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 “是我,我回來了
楚卿也沒料到自己醒來時,已經過了晌午。
大夫人蔣氏坐在她的床邊,神色有些憔悴。楚卿揉了揉眼,問:“您怎麽在這啊?”
她下意識沒有喊娘。
蔣氏見楚卿醒了,不由笑了笑:“醒了,餓不餓,娘吩咐人去給你熱飯。”
楚卿剛睡醒,還有點蒙,順從地點了點頭。
早間,蔣氏曾遣人來瓊英院找過楚卿,見她不僅睡着,還有些發熱,沒敢叫她起來。後來郎中來瞧了瞧,說問題不大,蔣氏才松下一口氣。
楚卿沒起來用早膳,蔣氏便也一直餓着肚子,在床邊守着她。眼下楚卿醒了,蔣氏才吩咐人傳菜。
飯菜熱好,直接端進了楚卿的房裏。
飯桌上,蔣氏時不時給楚卿夾菜,言語熱絡,格外溫柔。這讓一貫從容鎮靜的楚卿,第一次感到有些局促。
楚卿自小離家,對親情二字沒多大概念。蔣氏的關懷讓她不大适應。她總覺得自己占了楚二的身子,這些關懷,像是偷來的。
但楚卿并不知道,蔣氏對女兒的關心,多源于愧疚。
因為楚二落水的真正原因,并非意外,而是輕生。
楚二出生那年,鎮南将軍戰死沙場,大楚二六歲的兄長也在同年病逝。蔣氏因此憂思成疾,身體一天不如一天。
後來,高家人趁機搬進将軍府,蔣氏慢慢失去掌家的權利,日子越過越凄涼,心裏便有了怨氣。
蔣氏一直覺得,是因為她生了一個女兒,無法繼承楚家家業,才讓高家人有機會趁虛而入。如果她當初生下的是男孩,她的日子也不會這麽艱難。
所以在過去的十六年裏,蔣氏不僅沒有盡過母親的職責,反倒對西院刁難楚二一事一直視而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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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二輕生,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。
但無論她再怨再恨,楚二終究是她的骨肉。她雖然無法疼愛她,卻從沒想過會因為自己的冷漠間接逼死她。
出于愧疚,在出事之後,蔣氏開始試着關心女兒,盡力彌補自己的過失。只可惜,她并不知道,此時坐在她面前的人,已經不是楚二了。
楚卿醒來後,蔣氏曾想和楚卿聊聊。但不知為何,大病初愈的女兒再醒來,不僅性情大變仿佛換了個人,似乎還把自己輕生投湖一事當成了失足落水。
蔣氏心中有愧,不敢再開口。楚卿不提,此事也便不了了之。
楚卿對情感之事一向遲鈍,沒看出蔣氏這層心思。她以為蔣氏關心她,只是因為蔣氏與楚二相依為命多年,母女情深。而她忽然進來橫插一腳,奪了人家的母愛,心裏格外過意不去。
她想着,楚二走得不明不白,是不是真的失足落水還不好說。她得先查清楚二落水的原因,還楚二一個公道,才能真正心安理得地從将軍府脫身。
還有眼前這位柔弱的母親,她也得替楚二照顧好。
至于去年中秋宮宴大火的真正起因,到底是誰趁亂打暈了她,以及那日在火海中舍命救她的人究竟是誰……
凡此種種,可以暫時放一放。等她真正解決完楚家的事,從将軍府脫身,再查也不遲。
楚卿思量間,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。
楚二身邊原本有一位名喚秋雲的貼身丫鬟,這幾日始終沒有出現過。楚卿一直覺得有點奇怪,剛好趁着這陣問問蔣氏:“娘,秋雲呢?”
蔣氏的動作忽然頓了頓,面色有些僵硬:“我讓她回老家了。”
楚卿問:“回老家做什麽,家裏出事了嗎?”
