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 “有些事,不破不立

楚卿站在院子裏,冷不防打了個噴嚏。

雪已經停了,但北風依舊冷得刺骨。

林七燒好熱水,灌了一個湯婆子,拿出來遞給楚卿:“大人,你生病了。”

楚卿接過湯婆子,捧在手裏暖了暖,朝凍紅的指尖哈了口氣:“不妨事,這幾日風雪大,有些着涼了。”

她望着風雪,忽然想起一些舊事,“小七,你還記得嗎?我們剛到京城那天,晟都也下了好大一場雪。我們為了省下二兩銀子,不肯進城住客棧。倆人擠在城郊的土地廟裏,凍得連鼻涕都結了冰。”

楚卿忍不住發笑,林七卻只是目光閃爍,淡淡應了一聲:“屬下記得。”

林七還記得,那天晚上楚卿笨手笨腳地爬到土地廟的房頂,遠遠眺望着燈火通明的晟都城,朝着寒風吹來的方向大喊,說她一定、一定會在京城站穩腳跟,晟都城中的四萬八千盞燈火,遲早有一盞,專為她而明。

那時候林七只覺得,站在她身前的人,比皇城中的萬千燈火更加耀眼。

每每想到此處,林七都會倍感自責,為什麽去年中秋宮宴上,她沒有保護好大人?若是那天她沒有提前離開,她的大人或許就不會葬身火海。

楚卿注意到林七的神色有些異樣,戳了她一下:“想什麽呢?”

林七搖了搖頭:“大人,回屋吧!外面冷。”

楚卿抱着湯婆子,又戀戀不舍地打量一圈熟悉的小院,點了點頭:“嗯,走吧,是挺冷的。”

這間樸素的小院,原是楚卿和林七到京城後的第一個家。

那時候,楚卿手裏只有過去幾年跟着商隊跑商攢下的銀子,數目不多,在京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,只夠租下這座只有兩間屋子的小院。

最開始那兩年,楚卿和林七一直住這裏,白天一起出去跑生意賺錢;到了晚上,楚卿熬夜讀書,林七就在一旁給她掌燈。

後來,楚卿慢慢結交了新友,有了新的營生,積蓄越攢越多,便将這間小院買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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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,秉燭書齋還是楚卿的私宅。等後來楚卿入禮部為官,有了自己的官邸,便将小院的兩間屋子打通,建成了一家書館,取名秉燭書齋,供客人借閱書籍。

秉燭書齋只招待女客,來秉燭書齋的客人大多是家境一般、沒有條件讀書,或是家中長輩重男輕女、不許女子求學的姑娘家。

楚卿一開始只為她們提供書籍借閱,不收銀兩,只需要她們每月出一兩位來書齋幫忙打掃整理書架。

後來,客人越來越多,楚卿慢慢注意到,京城之中和她曾經一樣有心求學的女子遠比自己想象得多。只是借書,遠不能滿足她們的需求。

因此,楚卿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——她要辦一家書院,屬于女子的書院。

大靖沒有女子求學的先例,辦女子書院非一朝一夕之事。為了不耽誤那些姑娘求學,楚卿便先在秉燭書齋裏偷偷授課。

白天,她是禮部的新秀官員楚欽楚大人;

晚上,她便成了和女學生們始終隔着一道紗帳的楚先生。

書齋的課,直到楚卿葬身大火的前夕還在進行。

聽林七說,直到楚卿葬身的第二個月,因為實在找不到其他女先生,課程才被迫取消。而秉燭書齋也因此又退回成一間僅供借閱書籍的書館。

想到此處,楚卿不免惋惜。她想着等以後離開将軍府,事态安穩些,秉燭書齋還是要再開起來。

比起禮部尚書的楚大人,她更想做書齋裏的楚先生。

回到屋子後,林七給楚卿倒一杯熱茶暖身子,問她:“大人,接下來,你打算怎麽辦?”

楚卿道:“我現在的身份是鎮南将軍府的楚二小姐,行事遠不如從前方便。我還是想先聯系上蘇姐姐,托她幫我打聽打聽如今京城的局勢,再為将來離開将軍府的事情做打算。”

楚卿口中的蘇姐姐名喚蘇蘭桡,是京城第一樂坊的坊主,也是楚卿來到京城結交的第一位友人。除了林七,蘇蘭桡是楚卿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。

林七會意,應道:“屬下明日便去找蘇坊主。”

楚卿嘆了一聲:“恐怕今晚就得去。楚家明日采買丫鬟,我想讓你混到丫鬟隊伍中,和我一起住進将軍府。這事,只能找蘇姐姐幫忙。時間比較趕,要辛苦你今晚就跑一趟了。”

林七道:“不辛苦。”

能回到大人身邊,無論如何,她都不會覺得辛苦。

楚卿思量一瞬,又道:“哦,對了,還有一件事。你去找蘇姐姐的時候,順便再托她幫我打聽一件事。楚二身邊原來有個丫鬟,叫秋雲,據說是淮安水縣人。你托蘇姐姐幫我查查,這個小姑娘現在在哪,是否回了家,如果已經回了家,再問問具體返家的具體原因。”

林七又一一應下。

楚卿交代的差不多,時辰也不早了。她是偷偷出來的,為避免被發現,還得早點回去。

林七出門送她。二人一直走到巷子口,林七才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:“大人,那你呢?”

楚卿一時沒反應過來:“什麽?”

林七不平道:“大人一路南下進京,歷經多少波折才做到禮部尚書的位置,如今,便當真什麽都不要了嗎?”

