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2 山河之外,黎民之上,還有……
蕭绛說話時始終望着夜空,語氣平靜淡然,聽不出哀傷,更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甘,仿佛他生來便該永遠仰望那顆星星,從未想過靠近,也不需要被看見。
有那麽一瞬,楚卿幾乎忍不住想告訴他實情,可話到嘴邊,又被忍了回來。
恰在此時,營帳後斜落下一道影子,是葉危來了。
“王爺,葉安來信,那名衙役招了。”
蕭绛收回視線,看向楚卿:“你先回去休息,還是和我一起去牢房?”
楚卿起身整理衣擺,笑了笑:“一起吧,渾水摸魚這麽久,再曠工不幹活,蕭老板該罰我工錢了。”
……
海州府衙牢房內。
安放下手中的烙鐵,嫌棄地擦了擦手,回身關上了關押衙役的牢門。
不多時,蕭绛和楚卿一同抵達。
葉安将審訊記錄呈給蕭绛,解釋道:“此人原名王岐,是晉王培養的殺手。他從濱州一路跟着我們到的海州,的确和李魏素未相識。據他招供,那日他之所以去軍牢營放火,是為了趁機挑起我們和李魏的矛盾,好尋找刺殺的時機。但李魏謊報流民作亂一事不假。晉王正因早知海州情況,才會派人在濱州和海州行刺。此事應該是呂相那老狐貍的主意,他們打的是一箭雙雕的算盤。若行刺成了,李魏受牽連獲罪問斬,不僅除掉了王爺,可以趁機鏟除與呂竑私怨頗深的李魏;就算行刺不成,王爺您查出海州流民作亂的真相,李魏一樣保不住腦袋,借王爺之手除掉李魏,晉王和呂相怎麽都不虧。”
蕭绛大略翻過口供,問道:“他有沒有招出李魏瞞報海州流民作亂情況的原因?”
葉安道:“這個屬下問了,王岐說他不知情。”
蕭绛又吩咐:“帶本王去見他。”
葉安撓了撓頭,瞥了眼楚卿,為難道:“王爺,那死鴨子嘴硬得很,屬下審訊的時候下了狠手,現在過去,恐吓着楚姑娘。”
蕭绛看向楚卿,又轉過頭,從容道:“她見過,吓不着她,帶路。”
葉安驚詫地看向楚卿:“楚二姑娘還見過這場面?”
楚卿攤手:“我不知道。”
楚二一個閨閣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姑娘,怎麽可能見過刑訊逼供的場面?要說見過,楚欽倒是見過……
楚卿皺了下眉,跟上了蕭绛的腳步。
人被關在刑訊室裏,沒等門打開,血腥味已經順着門上的四方小窗傳了出來。随着幾聲鎖鏈輕響,鐵門吱嘎一聲,帶着黴味濕氣順着門縫吹了出來。。
一具身體被吊在牢房中央,遍體鱗傷,幾乎看不出人樣,嘴裏低低念叨着:“水,給我水……”
葉安走到一旁,緩緩倒了一杯溫茶水,放到王岐身前晃了晃:“老老實實答話,就給你喝水。”
蕭绛問:“你到海州多久了?”
王岐奄奄一息道:“來過兩次,一次是跟着你們一起,還有一次,在一個月前,那時候海州剛開始鬧水患,朝廷還不知情。”
“第一次是誰派你來的?”蕭绛又問。
王岐答道:“晉……晉王。三殿下命我來查探海州情況,方便日後從救災款項中抽調部分災款留作他用。”
楚卿敏銳地察覺不對,冷聲問:“抽走的災銀,打算做何用?”
王岐道:“我只是一名三等暗探,這些事情不經我手,我也不知情。但據我所知,因李魏遲遲不肯上報水患一事,一直拖到周亭以察覺災情才上報,水患的救災撥款沒能經過三殿下的手,而是直接到了海州。所以那五萬兩災銀,從始至終,只有李魏一人知曉去向。”
蕭绛蹙眉:“你半月前到過海州,那時候海州災報尚未抵京,李魏可有異常?”
