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 “我偏要做那顆眼中釘,挖……

“楚先生”揭開身份的前一晚,因着次日早間要上課,楚卿夜裏沒回鴻章書院,在女子書院後院的寝殿住了一晚。

次日,天蒙蒙亮。

楚卿趕早出門用早飯,臨走到門口瞧見一名小丫頭坐在門邊,一身灰麻短衫,紮着兩根紅頭繩,看背影有些眼熟。

“阿南?”楚卿溫聲輕喚。

小丫頭轉過頭,露出一雙幹淨透亮的杏眼,有些茫然地看着楚卿,愣了幾秒,忽然瞪大了眼睛:“你,你是那天藏書樓裏的大哥哥?”

不對啊,眼前的人明明是位姐姐!

阿南驚訝地起身,仔細打量楚卿片刻,猛得反應過來:“你是姐姐啊?”

楚卿低頭看看自己的天青素裙,彎眉淺笑:“嗯,不像嗎?”

阿南忙搖頭,又覺得不對,忙點頭:“像的!那天阿南就覺得哥哥……不對,是姐姐,阿南那天就覺得姐姐特別溫柔,不是公子如玉的溫潤,而是女兒家特有的細致,像我阿娘一樣。”

楚卿哭笑不得:“你怎麽在這,在等你阿娘嗎?”

阿南點頭:“嗯,阿娘來這送布匹,讓我在這等她。”說着,阿南打量着尚未挂牌的女子書院,又看向楚卿,“這是姐姐的家嗎?”

楚卿淺笑:“算是吧,想不想進去找你阿娘?”

阿南的眼睛一瞬亮了:“我可以進去嗎?”

楚卿點頭:“當然。”

昨日蘇蘭桡在城西錦繡鋪訂了幾批布料,準備留着日後給女子書院的學生們做院服用。早間确實來了一位婦人送布匹,應該正是阿南的母親。

楚卿将阿南帶到後院,正在清點布匹的婦人一見阿南來了,忙環顧四周,輕聲訓道:“你怎麽進來了?阿娘不是告訴過你不許亂闖別人家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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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南回頭,指向回廊裏的楚卿:“是大姐姐帶我進來的。”

楚卿淺笑颔首示意。

婦人這才松下一口氣,恭敬回禮,又從懷裏摸出兩枚銅板遞給阿南:“你先去對街吃些東西,娘點完貨就去找你。”

阿南搖頭:“娘,我不餓,我幫你一起點貨。”

楚卿上前道:“你們先忙着,我正準備去對街買早點,回來給你們帶一份。”

“那怎麽好意思。”婦人在粗布前襟上蹭了蹭手,“不敢勞煩姑娘,我們娘倆弄完就走。”

楚卿便笑:“不麻煩,一頓飯而已。我和阿南也算朋友,二位來此,我也當盡地主之誼。”

婦人便沒再推拒,應聲道謝。

等婦人忙完,楚卿也買好早點回來。偶然閑談間,楚卿才得知阿南的家境。

阿南沒有父親,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。母親孟氏白日在錦繡鋪做工,晚上替人縫補裁衣補貼家用。盡管日夜忙碌,阿南家的日子依舊過得很緊張。

楚卿記得上次在藏書樓裏,阿南穿得也是這件灰色粗麻衣,樸素,但幹淨。

用過早飯,阿南母女向楚卿辭行。楚卿用飯時向阿南母女說起過女子書院的情況,臨別便問阿南想不想來女子書院讀書。

阿南乖乖看向母親孟氏。孟氏有些為難,問楚卿:“姑娘,學費要多少銀子?”

楚卿思量一瞬,擡手比了個二:“每學年二兩學費,夥食自理。”

孟氏攥了攥拳,點頭道:“行!明個兒我來給姑娘送銀子。”

二兩銀子不多不少,剛好在孟氏可以承受的範圍內,也不會讓她覺得受了楚卿的恩惠。

孟氏應下,阿南便先留在了女子書院。

送走孟氏,不多時,前來準備上課的女學生們也相繼到場。

授課的地點在前院的賦禮堂。賦禮堂內三列課桌,最前方是一道紗帳。

女學生們進入賦禮堂後,很快發現了不對,往日堂前的紗帳不見蹤影,只剩下原本在紗帳後的梨木書案。

“怎麽回事?”有女學生問,“今天不在這上課了嗎?”