林七很少一次性說這麽長一段話,楚卿不由愣了愣,思量一瞬,才終于明白為何林七從見到她開始便一直苦着臉。

她嘆道:“小七,我已經不是什麽大人了。你也即将随我入住進将軍府,我們都要盡快适應新的身份。以後,要叫小姐了。”

林七垂眸不語,顯然在置氣。

楚卿知道她在糾結什麽,遂耐心安慰:“幹嘛苦着臉,我不是還活着麽?不過是換了副身體,我還是我,不會變的。”

林七依舊不語。

這丫頭就是這樣的性子,固執認死理,鑽起牛角尖來,十頭牛都拉不動她。

楚卿無奈嘆了一聲,終于說出了自重生起一直藏在心裏的話。

她語重心長道:“小七,你是自滄州時便跟在我身邊的。我們一路走過來,吃過多少苦,受過多少累,走得有多艱難,只有我們自己清楚。

“我明白你的惋惜,我也一樣不甘。誰會甘心舍下自己一手拼出的基業,抛下一切,全部重新開始呢?

“可是小七,你也應該明白我入朝為官究竟是為了什麽。”楚卿的語氣很少如此嚴肅,“我并非貪圖高官厚祿,別說是禮部尚書,就算是宰相之位,只要不能讓我以女子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眼前,那就都不是我想要的。

“其實我早該想明白,過去走的那條路再風光,也已經走到頭了。禮部尚書官居三品,一旦被人發現我是女子,如此欺君大罪,絕不止我一人會因此喪命。不僅是禮部上下,連當年引薦我入禮部的周老先生都會受到牽連。

“太多的頭銜壓在我身上,朝中多少眼睛在暗處盯着。從前的處境,已容不得我犯錯。”楚卿微微攥起手掌,目光愈發堅定,“既然禮部尚書不能是女子,那從前的路,便不是我楚卿要走的路。

“有些事,不破不立。既然當初的路已經走進死胡同,如今一切從頭開始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楚卿說完,目光灼灼地望着遠處的燈火。林七在一旁看着她,恍惚間,竟覺得又回到了初到京城的那個晚上。

而她身前的人容顏雖改,眼底的光卻猶勝當年。

林七久違地笑了:“好,聽大人的。”

直到此時此刻,她才深切地覺得,她的楚大人,是真的回來了。

……

次日清早,柳嬷嬷将采買的丫鬟帶回府。林七混在其中,順利被楚卿接回了身邊。

瓊英院裏只有兩間屋子,小姐一間,丫鬟們一間。

楚卿本想拉林七來自己的房裏住,可轉頭看了看一臉天真無邪的玉竹,又覺得自己如此明目張膽的偏心,會傷了人家小姑娘的心。

所以林七最後還是搬進偏房,和玉竹住在了一起。

然而,楚卿還是安排錯了。

林七性子孤冷,寡言少語,時常冷着臉。玉竹因此有些怕她。林七在屋子裏的時候,玉竹總會找個由頭溜出去。倆人幾乎沒有一同出現過。

午間用過飯,林七翻牆出去偷偷練武,玉竹就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發呆,小臉凍得紅撲撲的,也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楚卿捧着暖手爐路過,瞧見她玉竹坐在角落裏,過去同她搭話:“發什麽呆呢?”

玉竹回過神,一臉困惑地答道:“奴婢覺得西院的風水不太好。”

楚卿很有耐心,問她:“怎麽說?”

玉竹十分認真地解釋:“早間奴婢路過西院,看見姑老爺正在跑圈,身上就穿了一件單衣,連嘴唇都凍紫了。奴婢覺得準是西院的風水不好,姑老爺不慎中邪了。”

楚卿愣住兩秒,撲哧一聲大笑起來。

別說,西院的高大人還真中邪了。只不過作祟的鬼怪不是別人,正是楚卿自己!

楚卿因為這事笑了足有半個時辰,直到後來柳嬷嬷來找她,她才止住笑聲。

而後續發生的事,也再一次印證了什麽叫樂極生悲。

柳嬷嬷來找楚卿,說讓她去蔣氏那挑一挑首飾,留着以後出嫁的時候戴。

楚卿頓時傻眼:“出嫁?嫁給誰啊?”

柳嬷嬷也知道自從上次大病過後,二小姐的記性一直不好,所以特別耐心地解釋:“當然是嫁給祁王啊!五殿下,當今聖上道五皇子,祁王,蕭绛。”

楚卿的暖手爐吧嗒一聲掉在地上。

誰?

祁王?

蕭绛?

楚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她在将軍府住了也有兩日多,之前怎麽沒人告訴她,她還有那麽大一紙婚約呢?

楚卿不敢相信地指了指自己:“我,嫁給蕭绛?”

柳嬷嬷一直對這位未來的姑爺格外滿意,驕傲笑道:“當然啦!還是聖上賜婚呢,半月前剛定下的。”

楚卿整個人僵在北風裏,半晌沒有說話。

等會兒,讓她反應一下。

她應該沒聽錯,是祁王。

那個她曾經在朝為官時的死對頭,那個皇城中出了名的病秧子,那個在朝堂上和她水火不容地鬥了三年的祁王。

鬥來鬥去,竟鬥成了她的夫君?

楚卿驚住良久才平靜下來,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處境。

現在,她不僅是鎮南将軍府的楚二小姐,還是她從前對頭的準王妃。

那麽,憑她對蕭绛的了解,将軍府內必有祁王府的眼線。而她前往秉燭書齋的事情,很可能已經敗露了。

她得盡快把林七找回來,蕭绛不僅知曉她從前是女兒身,還不止一次見過林七。

如果被蕭绛發現林七在将軍府,事情可就麻煩了。

可偏偏好巧不巧的,沒等楚卿出去找人,前院已經來人通傳。

祁王蕭绛造訪将軍府,眼下已經快到瓊英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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