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5 她想抱抱他,在他跌入深淵……

戰場上瞬息萬變,一日的時間,可能就是萬千将士的性命。為了盡快返京,楚卿選擇冒險走水路先到濱州,再從濱州換馬車走陸路。這樣一來,可以比來時一直走陸路省下一日的時間。

渡船在海上一刻不歇地趕了一天兩夜,好在近來海風不強,東瀛海軍的注意力也都在攻打海州海口上,楚卿三人的渡船順利于第三日辰時抵達濱州海口,沒遇上太大的麻煩。

渡船在濱州海口靠岸,葉安先一步下船探查情況,确認周圍沒有刺客埋伏後,又回來通知楚卿和李魏二人下船。

兩日前,濱州知府接到蕭绛命令,開始滿城徹查潛入濱州的東瀛暗探。眼下濱州海口布滿衛兵,所有抵港的人都要一一徹查身份。

葉安望着前方等待核查身份的長隊,思量道:“楚公子,濱州人多眼雜,呂竑的刺客沒準也混跡其中。李大人身份特殊,我們不能貿然直接進城。你們在這等我一會,我先進城知會濱州知府,讓他親自來接你們。”

楚卿道:“不必這麽麻煩。如果呂竑的人已經埋伏到了濱州,濱州府衙裏也未必幹淨。我們換了馬匹就走,不在濱州久留,不必驚動濱州知府。”

說着,楚卿拿出一份商隊的身份印函遞給葉安,“這是我的朋友離開海州前留給我的,雖然身份是假,但印函是真。我們扮作落難的商旅進城。”

葉安遂接過印函,走在楚卿和李魏前面,帶着二人順利地進了濱州城。

葉安到底的蕭绛的心腹,平日看着不靠譜,遇上正事絲毫不含糊。三人進城不到一刻鐘,楚卿吩咐他準備的水糧、藥品,還有繼續趕路的馬匹都已置辦妥當。

三人各自上馬,趁着眼下時辰還早,街上人不多,準備盡快離開濱州這個是非之地。

然在濱州城走了沒多久,坐在馬背上的李魏開始搖搖晃晃,似乎身體有些吃不消了。

“李大人,你還能堅持嗎?”楚卿放慢馬速,退到李魏的馬前。

李魏揉了揉額角:“不妨事,繼續趕路吧!”

說是不妨事,李魏的嘴唇已然幹裂毫無血色,布滿皺紋的眼睛吃力地半張着,說話的聲音也不似在海州時中氣十足。

葉安也放慢馬速等着李魏,回眸不耐煩地嗔了一眼,小聲嘀咕:“累贅,一個大男人還不如楚姑娘能堅持。”又大聲揶揄,“你還行不行?用不用我馱着你走啊?”

楚卿嘆了一聲,看向葉安:“去找輛馬車吧!”

李魏的身體狀況顯然不能再騎馬,但留下休息太耽擱時間,只能換乘馬車讓李魏暫時休息一下。

葉安自然知道楚卿是選了個折中的法子,但馬車的速度要比馬匹慢許多,難免多耽誤時間,葉安不大情願,臨走前還斜了李魏一眼。

李魏精神不佳,卻也看得出臉色,輕嘆一聲,轉而向楚卿道謝:“多謝公子體諒。”

楚卿擺擺手:“大人不必客氣。葉安回來需要時間,我們進客棧歇會吧!”

許是因着濱州府衙徹查東瀛暗探,街上四處是官兵,客棧裏的客人少的可憐。楚卿尋了一處靠窗又不顯眼的位置落座,吩咐店小二打了壺熱茶。

茶水很快呈了上來,楚卿給李魏倒了杯熱茶,也沒多言語,只是默默望着窗外碧藍如洗的遠天。

濱州以南,是海州的方向。

坐在對面的李魏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楚卿,隐約從她素來寵辱不驚的眼底看見些許擔憂的神色。李魏是聰明人,自然看得出楚卿在擔心什麽。

對于楚卿的身份,李魏一直頗為好奇。眼前的少年人素衣簡冠,卻絲毫藏不住一身淩然風骨,那是飽讀詩書之人才會有的氣度。

楚卿雖一直以祁王護衛身份自稱,李魏卻早有懷疑,祁王為人疏冷,怎會與一介護衛如此親昵?

