,還欺騙她,讓她誤以為是郭逸海抛棄了她……
難怪郭逸海恨她,當年她也曾間接傷害了他。想到自己那時對他的态度,她感到懊悔。
今天乍然相見,她感覺他變了好多。
體格更魁梧,表情更嚴肅,深邃的目光比過去更犀利冷漠。
理智上,她知道應該與他保持距離,可她的心仍強烈的渴望着他,想要重新認識他、靠近他、分享他的歡笑、了解他這兩年來的一切……
她不會害怕他的改變,因為她也變了。
那個孤獨寂寞,渴望被愛的十六歲女孩,已經消失了。雖然失去郭逸海,帶給她很大打擊,但她很快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,并贏得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們的愛護與尊重。
可是,她想重新贏回他……已經太遲了!
「皇帝有心将常安公主許配給郭将軍,等平了倭禍,就會下诏。」
王大人的聲音再次如重錘般砸在她心上,她心痛欲裂,卻仍堅強地對自己說:就算不能找回他的愛,她也要改善與他的關系。
但眼下她得先找父親談談。王世伯今天指責父親自倭寇犯閩以來,采被動守城的做法,她明白,如果不是王大人在朝廷斡旋,父親早就丢官了。
她一定要盡力勸說父親不要再漠視水鬼勾結倭寇的不法行為,否則早晚會惹出大禍。
想到又将與父親發生争執,她的眉頭皺成一團。如果可能,她願意用自己的力量去彌補父親的過失,減少因父親的失職所帶來的災難。
好在現在領兵的是郭逸海,想起他當年的豪言壯語,她相信他會是個好将軍。
忽然,她感到頸後傳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。
她倏然回頭,四周并無異樣,依舊是月光籠罩,白霧彌漫。
可是她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覺,於是她慢慢站起身,背靠着樹幹喝問道:「是誰在那裏?」
沒人回答,只有頭頂的樹葉在夜風中,發出輕微的「沙沙」聲。
她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劍,走出大樹陰影,朝四處看了看,依然沒發現什麽。難道是自己弄錯了?
收拾起混亂的思緒,她往山下的南苑走去。
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見後,剛才她靠過的大樹上,才傳出一聲低嘆:「警覺性不差嘛!」
随後,宛若一片落葉般,郭逸海輕盈地從樹上跳下來。
望着她消失的方向,他悶悶地想,她變得更美了。即使像剛才那樣坐在那裏,不動也不笑,只是安靜地坐着,仍透着難以言喻的美麗和端莊。
他忘不了下午在前廳乍然相見時,那對美麗的眸子裏閃過的驚喜,可是她把情緒控制得很好,如果不是太過了解她的話,他一定不會察覺。
她确實變了。與十六歲時的天真爛漫相比,她變得更加沉靜優雅。如果說兩年前她的美麗,還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,帶着少女的清純和甜美。如今的她,則已是盛開的花朵,綻放出成熟美豔的魅力。而要命的是,無論過去還是現在,他都深深地被她吸引。
但他得提醒自己,盡管她美麗無比,深深吸引着他,他也不能妄想再去碰觸或摘取,因為那朵美麗的花兒不屬於他!
因此,當他走上山,發現她在大樹下時,他只想躲起來安靜地觀察她,并不想與她碰面。
撫摸着粗糙的樹幹,他仰頭打量着這棵見證他的愚蠢和癡情的大樹,嘴角露出嘲弄的笑紋。
那時他實在很蠢,以為只要自已想要,就一定能夠得到,只要真心付出,就一定會有所收獲。然而,事實粉碎了他的天真。
兩年來,他不曾忘記過這裏,但也從來沒想過要再回到這裏。
可現在他來了,因為這裏是他的故鄉,更因為他的家園和親人正陷入倭寇手中。
想到家人,他的目光轉向月光下的大海,他渴望能看到永寧灣,看到合歡島。
然而,他看到的只是茫茫海水,渺渺雲煙。
令他欣慰的是,這次朝廷不僅派他來泉州領兵,還把大哥調回來擔任永甯衛指揮使。
他相信大哥已經獲知他來泉州上任的消息,他得盡快去永甯與大哥見面,還要設法去趟合歡島,了解那裏的狀況,查明娘和妹妹們……
某種詭異的感覺幹擾了他的思緒,他突然轉身,機警的目光直刺身後。
夜色下,一個嬌小的身影出現在山坡上,當認清來者時,他銳光微斂,詫異地問:「你不是離開了嗎?」」
婉兒站在那裏,靜靜地望着他。「我沒有離開,只是像你一樣暫時隐身。」
「什麽意思?」他問。她的回答出人意料,他不由得想,難道她離開前就已經知道這裏有人?
