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 殇·恒

小麥走了,一大早就離開了琅嬛山,甚至連一聲招呼也沒跟宋棐卿打,就那麽走了。宋棐卿看着小麥住過的房間,那被單上似乎還殘留着他的氣味,然而除此之外,再也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跡。

宋棐卿不可能輕易的相信小麥的話,說什麽想回仙靈界,想讓自己變得強大,那根本不是小麥能說出來的話,小麥怎麽可能願意跟自己分開。

宋棐卿在小麥的床邊坐了一會兒,立刻起身離開。他要去找天楓韶雲,再請求他最後一件事情。

“你讓本座再為你照看幾天孩子?宋公子,本座甚為好奇。”天楓韶雲負手立與大殿之上,居高臨下的看着他。

宋棐卿恭敬的回道:“宋某無意隐瞞,宋某只是想看看小麥離開我,到底想去做什麽?”

聽聞宋棐卿的話,天楓韶雲沉默了,他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,連善意的謊言于他也是登天難事,而此時九天釋雲突然出現,看着宋棐卿緩緩道:“宋棐卿,你當真要去看?”

宋棐卿擡頭,與那雙燦金色的眸子對視,堅定的道:“當真。”

九天微微眯起眼睛,在他見過的人裏面,敢與他對視沒有幾個,而宋棐卿是其中之一,那雙眼睛十分的清澈、幹淨,讓九天也把準備好的話咽了回去,他緩緩點頭,“好,本仙答應替你照看孩子,但你可記住了,一定要回來帶走他,我們可不想養這麽一個麻煩。”

宋棐卿擡手,躬身行了三禮,沉聲道:“宋棐卿多謝天楓大人,九天大仙的幫助,此生若還有機會見面,宋棐卿定然報答大恩。”

天楓韶雲垂下眼簾,輕輕點了點頭,而九天則甩甩手道:“這話本仙聽的多了,你若真的要謝,就答應本尊一個條件。”

宋棐卿看了看殿首的二人,沉聲道:“什麽條件?”

九天嘴角微微一勾,輕聲道:“宋公子何必多有戒備,本仙不過是希望你三日後再啓程,到時本仙自然會告訴你小麥的行蹤,如何?”

宋棐卿猜不出九天的意圖,然而是他有求于人,宋棐卿也只好答應。他耐心等待了三日,果真得到九天的提示,前去找尋小麥,而他也确實找到了,但此行卻是讓他今後每每想起,都後悔莫及。

尚雲清禾帶着幾名弟子準備下山,剛走到大門口就碰到大長老,兩人對視許久,自從尚雲懷謙向端月府下了聘禮後,尚雲清禾就再也沒有主動跟他說過話,此時大長老嘆氣道:“族長,你此行去往琅嬛山尋找魔胎下落,必定會遇到難處,老夫想給族長一些建議。”

尚雲清禾看着大長老,輕輕笑了笑道:“不必勞煩大長老,您還是以負責找到大師兄為首要,別的事情,本座作為族長自然可以處理妥當。”

說着還禮貌的沖他點了點頭,緊接着便帶着弟子離開了。

尚雲清禾那日觀察到北方天際黑暗一片,心也跟着狠狠發痛。關于谒靈牌的秘密,在他得知宋棐卿莫名懷孕之後,就開始在藏經閣內找尋有關靈牌的記載,但奇怪的是,閣內所有書冊均記錄在案,他也在書案中找到了關于谒靈牌的記載,但不幸的是,他到了案中記載的位置,卻并沒有發現那本記載。

他不禁懷疑是否是長老們有意藏了起來,為此他還到五長老那裏旁敲側擊的問了問,而五長老似乎早就知道他的意圖,拍着他的肩膀,語重心長的道:“族長,關于記載谒靈牌的那本書冊,早在七八年前就不見了蹤跡,您這會兒找,自然是找不到的。”

尚雲清禾皺眉,急切的問道:“您可知那本書被誰藏了起來?”

“啧,”五長老不耐煩的道:“不是說了失蹤了嗎?我要是知道還叫失蹤嗎?”

尚雲清禾聽聞,抿了抿嘴,心中沖五長老擺了擺手,再見了您老,想着嘆了口氣,雙手背後,一步一沉的離開了。尚雲懷古看着他離開的背影,摸摸下巴,龇牙不滿的道:“嘿,個臭毛頭小子,跟老子我裝老城還行?”