“應該不會。楚先生有事都會提前通知我們,許是要換紗帳吧!我方才還看見有錦繡鋪的工人來書院送布匹。”

衆人遂各自落座準備上課。距離上課還有一刻鐘的時間,女學生們便又讨論起掌儀司招女子入司的事情。

平日楚卿還有掌儀司和鴻章書院的事情要忙,除了上課時間不會到女子書院來。蘇蘭桡派來幾位得力的嬷嬷,楚卿不在的時候,便由這些嬷嬷代為處理女子書院的日常事務。

楚卿帶着阿南混跡在座位間,衆人沒見過楚卿,只當她是新來的學生。

主事的徐嬷嬷遂走到堂前,拍了拍巴掌,衆人立刻安靜下來。

徐嬷嬷清了清嗓:“諸位許是注意到了,今天的賦禮堂與往日有所不同。”

女學生們的視線在堂內掃視一圈,最後落到堂前失去紗帳遮掩的書案上。

“楚先生今日不來了嗎?”一名女學生問道。

徐嬷嬷道:“諸位莫急,楚先生已經到了。但今日,在楚先生露面前,還請諸位談一談對掌儀司招收女子接見蘭滄使臣一事的看法。”

女學生們彼此相看,有一人舉手:“敢問嬷嬷,楚先生今日是要露面了嗎?”

女學生的語氣明顯有些激動,連帶着其他人也跟着緊張起來。

“今日沒有紗帳,楚先生是準備見我們了吧?”

“我們真的可以見楚先生了嗎?三年了,楚先生還從沒露過面呢!”

徐嬷嬷咳了一聲:“諸位稍安勿躁,且先完成楚先生留下的命題。”

女學生猜到楚先生可能就在某處考察她們,紛紛開始談起對此事的看法。

從皇帝設立掌儀司的目的,到掌儀司應該如何運營,最後再到蘭滄使臣離京後掌儀司該何去何從。

楚卿坐在角落的席位間但笑不語。阿南也仔細聽着,越聽越覺得奇怪,忽而轉頭問楚卿:“姐姐,她們說得楚二姑娘是你嗎?”

楚卿做了個息聲的手勢:“噓,她們還沒見過我。”

阿南反應了一下,這裏是女子書院,掌院是位姓楚的姑娘,而眼前的楚姐姐又是這座府邸的主人……

阿南心下一驚:“姐姐,難不成你就是?”

楚卿彎眉淺笑:“噓,先替我保密哦,等會再告訴大家。”

女學生仍在熱火朝天地辯論,已經辯到了“掌儀司的設立是否有意義”。

一方認為掌儀司的成立只是噱頭,待到蘭滄使臣離京,京中女子的處境不會發生太大改變;

另一方則認為,哪怕掌儀司只是昙花一現,只要經歷過、體會過,掌儀司的存在就有它的意義。

兩方誰也不能說服誰,你一言,我一語,各有各的道理。僵持不下之際,堂內角落裏傳來一聲朗笑。

“各位與其高談掌儀司的存在是否有意義,不如把角度放低,談一談自己是否願意入掌儀司。願意,自然就有它的意義;不願意,也正好說說原因。”

衆人的視線順着清朗的話音彙聚到大堂一角,坐在角落的青衫女子緩緩起身,不疾不徐地走到堂前。

徐嬷嬷忙從堂上走下來,欠身道:“老奴見過楚先生。”

堂內登時寂靜無聲。

片刻,有人脫口而出:“楚二姑娘?我在宮中見過你一次,你,不是,您,您是楚先生?”

楚卿從容淺笑:“初次見面,在下楚卿。各位與我相識多年,不必多自我介紹了。”

沉靜片刻,堂內忽然炸開了鍋。

“楚先生?”

“她竟是楚先生?”

“她才十六歲,楚先生三年前就在給我們授課,怎麽會如此年輕?”

“不對,她或許真的是楚先生。據說掌儀司是楚二姑娘向聖上提議成立。而恰好在半月前,楚先生開始教授我們蘭滄語。”

“錯不了,她真的是楚先生!”