蔣氏垂眸,避開楚卿的目光:“沒什麽事。前些日子你落水,她作為你的貼身丫鬟沒有照顧好你,已是失職。娘念在她照顧你多年的份上,沒把她再賣出去,只讓柳嬷嬷給了她些銀子,把她打發走了。”
楚卿瞧出蔣氏的神色不對,但沒追問,只順着蔣氏的話繼續說了下去:“哦,走就走吧!我也想換個丫鬟。娘,咱們東院的下人太少了,平日裏太冷清。不妨趁着現在是新年,再采買一批新的丫鬟進府,如何?”
楚卿估摸着,自己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要住在将軍府裏,京城的局勢一向複雜,她身邊不能沒有自己的人。
她曾有一名女護衛,名喚林七,自十四年前便跟着她,是她可以完全信任的人。
如今她的原身葬身火海,林七八成還在故居守着。她想趁着這次丫鬟采買,把林七混在裏面帶進将軍府。一來,方便她日後四處探查;二來,林七性子孤僻,也離不開她。
蔣氏不知道楚卿的打算,她心中有愧,楚卿說什麽,她都會應下,便道:“行,明天就讓柳嬷嬷去挑人。但你大病初愈,身邊不能沒人照顧。夥房裏有個小丫頭叫玉竹,雖然不太機靈,但踏實能幹。娘已經派人去叫她。在你挑好新的貼身丫鬟前,就先讓她照顧你。”
楚卿心想,不機靈好啊,她就喜歡笨的。
事情說完,楚卿也吃得差不多了。蔣氏的身體一向不好,不能長久坐着,眼下也到了她喝藥的時間。楚卿便又和蔣氏閑談幾句,而後送她回房休息。
過不多時,小丫鬟玉竹來向楚卿報到。楚卿便忽悠她出府,去順德街的香粉鋪子給她買香粉。
當然,楚卿真正的目的是給林七傳信。
香粉鋪子的老板,是楚卿從前安插在京城的眼線。楚卿需要香鋪老板幫忙,提前确認林七是否還在故居,如果在,便約在今晚見面。
西院的人盯得太緊,楚卿出去一趟太麻煩,為避免撲空,只好先忽悠玉竹出去傳信,定好見面的時間。
楚卿給了玉竹一張字條,上門寫着香粉的種類和對應的兩數。香鋪老板看見,自然會明白她的意思。
玉竹一來一回還算順利,按楚卿的指點,給門衛塞了銀子,沒受西院的人刁難。
楚卿拿到香粉,确認消息送到,便以身體不适想睡覺為由,把玉竹打發走,而後披上鬥篷,偷偷翻牆溜出了将軍府。
楚卿抵達順德街時,已是傍晚。
冬天的夜晚來得早,天色早早暗下來。大靖朝沒有宵禁,夜市最晚可以開到子時。今天是大年初一,街邊的商鋪挂滿了紅彤彤的大燈籠,整座夜市被新年的熱鬧籠罩,處處都是歡聲笑語。
楚卿披着素色的鬥篷走在人群裏,不算太顯眼。她一路穿過最熱鬧的主街,趁沒人注意,悄悄拐進了街角一條僻靜的小巷。
不知不覺,又落起了雪。
飛雪來得急,下得也快。大雪如飛絮般盈滿夜空,很快将巷子裏的小路鋪上一層厚厚的積雪。
楚卿在巷子盡頭的小院門前停下腳步,擡頭看了看院門上的匾額。
飛雪覆蓋下,仍能隐約看出其上的字跡——秉燭書齋——這是當年楚卿買下這間小院時親手所題。
吱嘎一聲,院門被推開,門口燈籠上的積雪撲簌簌落下。
楚卿提着燈籠,慢慢走了進去。
院子裏積滿了雪,每走一步,腳下都會傳來踩雪的咔吱聲。屋內沒有點燈,楚卿走到裏屋的門前,正準備開門,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寒光。
冷冽的刀鋒劈開風雪,宛如一道勢不可擋的疾風,凝滞在楚卿的頸側。
北風呼嘯而過,吹落房檐上的積雪,順帶壓下了一道冰柱。冰柱落地,咔嚓一聲,随即傳來冰冷、透着殺意的話音:“什麽人?”