他猶豫片刻,試探着開口:“公子,下官還不知如何稱呼您。”

楚卿回過神,淡淡道:“我不過一介無名小輩,豈敢令大人自稱‘下官’。晚輩姓楚,大人若不介意,可随葉安喚晚輩楚公子。”

提及葉安,李魏順着楚卿的話繼續道:“我記得那位葉公子是祁王殿下的心腹,自小跟在祁王身側,一向只聽從祁王的命令。他能對公子您言聽計從,倒是令下官頗為意外。”

察覺李魏在試探自己的身份,楚卿也不惱,只笑了笑:“葉安心氣高,若聽見大人您說他對我言聽計從,他該生大人的氣了。”

李魏也笑了兩聲,索性直言道:“公子氣度不似尋常護衛,您是祁王府的幕僚?”

楚卿抿了口茶:“不是,我和祁王,算朋友。”

李魏動作一頓,眨了下眼:“祁王,也會有朋友?”

楚卿忽而擡眸,茶盞停在唇邊,洞明的目光掃過去,讓李魏端茶的手不禁顫了一下。

“公子莫誤會。”李魏忙解釋,“下官曾在京中求學,聽過些關于祁王的往事,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。京中有傳聞,說當年祁王母妃宸妃娘娘并非病故,而是受胡族巫蠱之術詛咒,在寝殿中化作了一灘血水。祁王也因此受到牽連,久病纏身,性子愈發孤冷,和宮中各位皇子,甚至于聖上,都不再親近了。”

楚卿勾了勾唇,目光清明:“大人飽讀聖賢書,也信這些怪力亂神之說?”

宸妃因何離世楚卿不清楚,但蕭绛的病是他自己為在晉王一黨手下自保,常年服藥所致。楚卿不信在官場中沉浮多年的李魏,事到如今還看不出這層關系。

李魏自知心思被楚卿看穿,無奈笑了笑:“此事的确邪乎,但空穴來風,未必沒有根據。公子應該知曉下官曾與當今首輔呂竑有過嫌隙,下官調任海州,正是拜呂竑所賜。所以這位呂相國的所作所為,下官也多少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。”

“哦?”楚卿挑了下眉,“晚輩洗耳恭聽。”

李魏道:“當年,我朝與金敕在北疆的戰事連年不斷,國庫消耗巨大,入不敷出。為了維持北疆的軍力供給,不得不向附屬鄰國提前預支下一年的朝貢。

“然而當時同在北方的胡族正在鬧旱災,根本無力提前奉上下一年的朝貢。所以當時初任首輔的呂竑便向聖上獻計,說既然胡族連負擔朝貢的能力都沒有,為何不趁此機會攻打胡族,直接将胡族疆土徹底納入我朝。”

楚卿皺了下眉:“聖上準許了?”

李魏點頭:“是。但胡族一貫與我朝交好,當時最負聖寵的宸妃娘娘正是胡族女子,要攻打胡族,必然有一個合适的理由。”李魏頓了頓,聲音沉了下去,“所以,呂竑便設計污蔑宸妃娘娘身攜胡族詛咒,是胡族人獻來謀害聖上的妖女,意圖以此發兵胡族。公子猜猜看,聖上最後應允了嗎?”

楚卿輕笑:“皇權面前,寵妃算得了什麽?呂竑若不是算準聖上會舍棄宸妃娘娘,又怎敢在京中大肆宣揚巫蠱之言。不過據晚輩所知,我朝似乎未曾與胡族起過戰事,此事,最後是怎麽解決的?”