「意思就是藏起自己,找出躲藏在身邊的人。」她慧點的黑眸閃動着笑意。「那不是你教我的嗎?」
他該記得她有多聰明的。
郭逸海臉色一變,僵硬地說:「過去的事,我都忘了。」
她并來因他的态度而退卻,反而擡起頭,對着他露出微笑。
「是嗎?那真是可惜了。」
她的回答只是輕輕幾個字,卻像一塊塊巨石,投入他早已波瀾起伏的心海,引起了滔天巨浪。
「難道你沒忘記?」他克制地問,聲音裏透着一絲詫異。她微微轉開臉,美麗的笑容蒙上一層陰影。「沒有,我從沒忘記。」
她的語氣依然輕松,可神情屆得落寞,他不知該說什麽,只能保持沉默。
婉兒再次轉向他,他俊美深沉的黑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,她強迫自己深呼吸以保持平靜。
兩年前他絕情離去,她曾經傷心地發誓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,包括他!
可是今天突然見到他,又得知了當初他被迫離開的真相,她封存的愛如同灰燼中不滅的火種,再次燃燒起來。此刻面對他,她難以抑制地想再次投進他的懷抱,讓他的擁抱驅散內心的失望和孤單。
然而,看到他眼裏的疏離與克制,她知道他不會希望她那樣做,即便她毫不懷疑自己會愛他一輩子,但他已不再屬於她,而屬於公主!
痛楚由心頭擴散到全身,她的眼前起了一層水霧。
「我無法忘記。」她輕聲說,用力眨去沿水,走上山坡,站在大樹下。
「你看「不老樹」,這還是我們一起給它取的名字昵,因為我們希望它四季常綠。」她仰頭看着婆娑作響的茂盛枝葉。「我喜歡來這裏,每當看到它,我就會想起在這裏與你相識、比武、争吵的一切。」
他擡起頭看向大樹,無法阻止自己韻心随着她深情的語調,回到當時他們給大樹命名的歡樂時刻——地們手拉着手圈住大樹,許願要讓他們的感情像這棵大樹一樣四季長青,永不衰老。
往日的記憶軟化了他的情感,他的視線落在她仰起的臉上。
她憂郁的目光像被白霧籠罩的水波,蕩漾着朦胧的光芒;她被月光吻遍的美麗臉龐光滑而柔嫩,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沖動,想要碰觸它,感受它的柔軟和細膩。
但他沒有動,只是淡淡地說:「我們從來不争吵。」
她的嘴因聽到他的話而驚喜地張開。「我就知道你記得!」
她撫摸着粗糙的樹幹,輕聲說:「你一定也記得,我們就是在這裏相識的。後來,我們幾乎每天都來這裏見面,我要你跟我比劍,逼你教我武功。你經常坐在這裏,聽我說小時候的事,看我練劍,還指點我武功,可惜我太笨,一直學不好。」
「你一點都不笨。」他提醒自己該停住,并馬上離開,因為這樣的談話,引起了某種他最不想要的情感起伏。
他知道,如果再繼續跟她說話,他和她都會重新陷進那團曾帶給他們痛苦的亂麻中,而那正是他一再提醒自己要全力避免的。因為現在,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
可是他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挪開,他的思緒無法從回憶中抽離,他清清楚楚地記得與她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。
想起與她初相見的情景,他緊繃的下颚放松了。
那天,她先是像個被人遺棄的小孩在哭泣,後來又像被人侵犯了領域的領主,揮舞着短劍命令他離開。血氣方剛的他自然不肯讓步,兩人在大樹下比劃起來,而他略施內力,便把她手中的寶劍奪了過來。
他的武功令她不服也得服。就是那天,他們成了好朋友。
之後,她死纏着他學功夫,他則帶着愉悅的心情接受她的「糾纏」。
那是他最快樂的日子,雖然只是短短幾個月,但他體驗到了從來有過的興奮與喜悅。與她在一起對,總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,每次分開,他都在期待與她下一次的見面;每次見面時。他都渴望将她永遠留在身邊。
她向他吐露心意的一幕,猶如發生在昨日般,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中。
「唉,那時我真的很笨,成了爹爹的幫兇。」婉兒輕嘆。
「什麽?」她忽然的自責,将郭逸海從回憶中喚醒,他一時難以理解她在說什麽。
她眼裏閃着淚光,內疚地說:「那天夜裏,我聽說你走了,就騎馬追你。可你一點都不像你,見了面不是趕我走,就是嘲弄我,我以為你不要我了。直到今天,我才知道那天是爹爹羞辱了你,可我卻錯怪你,還那樣罵你……」
想起那時她罵他是「懦夫」,他的嘴角自嘲地揚起。「你對我的态度,并不比我對你更惡劣。」
「那麽,你可以原諒我嗎?」她仰起臉望着他,期待的眼神令他無法拒絕。
「沒什麽好原諒的,那時我也有錯,不該對你那麽粗暴……」
「我原諒你。「她打斷他的話,帶着真誠的笑容說:「我從來沒有真的生過你的氣,對你的感情也從沒改變過。最初我以為你回去合歡島了,就托人去找你,可是你娘和你妹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。」
「那時我不想讓家人知道我的事,所以沒有告訴她們。」
面對她真情流露的雙眼,他既受感動,也有一絲懷疑。
真的嗎?她對他的感情真的沒有因為兩年的分離,及當初他對她的惡劣态度而改變嗎?
