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“不用道歉,有事我擔着

昭文二十五年,正月初一。

皇城晟都方下過一場大雪,各家各戶的房檐屋頂上都覆上一層嶄新的白。

晨間天一亮,鎮南将軍府的下人們已經開始忙活起來。小厮們提着掃把在院子裏清掃積雪,丫鬟們則在廚房裏進進出出,為新年的第一頓家宴做準備。

東院的管事嬷嬷也早早趕到瓊英院,拎着提前備好的賀禮,叩響了楚家二小姐的房門:“小姐,該起床了。西院的姑老爺和姑太太還等着您去拜年呢!”

楚卿迷迷糊糊地睜眼,從被窩裏探出半個頭,掙紮一下,又縮了回去。

今年的冬天太冷了。

昨夜的風雪吹了一整夜,刺骨的北風順着窗縫滲進來,凍得楚卿一夜沒睡安穩。眼下好不容易踏實睡了一會兒,又要被迫起床拜年。

楚卿縮在被子裏,長長嘆出一口氣。沒辦法,誰讓她現在在別人的身體裏,身不由己呢!

她原是當今朝中的三品大員,五年前女扮男裝入朝為官,去年年初剛升到禮部尚書的位置。只可惜,三品尚書的位置還沒捂熱,她就葬在了一場大火中。

楚卿對那場大火的記憶并不清晰。她只記得那天是中秋宮宴,宴會上突發大火,有人趁亂将她打暈。等她再醒來,已經被大火重重圍住,失去了逃生的可能。

她在熊熊火海中失去意識,時隔半年再次睜眼,竟成了鎮南将軍府的楚二小姐。

聽瓊英院的下人說,原主楚二在三天前不慎落水,受了風寒,一連高燒三天不退,中間最嚴重的時候,幾乎斷了氣。多虧請來的郎中醫術高明,才将人從鬼門關搶回來。

可只有楚卿自己清楚,在那之後醒來的并不是楚二,而是與楚二同名同姓的自己。

楚卿是在昨日清晨醒的,眼下已經在将軍府住了一日。憑着楚二身體中殘存的記憶,和從下人口中套來的閑言碎語,楚卿也算弄清了自己的處境。

鎮南将軍府分東西兩院,楚二母女住在偏僻陰冷的東院;姑父姑母一家則住在條件更好的西院。

自十六年前,楚老将軍戰死疆場,楚二的姑父一家便以照顧楚二母女為由,搬進了将軍府的西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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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院的人貪圖楚家家業,處處刁難楚二母女。楚二母女一向不願與他們多往來,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象征性地上門拜會。

今天是大年初一,按規矩,晚輩都要晨起給長輩拜年。楚卿自知逃不掉,便裹着被子去給門口的柳嬷嬷開門。

柳嬷嬷是楚二母親蔣氏身邊的人,眼下她親自來叫楚卿,正是蔣氏的意思。

雖然兩家不睦已久,但面子上的功夫不能省。若是今日楚卿偷懶不去拜年,西院的人保準又會給她扣個“不敬長輩”的帽子,到時免不了一頓責罰。

楚卿雖然困得上下眼皮打架,卻不想蔣氏為難,草草梳洗換好衣裳,跟着柳嬷嬷一同去了西院。

路上,柳嬷嬷忍不住叮囑:“小姐待會去了西院,莫和高家人起争執。姑老爺說什麽,您只管聽着,左耳朵進,右耳朵出,千萬別放在心上。夫人已經吩咐人準備早膳,等咱們從西院出來,就回霜頤院陪夫人用膳,好好過新年。”

楚卿打了個哈欠,草草應了一聲:“嗯,知道了。”又在心裏補了一句:只要他們不刁難我,我肯定不會讓他們難堪。

東院和西院只隔着一道院牆,楚卿和柳嬷嬷二人很快到了前堂。

楚二的姑父高弘儲端坐在前堂裏品茶,一手端着茶盞,一手轉着扳指。楚卿在外面打眼看過去,就知道這裝腔作勢的姑父,肚子裏準沒憋什麽好話。

果不其然,沒等楚卿和柳嬷嬷進門,姑父高弘儲已經陰陽怪氣地訓起話來:“比往年上門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,也不知道遣人來打聲招呼。讓我一個長輩等你一個小輩,你們楚家人還真是越來越有規矩了。”

楚卿面不改色地進門,随手把賀禮撂在地上:“比不得你們高家人。若真論輩分,長嫂如母,姑父也該上門給我母親請安才是。”

高弘儲氣得一把撂下茶盞。柳嬷嬷忙拐了楚卿一下:“小姐,慎言!”