李魏嘆道:“此事,下官了解的也不多。下官只知呂竑原本計劃派兵押送宸妃娘娘至胡族興師問罪。但事發前夜,宸妃娘娘不知從何得來一筆巨款,竟填補了胡族朝貢的空缺。聖上也因此收回攻打胡族的命令,将此事不了了之。

“只是,在那之後沒幾日,宸妃娘娘病逝的消息便從宮中傳了出來。而祁王殿下也自此以養病為由,久居冷宮十年之久,直至後來被皇後娘娘接走,才再次出現在世人眼前。”

李魏再次長嘆:“公子既是祁王身邊的人,應該知曉祁王體弱的真正原因。下官短見,總覺得連對自己都能下狠手的人,很難與旁人交心。可下官瞧着祁王對公子,确實不同于旁人。”

“是嗎?”楚卿心裏平生出無盡的酸澀,“我倒寧可不要這偏待。”

正談着,客棧又進來一隊商旅。一行十幾人,北方貨商打扮,操着一口流利的關東話,談笑間在門口的位置落座。

楚卿收回思緒,目光驟冷:“我們被盯上了。”

李魏下意識回頭,被楚卿低聲喝止,“別動,應該是呂竑的人。”

李魏思量一瞬,假意将一枚銅板掉在地上,借着撿銅板的機會,偷偷瞥了一眼門口的商隊。

“外地商隊入城必然要經過濱州海口,濱州海岸布滿紅泥,他們一行人的鞋底卻潔淨如新。”李魏看向楚卿,“楚公子好眼力。”

楚卿道:“此處人多眼雜,外面都是濱州官兵,他們不會貿然出手。我們等葉安回來盡快上路,或許還有機會甩掉他們。”

不多時,葉安買完馬車回來,瞧見坐在客棧窗邊的楚卿,招了招手:“楚公子,可以上路了。”

楚卿朝他遞了個眼色,葉安頓時會意,面色不改,卻負手握緊了身後的劍。

馬車停在客棧外,楚卿示意李魏走在自己身前,她則跟在李魏身後,提防坐在門口的商隊出手襲擊。

好在恰好一隊巡邏士兵經過客棧門口,扮作商隊的刺客沒敢對楚卿二人出手。

登車後,馬車開始飛速朝城外趕。

一路出了城門,駛過濱州城郊,一直駛到下一處城鎮外的山路上。

連天色都逐漸變暗,那隊商隊的車馬卻始終跟在楚卿一行人的車後。

李魏原就身體不适,這樣一路颠簸下來,已然沒有精神再說一句話。

楚卿掀開馬車窗簾,望向夕陽下越來越近的車隊,沉默片刻,起身掀開了車簾。

“不能再這樣逃下去了。”楚卿看向葉安,“他們遲早會追上來,這麽逃下去,只會越來越被動。葉安,對方一共有十三人,如果你自己出手,不必顧慮我和李大人,你有多大把握除掉他們?”

葉安揚起馬鞭,眼眸微亮:“如果只是取他們的性命,我有十成把握。”

“好。”楚卿笑了笑,“停車吧!我們在這等你回來。”

葉安卻道:“抱歉,楚姑娘,王爺給我的命令是一刻不離地保護你的安全。這些人的目标是李魏,如果他們真的追上來了,我會遵照王爺的意思,直接丢下李魏,确保你的安全。如果我貿然離開馬車,萬一再有其他人偷襲,你有半點閃失,我難辭其咎。”

楚卿勸道:“李大人不能出事。呂竑勾結東瀛,意圖謀反,只有李大人才能揭發他。葉安,相信我,我有能力保護自己。一刻鐘內,只要你能在一刻鐘內解決後面那些人,我可以向你保證,無論是李大人還是我,都不會有性命之憂。”

葉安仍拒絕:“楚姑娘,王爺命令在上,我不敢拿你的安危做賭注,恕難從命。”

楚卿長嘆一聲:“葉安,呂竑任首輔之位十餘載,你跟在王爺身邊多年,應該比我更清楚想要扳倒呂竑有多難。此次機會千載難逢,李大人抵京前絕不能出半點差錯。你一個人護不住我和李大人,一旦他們追上來,李大人必死無疑。葉安,沒時間等了。”

葉安不由攥緊缰繩,他自然知道李魏的命對于扳倒呂竑有多重要,他更清楚呂竑不除,蕭绛永遠坐不上儲君之位。但蕭绛給他下了死命令,他絕不能在此危急關頭離開楚卿半步。

楚卿看出葉安有所動搖,深吸了一口氣,再次勸道:“葉安,眼下方圓五裏內都是平野,很難隐藏刺客。只要你能在一刻鐘內回來,我敢保證我和李魏不會遇上危險。但再耽擱時間,一旦馬車駛入山林,我們就沒有機會再分開行動了。”

楚卿直接奪走葉安手裏的缰繩:“葉安,難道你不想除掉呂竑嗎?難道你忘了當年宸妃娘娘,是怎麽被逼死的嗎?”

