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 “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

她不是楚欽。

這個念頭如一盆冷水兜頭而下,将心上即将燎原的火勢瞬間撲熄。

蕭绛後退一個臺階,順勢将衣袖從楚卿手裏抽出來,道:“你弄錯了。”

語氣中帶着刻意的疏離。

楚卿愣了一下,這是生氣了?

也是,蕭绛素來不喜歡別人碰他,這回破天荒地牽着她走了這麽久,是該忍不下去了。

蕭绛已經轉身繼續往上走,楚卿便跟上去,似是漫不經心地問:“王爺喜歡烏沉香嗎?”

蕭绛反應過來,微微側頭嗅了嗅,蹙眉道:“葉安在我房裏點了烏沉香。”

那就對了。

方才一晃沒聞真切,還以為蕭绛身上的味道是清苦的草藥味。等後面仔細再分辨,才發現是一種淡淡的烏沉香氣。

不是她所期待的味道。

塔頂的小門沒鎖,晚風吹打着殘舊的木門,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。

蕭绛先一步提燈登上塔頂,楚卿随後跟過去扶欄遠望。

晟都城沒有黑夜,四方樓宇燈火通明。

晚風拂欄而上,吹滿一袖清風。萬家燈火盡收眼底,恍惚間,楚卿竟憶起初到晟都城的那晚。

那晚下了很大的雪,城郊土地廟的舊瓦片濕漉漉的滑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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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廢了好大力氣才爬到廟頂,只為了能遠遠望一眼這座流光明滅的大靖皇城。

在京城擁有一個自己的家,這是她入京後的第一個願望。

後來,她經商、求學、科考、入仕,有了第三個、第四個、無數個從前她在家中想都沒想過的願望。

從那時她才明白,她從來輸的都不是性別,而是眼界,是被困于閨閣之內,被迫無法打開的眼界。

所以她喜歡登高、喜歡俯瞰萬物、喜歡将大千世界盡收眼底。

“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。”

蕭绛忽然開口,打斷了楚卿的思緒。

楚卿回過神,淺笑:“是嗎?”又半開玩笑道,“誰啊,楚大人嗎?”

蕭绛竟點頭。

晚風揚起蕭绛的發梢,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有看不清的神色,像是深海之下湧動的暗流,不知何時便會破出海面,翻湧成驚濤駭浪。

楚卿一瞬失神,下意識蜷起指尖,試探着問:“為什麽這麽覺得?”

蕭绛負手站在圍欄前,目光卻不在晟都城的燈火上。

他的視線穿過遠山雲霭,仿佛可以在巍巍山海外,看見午夜夢回時常常思念的身影。

“你和楚欽是在濟州相識的?”蕭绛不答反問。

楚卿沒應聲,也沒反駁。

但之前給蕭绛的假線索裏有這條,蕭绛會問,許是信了。

蕭绛又問:“你知道三年前的濟州匪患嗎?”

楚卿反應了一下。

三年前她在濟州任通判,剛好撞見蕭绛去濟州求醫路遇山匪,還是她帶兵把蕭绛從匪首手裏救了出來。

怎麽忽然問這個?

楚卿猶豫一瞬,點了點頭:“嗯,聽說過,王爺和楚大人也是在濟州匪患裏相識的吧?”

蕭绛卻道:“不算是。我認識她,比她認識我早些。在昭文十九年冬,我見過她一面。”

楚卿的心跳亂了一拍,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蕭绛:“王爺記性倒好。”

那年初冬大雪,楚卿隔着風雪撞上蕭绛的目光,不過匆匆一瞥。

她原以為,蕭绛不會記得。

蕭绛又道:“濟州蘭若寺裏有座佛塔,你們楚大人常去那。她和你一樣,喜歡站在高處遠望。”

這件事他也知道嗎?

楚卿有些哭笑不得。

她看向蕭绛,想從他的目光中找出些不一樣的神色,可那雙眼眸上如同蒙着薄霧,和他的語氣一樣平靜淡然。

楚卿便哦了一聲,笑了笑:“王爺覺得楚大人是什麽樣的人?”