楚卿攤手:“不好意思啊,沒忍住。”

早前她在朝為官時,曾和高弘儲有過幾面之緣。高弘儲憑着楚家的功勳才在吏部謀了個閑職,正經本事沒有半點,溜須拍馬的本事倒是修煉得爐火純青。

楚卿新升禮部尚書時,高弘儲還曾去給她送過禮,那一臉殷勤的樣子,活像糧倉裏偷食的老鼠。

楚卿最瞧不上這樣的人,在外面低三下四,一回家就吆五喝六,典型的窩裏橫。

這種人,越慣着,毛病越多。

柳嬷嬷也被楚卿的話驚了一跳,自家小姐一向溫順,平日裏連說話都小心翼翼,幾時這般硬氣過。可眼前的姑老爺也不是善茬,一向睚眦必報,小姐貿然頂撞他,免不了又要受責罰。

臨出發前,蔣氏還特意交代過柳嬷嬷,讓她照顧好楚二,說二小姐方才大病過一場,受不得氣,若是高家人出言刁難,讓她多幫着周旋。

柳嬷嬷想着,二小姐畢竟是晚輩,既然頂撞了長輩,還是得道歉。可沒等她開口,楚卿已經看穿了她的心思。

楚卿淡淡開口:“不用道歉,有事我擔着。”

一個在外只會溜須拍馬的草包,她還應付得了。

姑父高弘儲坐得遠,沒聽到楚卿末了一句話,只以為楚卿和柳嬷嬷二人在背着他偷偷嘀咕,不免更加惱火:“楚二,你到底是來拜年的,還是來氣我的?”

楚卿瞟了一眼地上的賀禮,拿腳尖往前踢了踢:“當然是拜年了,看不出來嗎?姑父若是眼神不好,不妨找個郎中來瞧瞧。順便再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毛病,總這麽大火氣,說不定是身體哪有問題。”

高弘儲登時拍桌而起:“有你這麽拜年的?大年初一你就咒我,我看你是反了天了!”

高弘儲氣得直喘,楚卿卻沒事人一般站在原地,不僅絲毫不慌,甚至有點想笑。

她的話還沒說完,見高弘儲喘得差不多了,才繼續道:“姑父,您別生氣啊!我不是有意氣您。前幾天,我不是昏迷了嘛!我那陣暈暈乎乎地一直做夢,就夢見一個白胡子的仙人指點,說姑父您的身體不好,若再不醫治,恐怕活不到幾年了。”

尋常人大過年聽見這種話,八成會直接氣得罵娘。可高弘儲偏偏深信鬼神之說,聽見有仙人入夢,一時間竟忘了生氣,直接害怕起來。

他緩緩坐下,将信将疑地問:“真的?你可別想騙我。”

楚卿道:“當然了,我騙您做什麽。仙人還說您近日會破財呢!姑父您仔細想想,是不是有這麽回事?”

高弘儲仔細一想,還真有一件事。

就在昨天,吏部尚書趙大人因為他收受賄賂一事,狠狠敲了他一筆。他這一次損失的銀子,比近幾年受賄得到的還多。

想到此處,高弘儲不免懷疑,都說人在将死之際能見鬼神,楚二前幾天也算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,說不定她還真在夢裏看見了什麽。

高弘儲暗自思量間,楚卿已經反客為主,徑自走到一旁坐了下來。

楚卿在朝為官多年,早知吏部的人手腳不幹淨。吏部尚書趙大人暗自挪用公款,在城西的玉曲巷給外室買了一座宅子。這筆虧空若是不能補上,趙大人必然吃不了兜着走。

能在皇城買下一座宅邸,必然不是一筆小數目。趙大人想要填上這筆虧空,最快、也是最穩妥的法子,就是黑吃黑。

吏部的官員,十個有八個手腳不幹淨,他随手拎出幾個軟柿子敲上一筆,就能把虧空填平。

而高弘儲這樣的草包,正是最好捏的軟柿子。

楚卿算着時間,差不多也快到了監察司下到各部查賬的日子。如果她猜的不錯,高弘儲應該剛剛被自己的頂頭上司擺了一道,損失了一大筆銀子。

高弘儲的反應已經驗證了楚卿的猜想。楚卿坐在一旁,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一盞茶,問:“姑父,您現在還不信嗎?”