沒有關于谒靈牌更詳細的了解,尚雲清禾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為宋棐卿的境況擔心,但對方在醒來見到他的第一眼,就跟他說什麽,他喜歡的一直是冷月風,而他尚雲清禾不過是與冷月風背影相像的替身,這讓他憤恨,更多的是說不上來的失落與無力。

他這才知道原來宋棐卿從沒把他放在眼裏,而他終于放下身段,想關心他,看他大着肚子不容易的樣子,好心的送去餃子,而他呢?不但不領情還說什麽受不起。

他一氣之下把桌子整個掀了個底朝天,我讓你受不起,我尚雲清禾就把這桌子飯,全掀翻了,我讓你受不起去,飯都沒了你還受不起什麽?

将自己關在藥居裏不出來,摸着自己被餃湯燙紅的手背,他無心上藥,就那麽呆呆的看着房頂,直到……蝴蝶突然沖進他的房間,大叫着:“宋公子,他,逃跑了!”

宋棐卿看着灰蒙蒙的天際,當時在得知宋棐卿居然,真的狠心的離開後的那種,憤恨、不甘與憋悶的感覺,此刻也被那日暗黑的天色攪的所剩無幾,剩下的竟然是對宋棐卿安危的強烈擔憂。

尚雲清禾輕輕搖了搖頭,宋棐卿說他狠心,在他看來,他們二人,還是宋棐卿狠心多一些,他不但在恢複記憶後決然的離開他,還把他對他的那些關心變得毫無價值,甚至帶走他的孩子,盡管那孩子很可能是魔胎,但他總會想辦法解決孩子也許是魔的可能,為什麽他一定認為自己關着他,就是為了打掉孩子呢?

尚雲清禾輕輕嘆了口氣,帶着一行弟子繼續往前走去。

小麥一路東行,看着遼闊草原上遺世獨立的關陽山,它是那麽高,那麽蒼翠,又是那麽的……遠。小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,強忍着陣陣發麻疼痛的腦袋,在烈日下,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。

但盡管如此,小麥依然一步步朝着關陽山而行,那座山仿佛是他今生最大的希望,最大的追求,不論身體多難受,雙腳有多麽不停使喚,大腦的反應有多麽的遲鈍,他依舊要到達關陽山。

終于,在行走了兩天兩夜後,小麥到達了關陽山腳下,而此時的他也已經虛弱不堪,那張精致的小臉,也因為長途跋涉而變得蒼白。日夜不停的行走,他的一雙腳也磨出了血泡,但這些他都不在乎,在太陽第三次漏出紅彤彤的臉頰之時,小麥在關陽山腳下,欣慰的笑了。

盡管那笑容并不是小麥最甜蜜、最滿足的一個,卻是小麥充滿喜悅又填着悲傷的一個,他累的說不出話來,卻看着晨光,在心裏默默的道:“宋哥哥,小麥很快就要到和你相遇的地方了,這樣的選擇是小麥心甘情願的,宋哥哥你能理解的,對嗎?”想到這,小麥不禁覺得眼眶發熱,他随即甩甩腦袋,繼續向着山上而行。

攀登關陽山的路途并不困難,但卻比之前幾天更加辛苦,加上小麥的身體衰退的越來越快,最後他不得不依靠粗樹枝支撐着上山,等到了那顆大樹底下的時候,已經是又一個三天後了。

到了,終于到了與宋哥哥,初次相遇的地方啊!

小麥靠在樹幹上,看着已經生出很多嫩芽的大樹,燦爛的眼光透過稀疏的樹枝投射在他的身上,小麥伸出手遮了遮陽光。然而他多麽希望被耀眼的眼光多曬曬,他記得宋哥哥很喜歡曬太陽,他怎麽能經不起太陽曬呢?可是,他真的經不起啊,眼光越是耀眼一份,小麥全身的細胞就跟着脹痛幾分,他的大限是……真的要到了。

那日他為了阻止挽尊對宋棐卿不利,抱着他的腿不放開,此行為是小麥一生中做的最堅決的決定,那證明了他不是一個膽小鬼,證明了他也可以為在乎的人反抗,卻為此惹怒了挽尊,把禁锢在他身體裏的咒語解開了。

那咒語是挽尊為了避免出現被背叛者,而在他的手下身上做的禁锢,禁锢以咒語的形式,封塵在身體裏,一旦被開啓,性命将在短短一個月之內,迅速衰敗,而期間的症狀便是,一經受到光照,立刻全身疼痛,而腦袋則是巨痛不已,且長時間的光照還會縮短剩餘的壽命。

