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1 再無歸期

第四十九章再無歸期

送走項瑤單寒飛後我便馬不停蹄地趕回王都,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怎麽同慕容白解釋,我知道我這麽做會傷了她心,但我實在沒辦法看着項瑤去死。

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,反倒心裏越來越不安了起來。最後便索性不想了,兵來将擋,水來土掩。——走一步,看一步!

入了王都後我放緩了腳程,出神地想着事,卻倏然發現王都的警衛森嚴了不少,心裏正奇怪呢,路過通告牆時我在馬背上便聽見有人道:

“這蘇域當真不是識好的歹,枉我大秦對她以禮相待,竟做出如此可恨之事來......”

我一愣,翻身下馬,走到那人面前問道:

“這位小哥,方才你說蘇域......”

“哦,小兄弟看看那牆上的诏書便知。”

我顧不上禮儀,擠到人群的最前面,擡眼看去,才看了兩行眼前便是一黑,鬥大的字印入我腦海:

賊人蘇域通敵叛國,處以淩刑,揚灰于護城河......

蘇域......

淩刑......

揚灰......

我渾身一抖,立在原地半天沒緩過神來,最後身旁的人見我臉色不對推了我一把後才回過了神來,轉身拔開人群,哆哆嗦嗦上了馬,抽了馬鞭,揚起一路的塵埃,一路狂奔至了王宮。下了馬後我随便拉了一名宮人開口問道:

“我師叔蘇域呢?”

“王...王君陛下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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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蘇域呢!”我大吼道,幾乎發了狂。

那宮人被我吓得一下跌坐在地上,結巴道:

“蘇...蘇域已被......淩刑處死......”

聞言,我眼角迅速泛起紅,血絲斥滿雙眸,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着,周身血液剎時凝固成了冰,這一切只因一個念頭的出現:

蘇域...沒了?

我轉身邁着虛步,腥紅着雙眼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長生殿,進了內室,然後推開門,走進去,看着正在處理奏折的慕容白,神經質道:

“蘇...蘇域呢?”

她站起身來,擡頭看着我,面無表情道:

“死了。”

我感到腦裏那最後一根叫作理智的線瞬間斷掉,我上前一步一把扯過她衣領,将她拖至我身前,紅着眼抵着她風輕雲淡的臉,嘶啞着嗓音問道她:

“你殺了她?”

“對,我殺了她。”她承認道。

“為...為什麽......”

“放走項瑤,總要付出代價。”她偏了偏頭,語氣裏充滿了不屑。

我松開手,往後退了兩步,差點就那麽摔在了地上,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,茫然道:

“可她沒做錯什麽...你為什麽這樣......”

我忽然朝她大吼道:

“你為什麽不肯放過蘇域!”

說話間,我閃身一把抽出一旁櫃臺上放着的王劍,提着它,将劍鋒指着她,一字一頓道:

“我殺了你!”

“你要為蘇域報仇?”她神色寡淡地看着我,嘴角挂着的是我最讨厭的似笑非笑,“那你便動手吧。”

那一刻我是真心實意的恨着她的,恨不得親手殺了她,殺了這個我最愛的人。

我手中提着的劍止不住的顫抖,就是這個人,她殺了蘇域,讓她挫骨揚灰,讓我再也見不到她。

為什麽?為什麽要這樣......

慕容白,我為什麽會愛上你?你毀了我所有還不夠,還要毀掉我身邊的人麽?——蘇域所受的苦,你都要償還回來!

我眼神一冷,手腕用力,提劍攻上,她抿着薄唇立在那兒一動不動,我腦子瞬間恢複了一些清明,劍鋒中途改變了方向,在她詫異的神色中,我反手将劍刺入自己的腹中,長衫上立刻浸出了一大灘血來,一滴一滴地沿着刃滴落在木板上,在偌大的長生殿裏,顯得如此清晰。——那是我與慕容白離別的殇聲。

嘴裏吐出一大口血來,原來就不怎麽好的身子現下受了傷,急火攻心,意識有些模糊。而站在我身前的慕容白此刻才像是反應過來了一般,神色慌亂地欲上前來扶住我。我往後退了一步,無聲地拒絕了她的靠近。撐着身子不讓自己倒下,攢夠力氣後,開口道:

“想問......為什麽?”