高弘儲琢磨着,楚二一個久居深閨的黃毛丫頭,不可能知曉他在吏部的事情。這事,八成是真的。

于是,他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:“倒也不是姑父不信你。但你說了這麽多,也沒說出個解決的法子,是真是假,有什麽區別?”

楚卿:“解決的法子嗎?我想想啊,仙人還真說了。他說姑父可以去什麽司找一位姓陸的大人,把您的情況如實說明。那位陸大人自然會幫姑父把散去的錢財讨回來。”

高弘儲聞言,忙追問:“什麽司?”

楚卿假裝思索:“監……”

高弘儲:“監察司?”

楚卿一拍手:“對。”

高弘儲也一拍手,心想:對!

監察司的陸大人一直在抓貪腐,只要他把吏部尚書趙大人的事情捅上去,不僅能報被勒索錢財的仇,還能在監察司賺一筆賞金。

反正他受賄的銀子已經不在手裏,不怕監察司的人查他。就算趙大人狗急跳牆把他供出來,他也可以說是趙大人因為受揭發檢舉,怨恨于他,故意栽贓陷害。

反正怎麽算,高弘儲都不虧。但其實,楚卿還有更深的打算。

吏部的蛀蟲多年未除,朝中買官賣官的風氣愈演愈烈。若能借着高弘儲之手拔出蘿蔔帶出泥,将吏部的歪風邪氣連根拔起,也不枉她趕個大早、冒着冷風跑到西院,編這一大通的謊話。

楚卿的目的已經達到,方才倒的茶水也晾到恰好的溫度。她将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,起身向高弘儲告辭。

高弘儲卻又叫住她:“小二啊,那我的身體,仙人還說什麽沒有?”

楚卿頓住腳步,她還真把這事忘了。

堂外不停刮着北風,積雪被吹到天上,仿佛又落起了雪。

楚卿盯着窗外的風雪,思量一瞬,随口胡謅:“仙人說姑父的火氣太旺,需要降火。眼下寒冬臘月,正是降火的好時節。是藥三分毒,所以仙人說姑父不必吃藥,只需要每日早晚穿着單衣在府裏跑幾圈,不僅可以消除火氣,還能延年益壽。不過,也不用跑太久,半個時辰就夠了。”

畢竟再多,就要凍出人命了。

楚卿也沒管高弘儲信不信,徑自帶着柳嬷嬷離開,順便把帶來的賀禮也拎了回去。

臨走前,高弘儲還挽留,問楚卿要不要等見了姑母再走。楚二的姑母楚瑛一直在後院給表妹梳妝,還沒來得及到前堂來。

楚卿打了個哈欠,擺擺手拒絕了。她現在,只想回去補覺。

楚卿和柳嬷嬷回來得快,早膳還沒準備好。楚卿便抓緊時間回到房間補覺。

屋子裏一如既往的冷。楚卿一進屋就開始後悔,方才怎麽沒再忽悠兩筐炭火回來,一直住在冰窖似的屋子裏,真要把她凍出病了。

楚卿只好又取出幾件冬衣,裏三層外三層地吧自己裹起來,而後縮進被子裏,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
但她到底還是染了風寒。

生病的人睡不安穩,細碎的夢一場接着一場。

迷迷糊糊間,楚卿便夢到了從前的一生。

她九歲離家,十四進京。十八歲那年女扮男裝參加科考,一舉及第。而後,僅用五年時間,就坐上了禮部尚書的位置。

楚卿一直覺得,她的一生離經叛道,縱使行到末路,也該轟轟烈烈。如今這種被人一棒子敲暈,丢在火海裏的憋屈死法,實在是太虧了。

等以後離開将軍府,她一定要好好查查,到底是誰為了除掉她,不惜在帝王的宮宴上放火。

而後,她便又夢到了那場大火。

楚卿隐約記起,那天似乎曾有人闖進火海中救她。

那人背着她,在不斷倒塌的宮殿中艱難前行。她幾次讓他丢下她,那人都沒答應,最後還因為她的遺言太冗雜,低低罵了她一句:“閉嘴。”

那人身上有種特殊的清苦氣,像是醫館裏的草藥香。只有常年服藥的人,身上才會有這種味道。

但楚卿身邊沒有這樣的朋友。所以思緒混沌之間,她便一直在想:那位不惜舍命救她的男子,究竟是誰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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