本已自暴自棄問什麽答什麽的王岐忽然周身一震,閉緊幹裂地嘴唇不再肯答話。
葉安輕笑一聲:“王岐,你應該清楚晉王的手段,只要我們把你被捕的消息放出去,不用我們出手,你的舊主晉王第一個不會放過你。你在晟都的妻兒、你家鄉的爹娘,他們一個活口都留不下。只有我們祁王殿下能保住他們,他們是死是活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”
說着,葉安将那杯半冷的溫茶水遞過去:“王岐,這杯茶,還給你留着呢!”
王岐嘴唇微動,掙紮片刻,長嘆一聲,啞聲道:“我曾見李魏親自接見一隊外來商隊,救災的五萬兩白銀多半給了那些人。而那些人……我在三殿下的府中也見過一次。”
蕭绛目光微冷:“什麽樣的人?”
王岐道:“外邦人,我聽不懂他們說什麽,但曾聽三殿下提到了‘起兵’二字。”
“晉王要謀反?”楚卿一驚。
王岐垂眸:“再多的,我也不清楚了。李魏素來與呂相不睦,不會協助三殿下起兵。他見那些外邦人,應該還有別的目的。哦對了,煙雨樓,那天李魏接見外邦商隊的地點在煙雨樓,煙雨樓的花魁還曾入內為他們跳舞。”
煙雨樓是海州出名的煙花場所,海州臨海,多外商,去煙雨樓談論走商交易倒是無可厚非,但李魏貴為一州知府,跑到煙雨樓裏親自接見外商,事情可有些說不過去了。
離開牢房後,楚卿随蕭绛去了書房。
蕭绛給京中寫了一封密信,叮囑北林軍主将成将軍盯緊晉王和禁衛軍的動向,一旦察覺有異,寧殺勿放。
而後,又給皇後傳信,簡單嚴明情況,托皇後盯緊後宮中人,尤其是晉王的母妃廖氏,防止有心懷不軌之人在皇帝的日常起居中做手腳,企圖謀害皇帝篡權奪位。
葉危也受蕭绛之命給駐守軍牢營的沈阜也傳了一封信,命他盡快完成流民的召集安置工作,并授予他調遣阜陽駐軍之權,在海州城內外增派守軍數量。
待一切安排妥當,坐在蕭绛對面梨木雕花寬椅上的楚卿給他倒了杯水,道:“我想去一趟煙雨樓,自古秦樓楚館之中消息最為靈通,李魏在煙雨樓接見過外邦商隊,煙雨樓人沒準看見過什麽。”
蕭绛應了一聲:“嗯,什麽時候去,我和你一起。”
楚卿忙搖頭:“別,你知道煙雨樓是什麽地方嗎?”
蕭绛:“樂坊。”
“……也可以這麽說。”楚卿頓了頓,“但煙雨樓不只是樂坊,暗地裏也做皮肉生意。”
蕭绛皺了下眉。
楚卿忍笑,就知道他們衣不染塵的祁王殿下受不了煙花之地,何況那地方人多眼雜,萬一再混入刺客,蕭绛過去實在不安全。
楚卿笑道:“明天煙雨樓給花魁慶生辰,若是我運氣好,沒準還能一睹花魁芳容。王爺你呢,舊傷未愈,就好好在這府衙裏修養,打探情報一事,不勞您費心了。”
蕭绛蹙眉看着她:“你一名女子,如何進煙雨樓?”
楚卿拎了拎自己的男裝下擺,壓下聲音用男聲道:“我這樣,不夠帥嗎?”
蕭绛:“……”
天色不早,楚卿向蕭绛辭行,準備回房休息。臨走到門口,蕭绛忽然叫住她:“楚欽。”
楚卿懵了一下:“你叫我什麽?”