她看着我不說話,卻是點了點頭。

我笑,眼眸裏卻沒有一絲溫度:

“你是我妻子......你做錯了事,應當受罰...我...代你受過。可是慕容白......”

我喃喃道,“這便是你想要的麽?你動什麽不行...偏要動蘇域......傷誰不行,偏要傷蘇域。你可知...你這麽做了,我們,便再也回不去了。回不去了......”

我聲音低下去,帶着嗚咽,像是問她又像是在問我自己:

“蘇域......她什麽都沒做錯,是我逼她那麽做的......她只是愛上我罷了。為什麽......為什麽啊?”

如果不是我,蘇域她定會活得好好的。全部都是因為我......才這樣的。我眼角劃下兩行清淚,心髒再也感覺不到疼了,已然麻木了。在我曉得了蘇域已離世的那一刻,我這顆心,便死了。随蘇域一同死去,再也,活不過來了。

我還記得那日蘇域在馬上,背立着日光對我笑道:

“如此,我便在秦國等你。”

可如今她再也不能等我了,我也再不能見到她,喚她一聲師叔了。這世上最愛我的人,被我最愛的人活生生地逼死了,我卻仍不忍傷她。

蘇域...蘇域,倘若你知道了,會不會怪我呢?想必是不會的...你從來沒怪過我,對我也沒有怨。可我怨,怨你當日為何要取心尖血來救我,若是不救我,我就不會負你了。我忘了你,愛上了慕容白。你只是安靜地接受着,可最後,我卻間接地害死了你......

我這種人,也配活着麽?

我從腹中抽出長劍,看着慕容白,一字一頓道:

“一命抵一命,我代你受過。希望你...能得到你想要的......”

再度擡手用力将劍往心口刺去,卻不料被慕容白一個箭步上來徒手抓住了劍。血沿着刃滴在地上,同我的血混在一起。

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我,冷笑道:

“殉情?——當真是情深意重。”

頓了頓,她眸子全是怒火與冷漠:

“可孤偏不讓你死!你還未幫孤奪得天下,死了,孤豈不是虧了。孤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。”

我愣了半刻,盯着她半天——這便就是了,我窮其一生,傾盡所有所愛着的人。為這個人,我叛出鬼谷,無家可歸;為這個人,我負了蘇域,讓她不得善終;為這個人,我做盡了世間所有薄情寡意之事,到頭來,在她眼裏只是筆買賣!鬼谷縱橫啊鬼谷縱橫,看清點,這就是你奮不顧身愛着的人。記着吧,要記着她給你的痛,給你的恨,給你的絕望。生生世世,都不要忘記!

我放聲大笑道:

“如此,我便懂了。”

我松開劍,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,轉身踉踉跄跄向門外走去。

蘇域,你等着我。待我辦完了事,就來陪你。向你贖罪,向你忏悔,你罰我,給我苦頭吃...就像在鬼谷山上我每每惹着了你時,你待我那樣:

師叔,你來罰我罷。

罰我不識你心,将你忘卻,害你痛不欲生不得善終。

你來罰我罷。

求你了。

楚王陵

男人只身打着火把,在夜裏入了墓。在漆黑的墓室裏他一路悠閑地走着,同逛街游玩似的,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在散步呢。

他邊走邊哼着一首十分古老的曲子,空蕩的墓室裏他的歌聲低沉悅耳,似在訴說那十五年被囚禁之痛,又似在喟嘆人世無常。他哼着那首曲,似在問這裏墓室的主人,又似在同他打着招呼。

在這個相逢的日子裏,說是陌人太可惜,說是兄弟太可悲,就算是舊友吧。

他唱着兒時這的主人曾教會他的歌,撐着火把只身一人來看他:

“泛彼柏舟,亦泛其流。耿耿不寐,如有隐憂。微我無酒,以敖以游。

我心匪鑒,不可以茹。亦有兄弟,不可以據。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

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。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威儀棣棣,不可選也。

憂心悄悄,愠于群小。觏闵既多,受侮不少。靜言思之,寤辟有摽。

日居月諸,胡疊而微?心之憂矣,如匪浣衣。靜言思之,不能奮飛。”

他走到主墓的石棺前,輕聲道:

“亦有兄弟,不可以據。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......靜言思之,不能奮飛。”

擡手輕輕地敲了敲,銀色面具上似有液體滑落,聲音溫和如墨,他笑:

“師兄,好久不見。”

他擡手推開厚重的石棺蓋,看似輕巧的不像話。在見到黑金漆身的棺椁後他頓了頓,然後啓棺:

棺裏躺着的是一個年歲約五旬左右,着一身王袍的男人。他兩鬓斑白,皺紋橫生,早已不複記憶中模樣。

男子卻是笑了笑:

“當真是死了。”

他拿出酒袋飲了一口,看着那個早已死去,身體透涼的人,淡淡道:

“自那時一別,你我師兄弟二人便再未相見。而今你死了...我還活着。師兄......別來無恙啊。”

他迷眼,嘴角勾着淺笑:

“游戲還要繼續下去呢......不如就由你的兒子來完成吧,師兄,他現下可是秦國王君呢。你真的死的不是時候,再等等,就有一場好戲了啊......”

“不過沒關系,我來修改一下便可以了。猜猜看,同你一樣是情癡的兒子,我要怎麽折磨他才算作完美?”

他将酒袋丢到地上,低低地笑了起來:

“還有柳如風......我的好師兄們,你們是不是當真以為,囚禁我在思過崖就能改變一切?既然當年我敢屠鬼谷滿門,今日就能毀了一切!你以為你當年送走了他,他就不會卷進來?”

他笑着,眼底卻是寒冰:

“你信任的柳如風,為了他喜歡的女人将你的兒子送到秦國。呵呵......柳如風替簡安謀劃了半生,想讓她女兒君臨天下。好師兄,我怎麽可能讓他如願呢?既然你先走了,那剩下的就由我與柳如風來玩了,噢...棋麽?就是你的兒子兒媳......”

他看了眼棺材裏躺着的人,緩緩擡手取下自己的銀色半邊面具,低着頭,發絲滑落,掩去臉上難看的傷疤。輕聲唱着:

“亦有兄弟,不可以據。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......”

項燕,柳如風。我們師兄弟三人終于應了那一卦。

來吧,來看着我怎麽複仇,将你們給我的痛加倍歸還的!

十五年,囚禁了我十五年。

他捏着面具,指節泛白,眼神陰毒惡狠:

你們剩下的每一個十五年,我都要你們痛苦的活着。父債子還,人死了,那就用你們最在意的人來祭奠吧。

你們先負我,便怨不得我了。

我若滅世,誰人阻攔?

天若有怨,葬之何妨。

“哈哈哈哈......”他笑着轉身離去,終于開啓了這最後的結局。

而棺椁裏的人卻永遠不知。

恩恩怨怨,紛紛擾擾,不是過是兒時兄弟情深造的局。若他當年不違抗師令叛出鬼谷,要與良人執手共山河,就也不會惹得他瘋狂報複,屠下鬼谷滿門,最後被囚禁在思過崖十五年。他本想用時間來化解恩怨,不料卻讓恨在塵埃裏開出了絢爛的花來,然後綻放在二十三年後。

歷史轟然倒塌,透過飛揚的塵土,看見的卻是那年寒冬,三人在鬼谷山通天峰上一結金義,對着蒼天厚土立下重誓:

“我項燕。”

“我柳如風。”

“我軒逸。”

“今日一結金義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要求同年同月同日死......兄弟三人,不負此誓不負此信。”

而那說好的信任卻因為鬼谷子當年一卦磨成粉碎,兄弟心生間隙,執劍相對。他明明什麽都沒做錯,卻因那一卦改變一生,惹得大哥項燕提劍與他恩斷義絕,二哥柳如風囚禁他十五年。

他什麽都沒有做過,什麽都還來不及懂就落得個這般結局。只因他命犯煞氣,克親近之人,所以便否認了他的所有。

而今這般,回首看來,到底那一卦是對是錯?

秦王宮太醫院

我捂着腹部,進了太醫院,靠在門口,喚到正在看書的邳森:

“阿森......”

他放下書朝我看來,愣了一下,然後猛然站起來朝我走來:

“你這是...怎麽了?”

我落下淚來,有很多話想說,最後都抵成了一句:

“師叔...沒了。”

邳森身子一顫,扶住我的手僵在了半空:

“你說什麽?”

“沒了......都沒了。”我說着說着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,“沒了...師叔沒了!”

邳森一把扶住我,擡手點了我穴替我止住了血,冷聲道:

“你冷靜點!”