但一般情況下,挽尊的手下都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,然而,小麥成了一個列外。

小麥看着剛才晴朗的天空,此刻立刻陰沉下來,不禁笑了笑,“這就是人常說的‘好人有好報’嗎?在我将死之際,還能讓我好受些,小麥不虛此生了呢,哈,哈哈。”

笑着笑着,他的眼淚卻無聲的從眼角落下,他縮在樹根邊,小聲的嗚咽:“姐姐,小麥好想你,姐姐……”越來越冷的感覺,讓小麥全身發抖,但他依然回憶着和姐姐和宋棐卿一起的時光。

小時候和姐姐在家門前的大樹前打架、爬樹,搶鄰居孩子的東西吃,父親知道後,嚴厲的訓斥,娘親溫柔的呵護,一切的一切,在以往,小麥好像怎樣都想不起來,但現在确實臉父親氣的吹掉多少胡子,娘親抱着他落了多少淚他都可以數的清楚。還有姐姐,自從族人被滅,姐姐與他相依為命,姐姐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,以及人性的自己,在跟他大吵一架之後,離家出走,被挽尊帶走,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後悔,但也不後悔。

如果沒有遇見挽尊,他也許根本就不可能遇見宋棐卿。在認識宋棐卿之後,從他身上從新感受到了家人的溫暖,那人總是溫柔的摸着他的腦袋,就想過去的娘親溫柔的呵護,就想過去的爹親切的教導,就想過去的姐姐想依靠的愛護。沒有宋棐卿,小麥的世界會一直黑暗下去,是宋棐卿給他的世界帶來了光明,讓他知道,他還可以撒嬌,他還會笑,他還……有值得愛護的,值得為之努力的事。

“姐姐,小麥不希望你看到我。宋哥哥,希望你不要怪我,小麥跟你……撒謊了呢。小麥發誓,這是第一次,也是……最後一次喲。”小麥一邊喘着粗細氣,忍着發抖的身體,縮在一起的小身體,開始自言自語起來。

“姐姐,你也許見不到小麥會很着急吧,小麥……到你的夢裏去找你好不好?宋哥哥,小麥不敢出現在你的夢裏呢,萬一你問小麥,本領學的如何了?小麥……不知道怎麽跟你說啊……小麥好後悔說了這麽一個慌,可是小麥,真的不會說謊呢。”

……

“姐姐,我看到父親和娘親了,他們在對我笑呢。”

“啊……多麽美好,我的世界在最後是光明的呢,宋哥哥,小麥……好舍不得……”

當第一顆雨珠落在小麥的臉頰,小麥微微一笑,緩緩閉上眼睛,“再見……我的……”

幼小的身體就那樣孤零零的縮在大樹底下,他與天地萬物相比是那麽的渺小,随着雨勢漸漸變大,小麥的身體緩緩變成更加渺小的白色元身。

一陣劇烈的草叢掃動的聲音,一青色身影快速奔到小麥身邊,卻在靠近他的時候,漸漸放慢了速度,他伸出蒼白的手,緩緩靠近小麥的身體,卻是在即将接近的時候頓住,一聲從嗓子裏擠出的聲音,沙啞的道:“小麥……”

宋棐卿愣愣的看着小麥的身體,許久後才把他軟小的身體抱到懷裏,可是那個總是對他笑,喜歡縮在他懷裏的白色身體,再也不會動,再也不肯跟他撒嬌了。

宋棐卿紅着一雙眼睛,定定的看着遠方,雙手卻是緊緊的摟着小麥,一聲不吭。

突然一道長鞭,混着大雨,伴着破空之聲,狠狠的砸在宋棐卿腳邊的泥土上,緊接着一道狠戾尖銳的聲音在周圍炸開,“放開小麥,放開我的弟弟!你抱他這麽緊做什麽?放開他!”

面對強勢而來,興師問罪的景幽,宋棐卿眼中仿若無物,一雙眼已經紅透,卻好像定在地面上的石人一般,一動不動。

景幽看着一動不動的小麥,一張陰陽雙面的臉頰立刻變得蒼白,她像瘋子一般,沖到宋棐卿面前,毫無章法的搶奪他懷裏的小麥,她大叫着:“還給我!把弟弟還給我,他是我的弟弟,你這個可惡的人類,你不配抱着我弟弟的身體!你混蛋!”