女子的聲音仿佛藏着寒冬的風雪,若是旁人聽了,只怕會忍不住打寒顫。
可楚卿卻笑了笑:“小七,是我。”
女子握刀的手明顯顫了顫。
楚卿避開刀鋒,提着燈籠轉身,緩緩道:“十四年前,我冒着大雨将你從城隍廟接回家。你說你想換個名字,我便為你取名林七。那日,剛好是昭文十一年的七月初七。”
林七的長刀瞬間脫手,在雪地上濺起一層細碎的雪沫。
楚卿迎着風雪,溫和笑道:“小七,你沒認錯。是我,我回來了。”
……
城南祁王府。
葉安從順德街快馬加鞭趕回來,一路冒着風雪,踏着夜色回到祁王府時,眉毛都上了白霜。
兄長葉危正在門口等他,雖說打着傘,衣服的下擺仍不免沾染風雪。
葉安見狀,故意湊過去抖了抖身上的雪,揶揄道:“這麽喜歡吹冷風,下次盯梢你替我去呗!”
葉危面不改色,将傘遞給他:“我出外務,沒人保護王爺。”
葉安不服:“不是還有我嗎,我哪比你差了?每次外出盯梢的苦活累活都是我去,你一個當大哥的倒是天天跟在王爺身邊享清福。我看王爺就是偏心。”
葉危淡淡瞥他一眼:“王爺并非偏心,只是嫌你吵。”
“你!”葉安氣得把傘怼了回去,“王爺呢?我有要事禀報。”
葉危:“在北書房。”
……
北書房的書案上擺着一方紫銅香爐,爐頂昂首挺胸的狻猊正一縷縷吐着清淡的烏沉香。
香爐裏的烏沉香是葉安準備的,說是可以提神醒腦。可蕭绛已經點了半個時辰,依舊覺得頭腦昏沉,絲毫不見成效。
蕭绛的耐心很有限,他面色沉沉地打量着眼前的紫銅香爐,開始琢磨要不要把這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丢出去。
葉安進到北書房的時候,剛好看見蕭绛拿起香爐,準備往火盆裏扔。
他立馬走上前,把香爐搶了過來:“我花了大價錢買的。王爺不喜歡可以還我,丢了多可惜!”
紫銅香爐裏還焚着火,葉安嫌燙手,暫時把香爐放在了腳邊。再一起身才注意到,蕭绛的一雙英挺的劍眉緊緊蹙起,平添了幾分戾氣。
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幾乎看不見血色,一眼看過去,最鮮豔的顏色,竟是鼻梁左上與眼角中間那一顆細小的紅痣。
而北書房裏不只有烏沉香的香氣,還有一陣熾烈的酒氣。
葉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,他家王爺又喝酒了。
他不敢訓主子,只能朝身後的大哥撒氣:“城南的醫館夜裏不開張,北街的藥鋪和咱們祁王府擱着十二條街。我才剛從城北的順德街回來,腳趾頭十根有八根是硬的。王爺若是真喝出個好歹,還不是得我去北街買藥?我說大哥啊,王爺喝酒,你怎麽也不攔着?”
沒等葉危解釋,蕭绛已經罵了一句:“聒噪。”
葉安:“……”
他還真是操着老媽子的心,受着不該受得氣。
空空如也的酒壇還躺在書案上。葉危徑自上前,收走酒壇和滾落的酒盅,将話題拉回正軌:“王爺,葉安有事禀報。”
蕭绛揉了揉額角:“講。”
說起正事,葉安的神色立刻正經起來。他回禀道:“順德街後巷的秉燭書院,來人了。”
蕭绛動作一頓,再擡眸,眼裏的混沌一掃而空,只剩下銳利的清明。
“什麽人?”蕭绛問。
答案實在特殊,葉安有些猶豫,沉默一瞬才道:“楚家二小姐,楚卿。”
蕭绛皺了皺眉。
葉危問:“王爺,是否需要屬下派人去盯緊楚二小姐?”
蕭绛指尖輕撚,揉碎了灑在書案上的香灰,目光沉沉:“不必了,本王親自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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