蕭绛背在身後的手指微微攥緊,沉默片刻,才道:“狡猾,也很純粹。”

那是楚卿第一次見蕭绛笑了。

……

時間過得飛快,轉眼到了二月底。

月底休課一日,楚卿一早接到蘇蘭桡來信,讓她去海雲端試試春衣。

這些日子不算忙,白日在鴻章書院裏研習備考,晚上去祁王府給九公主授課,對楚卿來說都不算難事。

每晚給九公主授課結束,蕭绛還會親自送她回鴻章書院。所以最近楚卿的心情格外好。

倚在屏風前的蘇蘭桡把楚卿上下打量一遍,見她試衣服的時候眉眼含笑,忍不住皺眉:“那是春衣,不是嫁衣。不知道還以為本坊主是給你捎喜訊的媒婆。”

她上前奪過楚卿手裏的春衣,“老實交代,你是不是瞧上鴻章書院裏哪個小書生了?好看嗎?”

楚卿又拿起另一件淡粉色的長裙,比了兩下,笑道:“好看。”

但不是鴻章書院裏的學生。

全鴻章書院的學生加一起,都沒有那一人好看。

尤其笑的時候,特別特別好看。

蘇蘭桡以為楚卿在誇衣服,便道:“這件确實不錯,不過現在穿可能有點冷,你先帶走,等天暖些再穿。”

正交談着,窗邊飛來一只信鴿。

蘇蘭桡取下密信,展開看了幾眼,又遞給楚卿:“金敕的隊伍已過瀾江,估計今晚就能進京。新任禮部尚書方大人已經帶人出城迎接,你要去看看嗎?”

楚卿擺擺手:“不去,肯定全是人,想想都擠得慌。”

蘇蘭桡點頭:“确實。而且聽說祁王也去,京中不少姑娘都上街準備一睹祁王尊容,肯定擠得要命。”

楚卿動作一頓:“蕭绛也去?”

蘇蘭桡:“昂,方大人畢竟是祁王舉薦,剛上任就趕上瀚水盟約這麽大的事情,祁王肯定會跟着監管。”

楚卿沉默一瞬,抿了抿唇:“蘇姐姐,我想去添香茶樓吃糖膏,晚上你陪我去呗!”

蘇蘭桡沒想太多:“那現在去呗,反正也沒事。”

楚卿笑了笑:“晚上吧,現在還不是時候,還……不餓。”

黃昏時分,金敕車隊進京。

禁衛軍将圍觀的百姓攔在街道兩側,赤金軟甲的金敕護衛隊湧上街頭。

金敕王世子赫巴拓騎馬走在隊伍中央,前來接人的新任禮部尚書方樞則走在隊伍的前方。

而在方樞前還有一人,一襲金紋缁衣,騎着墨色駿馬,身姿筆挺,目不斜視,仿佛對周遭的喧嚣充耳不聞。

楚卿的視線逐漸聚焦,最後只剩下隊伍前方那一個身影。

忽而,那人似是察覺遠處的目光,竟朝着添香茶樓的方向看來。

楚卿一愣。

然後,那人竟笑了。

笑容很是好看,如同春日微風。

蘇蘭桡戳了戳楚卿:“哎,祁王剛才是不是笑了?”

楚卿摸了摸鼻子:“啊,是吧。”

蘇蘭桡:“見了鬼了。”

今天是什麽好日子,怎麽一個個都這麽愛笑?

兵甲碰撞的铿锵聲漸行漸遠,金敕的隊伍也消失在街道轉角。

楚卿舒出一口氣,又回到座位上喝茶。

後天便是三月初三。

被炸的月壇已經修繕完畢,瀚水盟約的簽約大典可以按期舉行。這件事從去年楚卿和金敕使臣商訂開始,到如今蕭绛接手,前前後後已經拖延了半年之久。

楚卿也曾主管瀚水盟約,其間多少事情要算計她再清楚不過。這是件磨人的事情,屬實耗費心力。

這些日子在祁王府給九公主授課,蕭绛書房的燈常常亮到深夜。楚卿便總盼着瀚水盟約的事情早些過去,到時候蕭绛或許還能清閑些。

這類想法時常出現,楚卿偶爾也會覺得奇怪。

她最近似乎關心蕭绛關心得有些過頭。

然經一番苦思冥想,楚卿得出結論——因為瀚水盟約本是她的工作,現在蕭绛代勞,她的過度關心定是源于愧疚。

嗯,很有道理。

等瀚水盟約的事情過去,蕭绛閑下來,可以再約他來添香茶樓吃頓飯。

這次她請客。

嗯,這是為了還人情。

正思量着,蘇蘭桡忽然喊她:“阿楚,你快來看看,怎麽回事?”