我扯着邳森的衣袖,斂起笑,問:

“我忘記的那個人,是蘇域對麽?”

“你怎麽......”

“我不是傻子,”我眸無焦距,“她待我那麽好,我早該知道的。”

早就該猜到的,早就猜到了......可我不想面對,我這麽自私,我怕面對。我從來沒給過蘇域什麽,她卻永遠都縱容着我,每一次她都告訴我,還有她在......可我呢?我做了什麽?當着她面去愛上慕容白,然後逼着她去死......

腹部的劍傷還流着血,邳森提來藥箱欲替我治療,我卻笑着問道他:

“阿森,先前你替我保管的藥,現下可以給我麽?”

邳森怔了怔,看着我不說話。

“給我。”我臉色蒼白面無表情道。

邳森嘆了一口氣,轉身離開,過了一會又折了回來,手裏多了一個藥瓶。他走到我身前,遞給我,語氣有些無奈:

“你......”

我接過,打開瓶口,将那一粒藥丸服下,然後便沉沉地睡去。恍惚間我夢見了很多年少時與蘇域有關的場景,也記起了她曾與我說過的話,我曾以為那些都是水月鏡花,不料卻是南柯一夢。

我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她的每一次欲語又止最後都會笑着說聲“沒什麽”;知道了為什麽她每次醉酒後都會拉着我手問“你可曾是一直愛着我的”;懂得了為什麽她那日來清雅軒時會對我道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”......

我記起了很多事,記得那年冬天她提把長刀擋在我身前的模樣,記得她在聽見我願與她成婚時她明媚的笑容,記得在鬼谷後山裏她為我着一身紅衣的驚豔。自然,也記得我來秦國後告訴她我愛上了慕容白時她悲哀,記得她笑着同我說道“恭喜”時的憂傷......而最清楚的,莫過于我大婚前她陪我去城外的郊區看的那場桃花:

在那四月天裏,天氣還不是很熱,陽光也還溫和着,偶爾吹襲過來的微風讓鼻間溢滿香氣。她着一身血紅色長衫側着身子站在樹下,輕阖雙眸吹着笛,滿天的桃花散落在天上、地上、肩上。

見到我來,她睜開眼輕笑着。

我折下一節樹枝,應着她的笛聲舞起劍來。

一樂一動,一奏一式。

天地之間只有我們二人,舉案齊眉。朝朝與暮暮,偕手笑俗塵。

我舞劍,她吟詩。

吟的是經年前我與她成婚時,她吟給我的詩:

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 之子于歸,宜其室家。

桃之夭夭,有蕡其實。 之子于歸,宜其家室。

桃之夭夭,其葉蓁蓁。 之子于歸,宜其家人。”

——她說好個良辰美景。

我渾渾噩噩,時醒時醉,分不清哪一個是現實,哪一個是夢境。我以往一生如同走馬觀花般在我眼前晃着,我努力地去追趕,去追上所有與蘇域有關的記憶。可怎麽也追不上。

我口裏大聲喚着她名,她卻頭也沒回地背對着我越走越遠,還是那身紅裝,依舊那麽紅,那麽美。

我說:師叔,留下來,留下來罰我罷......求求你了。

她卻走了。

她對我失望了,再也不願容着我,讓着我了。她在怪我,怪我背棄他日誓言将她忘卻。怪我不識她心,逼她去死。

她怪我。

對着呢,該怪我,怪我吧。怪我當年與你糾纏卻負了你,怪我不肯回頭不敢面對,怪我日日夜夜折磨你還要逼你,怪我薄情寡義一朝情深,許與他人......

師叔,你怪我吧。

怪我就來罰我吧,罰我啊,讓我悔讓我疼讓我生不如死——怎樣的罰我都認,只要你能回來。

回來啊。

求求你了。

“——我不回來了,你好好過,好好愛。”

“師叔!!”我從夢中驚醒,淚光點點,頓了頓,輕聲道,“師叔?”

無人應。

“師叔...娘子?”

無人應。

房間裏靜靜的,天已然黑透了,腹部的傷已然包紮好了,可依舊那麽疼那麽痛。我一個人坐在床上,陷在黑暗裏,眼神空洞無力。過了很久,我捂着臉哭了起來,聲嘶力竭。

我終于記起了所有的事,可她卻再也回不來了,她告訴我,她再也不回來了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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