葉安動作一頓,目光一瞬寒了下去。

沉默片刻,少年人勒馬翻身下車,回眸道:“楚姑娘,半刻鐘,我去去就回。”

白色身影在殘陽下漸行漸遠,夕陽漸落,夜幕升起。

半刻鐘後,昏昏夜幕中,熟悉的白色身影歸來。

楚卿等在馬車下,見葉安白衣染血提劍歸來,迎上去詢問:“受傷了?”

長劍入鞘,葉安挑眉一笑,彈了彈衣襟:“不是我的血。”

楚卿無奈失笑:“上車吧,你去車裏坐着歇會,接下來我趕路。”

葉安忙道:“我可不敢,讓王爺知道還不得罰死我。”遂先一步搶占趕車的位置,回身請楚卿上車。

楚卿笑了笑,索性直接坐在車外與葉安一同趕車。

夜色深深,荒原上回蕩着鹧鸪的低鳴。

天上星光點點,啓明星亮得耀眼。

楚卿擡眸望天,不由想起了與蕭绛秉燭夜談的那晚,那時的蕭绛望着天上的星光,目光灼若烈火,如同深陷泥潭的人渴望着夜空中的啓明星。

許是察覺楚卿若有所思,葉安開口問道:“楚姑娘也聽說過宸妃娘娘的事?”

楚卿收回視線,點了下頭:“嗯,從前聽過一點,不多,今日又聽李大人說了些。”

葉安不由皺眉,回眸瞟了眼車廂,似是嫌棄:“李魏,他知道什麽?”

楚卿沉聲問:“我聽說,宸妃娘娘是被呂竑設計陷害後才離奇病逝的?”

葉安啐了一聲:“呂竑?他也配!宸妃娘娘那般聰慧的人,豈會被他構陷?楚姑娘聽說了當年的巫蠱案吧,其實聖上取消發兵胡族後,巫蠱案已經了了。娘娘若非對聖上心灰意冷,又怎會服毒自盡?”

“服毒?”楚卿皺了下眉。

葉安嘆了一聲:“嗯,宸妃娘娘是服毒走的,胡族特有的毒藥,服下後整個人化作一灘血水,連屍骨都沒能留下。那時候我們王爺就在宸妃娘娘身邊,宸妃娘娘是在王爺懷裏一點點消失的。”葉安說着,拳頭下意識攥緊,“王爺那年才六歲,宸妃娘娘的血浸透了王爺的衣衫,整個宮殿裏充滿了血腥味。自那以後,王爺便不準任何人觸碰他,連我和兄長也不行。”

晚風呼嘯而過,壓得楚卿有些透不過氣。

她閉上眼,仿佛可以看見十餘年前,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少年跪在冰冷的宮殿中央,周身染血,眼底充滿驚懼和無措。

他拼命地抓住指尖不斷流下的血水,近乎瘋狂地哭喊,卻沒有一人回應他。

血水漸漸幹涸,有宮人前來将他帶入冷宮。

冷宮空蕩蕩的,每日只有一名宮人來給他送飯。

那人是三皇子宮中的,除了飯,還會給他帶來一碗苦澀的湯藥。

他喝下去,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。慢慢的,他也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。

京中人都說蕭绛時運極佳,一朝得勢便從晉王手中奪走了大靖的半壁江山。

可楚卿心裏清楚得很,蕭绛的一朝得勢,是用過往十餘載的蟄伏換來的。

在那些沒有被人發覺的歲月裏,他走過的每一條路都沾着鮮血,仇人的血、至親的血、最多的是他自己的血。

所有人都羨慕蕭绛如今的權勢,楚卿卻恨不能回到當年宸妃自盡那晚,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宮殿裏。

她想抱抱那個少年,在他跌入深淵前,伸手拉他一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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