“……”

楚卿在衆人的目光下走到書案後坐下,從容擺手:“都坐吧,繼續說你們的。”

有人先從震驚中回過神,舉手問楚卿:“先生,學生有一事請教。”

是兵部員外郎家的三姑娘——劉彩月。

楚卿點頭示意:“講。”

劉彩月道:“先生方才讓我們談是否願意入掌儀司,學生其實也在考慮此事。平心而論,能風風光光代表大靖接見來使,這是學生這輩子都不敢想的事情。機會千載難逢,學生怎甘心錯過?

可先生或許也有聽到過些風聞,京中不少人都在傳先生您能做掌儀司司丞,是承了祁王的恩惠。甚至……甚至還傳您已和祁王……”

劉彩月不敢再細說,只得轉而問道:“所以學生在想,有沒有什麽折中的法子,既能由學生接待蘭滄使臣,又不必被外人評頭論足,妄加揣測。學生自己可以不在乎名聲,但不能不顧及家中二老。”

劉彩月問得沒有底氣,京中的風聞實在難聽,她實恐觸到楚卿的黴頭。雖說堂上的楚先生雖然素來溫和,但世間女子清白二字最為重要,若是被楚先生得知自己被人妄傳出“爬床”的醜聞,保不準會大發雷霆。

劉彩月不敢擡頭看楚卿,只能埋頭等着楚卿回應。

堂上的人沉默一瞬,卻笑了笑:“這事我倒也想過。”

語氣溫和,絲毫不帶怒意。

劉彩月詫異,悄悄擡起頭看去。只見書案後的人身姿端正,笑容溫和,然眼底目光灼灼,語氣不帶絲毫玩笑之意。

“前些日子,也有人去掌儀司問我,能不能帶着帏帽接見蘭滄使臣。”楚卿不疾不徐道,“坦白講,若細論能否在接見蘭滄使臣時不使用真實身份,答案自然是可以。聖上只命我挑選能擔此任的女子,至于如何擔此任,又由誰來擔此任,于朝廷而言并不重要。

“但我依舊告訴她,不行。”

衆人的視線紛紛落在楚卿身上,等着她說出不行的原因。

楚卿輕嘆一聲,道:“其實我小時候和你們一樣,家中長輩因我是女兒,不許我讀書求學。而我的兄長,無論如何不學無術,都能被花錢砸進最好的書院。所以我離開那個家,獨自求學,成了你們的楚先生。”

這是楚卿自己的經歷,她不敢說太多。女學生們也沒多想,只以為兄長是指前些日子醜聞鬧得沸沸揚揚的高聞。

楚卿繼續道:“過去三年裏,我一直坐在紗帳後,想着只要能讓你們有機會求學,不必像我當年一樣走投無路,便可以知足。可三年過去了,大家覺得自己的處境有所改觀嗎?”

衆人沉思不語。

楚卿又道:“這道紗帳就像遮在我身上的帷帽,沒人知道帳後的楚先生是誰。楚先生再好,和楚卿無關。所以今天我選擇從紗帳後站出來,讓‘楚先生’不再只是一個稱謂。讓所有楚先生帶來的稱贊都切切實實落在楚卿的身上。

“或許,會有人覺得我功利,問我自古成大事者哪個不是淡泊名利、心懷天下,成就一番大業卻深藏功與名?

“對,古往先賢的确如此。但我楚卿是俗人,世俗偏見早已容不得我等女子展露鋒芒,若我們還要因畏懼世人眼光固步自封,那我們讀書苦學的意義何在?”

楚卿從書案前起身,沉聲道:“我理解諸位的顧慮,你們如今所擔憂的事情,許多年前,我一樣擔心過。我怕被評說,怕被誤解,怕我滿腔報國熱血,到頭來反被謗以‘靠男人上位’的污名。

“因為能被世人看到的女子太少了,一旦有人展露鋒芒,立刻會有人将她們視為眼中釘、肉中刺,不惜冠以最惡毒的揣測。

“可是,難道因為害怕被視為眼中釘,我們便要放棄自己的追求嗎?

“眼中釘哪裏不好了?

“我偏要做那顆眼中釘,挖出世俗眼底偏見的血。”

一席話從容平和,卻如晨鐘暮鼓擲地有聲。

堂內靜默良久,忽而有人朗聲回應:“先生,我想參加考核。”

“我想入掌儀司。”

“我想和先生一樣,為自己活一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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