蘇蘭桡的語氣有些慌亂。

楚卿回神,忙走到窗邊。只見街角圍觀的百姓紛紛往反方向跑,拐角處的街上不斷傳來叮叮當當的兵器碰撞聲。

很快,有受傷的金敕護衛從人群中沖出來,用聽不懂的金敕語朝四周大喊。

楚卿聽不懂金敕語,卻也明白這是出大事了。

“蘇姐姐,你從後巷離開,去将軍府找小七。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,留在将軍府裏,我不回去,你們不要出來。”

楚卿說完就往外走,蘇蘭桡忙追上來問她:“你要去哪?”

楚卿頭也不回,已然出了添香茶樓。

街上亂作一團,百姓們四散逃竄,不少人身上都帶着傷。

禁衛軍被混跡在百姓中的刺客沖散隊形,在人群中陷入了混戰。

金敕護衛隊中也出現叛徒,穿着同樣金甲的士兵開始互相厮殺。

血腥味充滿整條街道,随處可見倒在地上的屍體,有些被軍刀劃開喉嚨、刺破身體,有些則是不慎摔倒生生被人踩死。

楚卿逆着人流艱難向前,拼命在人群中搜尋。

蕭绛呢?

他不會武功,葉安葉危都不在,他會出事!

他在哪?

楚卿告訴自己要冷靜,要冷靜,這種場面越亂越容易出事。

她環顧四周,停下腳步,掉頭進了旁邊一家客棧。

客棧老板正躲在櫃臺後瑟瑟發抖,只聽門哐一聲被推開,一個姑娘火急火燎地跑上二樓,一溜煙沒了影。

楚卿順着客棧閣樓的窗子翻上屋頂,居高臨下地朝混戰中心看去。

所剩無幾的金敕護衛隊将金敕王世子護在中央,大靖禁衛軍則被人群和刺客攔在外圍。

沒有蕭绛,蕭绛在哪?

突然,街頭傳來一聲巨響。

一陣濃郁的白煙将整條街籠罩,視野混沌片刻,再恢複視線,只見一名黑衣人躍入人群,一把抓住金敕王世子的肩膀,飛身而起。

三下兩下,踏着屋瓦消失在白煙中。

城西有禁衛軍大營,城北是皇宮,城南則是各家皇親貴胄的府邸。

方才那人抓走金敕王世子,自然不會把人往軍力密集的地方帶。

楚卿立刻跳下屋頂,騎着客棧後院的馬往城東趕。

蕭绛始終沒有露面,至少說明他還沒出事。眼下找不到蕭绛,只能先去追金敕王世子。

楚卿抄小路趕往城東,恰好在巷子口再次碰上了帶走金敕王世子的人。

黑衣人沒注意到她,扛着被打暈的金敕王世子進了一座小院。

不多時,小院的門被從內推開。方才擄走金敕世子的黑衣人又孤身出來,匆匆趕往別處。

楚卿隐約察覺事有蹊跷,思量片刻,決定冒險進去看看。

院落四下無人,黑漆漆的一片。

楚卿确認沒人在暗中埋伏,又推開了偏屋的房門。

金敕王世子躺在地上,手腳被捆在一起,還在昏迷。

正在此時,院外傳來一陣腳步聲。

楚卿立刻準備退出去,屋門卻突然被關上。

察覺到身後有人,楚卿擡肘狠狠朝後一擊。

那人被擊中悶哼一聲,卻反手将她帶入懷中。

寬大的臂膀将她環抱,随後在她的唇邊豎起一根手指:“噓,是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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