蕭绛垂下眼眸:“楚卿,你看到王岐了,像他這樣死在我手裏的人不計其數,你會不會覺得……我很可怕?”
蕭绛說話時,指尖下意識攥起衣袖,拇指指腹在食指上輕輕摩挲。
這是他緊張時才會出現的習慣。
楚卿回身:“自古王侯将相,幾人手中沒沾過血。我不知道你少時經歷過什麽,但如若你不狠心些,如今被吊在牢房中嚴刑拷打的人可能就是葉危、是葉安,甚至是你自己。我只是一個臭教書的,皇家之事,不敢妄加評判。”
“此處只有你我二人,本王準你評判。”蕭绛不容推拒地開口。
看他的樣子是認真了,若不說出點什麽,蕭绛不會讓她走。楚卿只好思量一瞬,沉聲道:“如今的大靖連年戰火、災禍不斷。為攘外,需要一位鐵血手段的君王安頓山河;但同時,為安內,也同樣需要一位體恤黎明百姓的賢君。楚大人生前曾言,若大靖能迎來一位能開創太平盛世的賢君,她願效仿周老,一生數十載勵精圖治,做一代賢臣。”
蕭绛微微上前半步:“那你覺得,若本王他日榮登九五,準大靖女子入朝為官,楚欽若還在,她可願做我的一世賢臣?”
楚卿怔住一瞬,恍然生出一個荒唐的念頭。蕭绛目光中的期許太熾熱,仿佛在告訴她,他拖着一身病骨争奪儲君之位,在明槍暗箭中嗜血厮殺,不止為了皇權,也不止為了鑄就一個他所期許的大靖山河。
山河之外,黎民之上,還有她。
他正在為了她的理想,去開劈一個前所未有的國。
“王爺,我是楚二。”
楚卿垂下眼眸,壓下心底翻湧混亂的思緒,“楚大人想什麽,我怎麽會知曉呢?”
……
次日一早,楚卿換好衣衫備好馬,準備出發去煙雨樓。
昨日一夜未睡,楚卿眼眶有些腫,忍不住一直打哈欠。臨從京城出發前,林七給她帶了一包苦瓜幹,她趁着要出門沒人同她一起,偷偷拿出一片含在嘴裏提神。
舌尖剛嘗到苦味,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話音:“你都收拾好了?”
楚卿猛得嗆了一下,嘴裏的苦瓜險些嗆出來,又被她三下兩下嚼碎咽下去。楚卿将手裏的苦瓜藏在身後,回身問:“王爺,你怎麽來了?”
蕭绛換了一件新的束袖長衫,青素底料,墨綠色雲邊,左肩肩頭繪着一片青色竹葉。
晨風拂過,身姿筆挺的他站在庭院青松之下,身後有萬裏雲天。
楚卿不由想起那句“君子如竹,風過不折,雨過不污”。
平時叫慣了他王爺,然細細想來,他今年不過才二十有三,同從前的自己一般大的年紀。若非被一身病骨拖累,他本該是晟都城內縱馬揚鞭,最風流肆意的少年。
“我和你一起去煙雨樓。”蕭绛不容反駁地開口。
楚卿果斷拒絕:“不可以,你的傷還沒好。”
蕭绛:“我無礙。”
楚卿:“楚大夫說你有礙。”
“她是庸醫。”
“你才庸醫!”
“行吧!”楚卿實在拗不過他,松了口,“到了煙雨樓,你得聽我的。這種風流場所的門路我比你熟,她們都有一套專有的殺客套路,要是你跟我走散了,被人家姑娘調戲,我可不救你。”
蕭绛徑自翻身上馬,動作幹淨利落:“誰說本王不熟?”
楚卿一愣,勒住他的馬:“青樓你也熟?”
蕭绛不答,點了點她的手:“楚大夫牽着本王的馬,是打算和我同乘一匹嗎?”
楚卿忙收回手,沒等反駁,身前的人已策馬遠去,只留下一聲似有似無的低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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