兩人早已經忘記自己在幹什麽,在大雨下,被淋得沒有了樣子,但一個不停的捶打着宋棐卿的胸口,企圖搶回弟弟的身體,而另一個仿佛處在另一個世界,靜靜的定在地上,任由對方施為。

“啪!”的一聲響聲,在漸漸變小的雨勢下,顯得格外清晰,宋棐卿被景幽大的臉朝一面偏去,緊接着便聽到景幽額狠狠的道:“把弟弟還給我!”

可能是景幽真的把宋棐卿打醒了,也許是宋棐卿太累了,總之景幽終于把小麥從宋棐卿的懷裏搶了過來,把抱着小麥的身體,萬分小心,緊接着雙眸一閃,一道猩紅的光亮照向宋棐卿。

景幽一把抓起宋飛的脖子,将他抵在身後樹幹上,惡狠狠的道:“宋棐卿,你給我聽好了,念在你救過小麥一次,我這次饒你一條命,過了今天,若再讓我安陵景幽看到你,定然要取你性命!”

說完把宋棐卿被雨淋的落魄的身軀往大樹後的草地中一甩,跟着便要離開,卻在此時聽到宋棐卿終于開口。

“把他葬在這!”宋棐卿大聲道,“咳咳咳……把小麥……”

景幽聞言轉身狠狠的瞪着他道:“你說什麽!”

宋棐卿虛弱的趴在地上,一身衣衫早已粘在身上,身體跌在一處水窪中,滿身泥水,但他一雙眼卻緊緊看着小麥的身體,他再加大一分力道,大聲道:“把小麥葬在這棵大樹下,這是他的心願,求你把小麥葬在這裏。”

宋棐卿無力的趴在地上,卻是聲嘶力竭的請求景幽,“如果你肯答應我,宋棐卿就算讓你千刀萬剮也無怨無悔,求你把他……葬在這……”

景幽閉了閉眼,一串串淚珠湊從雙眼掉落,她伸手抹掉眼淚,看了看狼狽的宋棐卿,點了點頭。

越是開春的季節,天氣就越是陰晴不定,一大早晴空萬裏,到了晌午竟然下起大暴雨,到了下午時分,竟然就放晴了。

路邊攤的小販們又開始熱鬧的擺起攤子,而此時,與熱鬧的場景格格不入的是,一白發男子,滿身污泥,仿若無魂一般有一下沒一下的邁着步子,這個特別的風景立刻引起了街道上人群的關注。

尚雲清禾在前往琅嬛山一帶查看宋棐卿與魔胎的下落無果,又在巨麓宮遭到九天大仙的戲谑,他滿身火氣的下了山,由于不想過早的回去,便打算在山腳下的茶館喝喝茶,休息休息再回去。

剛端起茶碗,就被街道上那抹失魂落魄的身影吸引,那人就好像沒有靈魂的軀殼,臉上身上沾滿了幹巴巴的泥土,但看那樣子,那些泥實在下雨的時候就沾上的,而那人卻絲毫不在乎。

尚雲清禾定定的看着那位饅頭白發的人,那人雖走的慢,卻不似年老之人,竟然是少白頭嗎?那越是專注的觀察,尚雲清禾卻覺得那人十分的熟悉,他微微皺了皺眉,下一刻将手中的茶碗随意放到桌上,不顧弟子及周圍人詫異的不光,徑直朝着那白發人奔去。

尚雲清禾緊緊抓着那白發人的胳膊,緊張的看向他的臉,雖然大半邊都被泥土遮蓋,但他還是認清了那人的臉,他失望了,盡管兩人身形很像,行走動作很像,但,不是一個人。

為了避免尴尬,尚雲清禾輕聲問道:“這位兄臺,敢為你……怎麽如此狼狽?”

聞言宋棐卿才緩緩看向說話的人,奈何他看着這人面容如此熟悉,卻怎麽也認不出他是誰,最後只得輕聲的擠出一句凄楚無比的話語,“我的家人去世了……他走了……他沒有告訴我一聲……就走了……”

尚雲清禾看着那人雙眼紅透,聲音沙啞,凄慘無比,不知道怎麽了,見慣了家人之間生死離別的他,本不應該激起任何情感,似是卻因為這白發人簡單的一句話,若蚊的沙啞聲音而定住了身形,随之而來的感同身受一般的情感,讓他想把這個可憐的人抱在懷裏好好的安慰。

尚雲清禾,你這是……怎麽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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