「你是怎麽做到的?」婉兒終於問出從下午見到他起,就存在心中的疑問。
「做到什麽?」
她在他身上比劃一下。「考武舉,做朝官。」
他低頭看看身上的官服,解釋道:「最初我是想回合歡島,可是路上中了孫餘事的暗箭,與他的人打了起來。打傷官兵,得罪上司,我還能回家嗎?只好北上找我師傅,結果聽說京城有武舉考試,心想如果能做個比你爹大的官,就可以報被他羞辱之仇,也可保我家人不受連累。當下心一橫,去了京城,後來陰錯陽差地成就了我的志向。現在我回來,并不是因為你父親,除了朝命難違外,我是為了解救合歡島和我的家人,其他的事情,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。」
聽他說「不在意」其他事時,婉兒心一沉。他是在暗示他不是為了她而來,也不想與她再續前緣嗎?
強忍內心的痛,她對他說:「你大哥最近已經收複了永寧城,城牆修築得比過去更堅實牢固,也許很快會收回合歡島,你想去見他嗎?」
「是的,王大人離開後,我會盡快去永寧。」他說,目光越過大海,陰郁地投向遠方。「不知我娘、我妹妹和島上的人怎麽樣了?」
「聽說你大妹墜海落入倭寇手中,如今下落不明。黑山因為一心想将合歡島據為已有,因此上島後沒有大開殺戒。」婉兒理解他的心情,安慰道:「現在永甯有你大哥為帥,加上你的力量,平定倭禍、收複合歡島,只是時間問題。」
他卻沒有那麽樂觀,想起下午在軍營了解到的駐軍近況,他蹙眉道:「我得先整肅泉州水師,否則逢戰必敗,何以成事?」
他的話是對泉州官兵的批評,也是對她父親的指責,但她沒有生氣,反而為他的一針見血感到高興,附和道:「沒錯,泉州水師懈怠松散,早該好好整頓了。前幾天兩艘巡海船,差點兒被倭寇劫走,幸虧漁民救了他們。」
他臉上再次閃過驚訝之色,那件事千戶所并未上報,就連崔大人都不知情,他自己也是今天才暗中查問出來的,她怎麽會知道?
「你的消息倒很靈通,」
「不過是道聽塗說。」她不置可否地笑笑。
看來,她己不再是過去那個郁郁寡歡的女孩,為此他感到欣慰。過去兩年來,那個孤獨地對着大海哭泣的女孩,一直困擾着他的心,每次想起都讓他心痛。
帶着複雜的心情,他問她:「那你知道那些漁民的頭兒是誰嗎?」
她平靜地看着他。「聽說是飛鷹。」
這下他更驚訝了。「你知道飛鷹?」
「當然。」她不以為意地揮揮手。「所有泉州入都知道這個名字。」
「見過他嗎?」他緊接着問。
「沒有。」她平靜地回答,并因他語氣中的急切而暗自心驚,謹慎地問:「為什麽這樣問?難道你想抓他?」
他眉梢一挑,冷冷地說:「我确實想抓他。不過與王大人一路來時,巡視多個千戶所,大家都說泉州匪患不絕,沿岸水鬼作亂,官兵久治無功,匪盜不懼官府,只畏「飛鷹」。如此看來,我抓他必定有違民心,因此我想先見見那位自以為能替天行道的俠客。聽說他蒙頭蓋臉,從不說話,以鷗鳴發號召,善弓箭火弩,能擊劍射镖,沒人見過他的真面日。」
聽出他對「飛鷹」有諸多不滿,她的心更加沉重。「你不喜歡他?」
「談不上喜不喜歡,只是覺得他太過膽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