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 :紫穗銀鈴

風舒一出現,四周氛圍好像變了。

寧澄不自覺地向來人的方向踏前一步。注意到寧澄動作的青年望向他,笑得更溫柔了些。

“閣下是?”

寧澄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:“城西寧家寧澄,見過風判大人。”

不知為何,雖不曾親眼目睹風判真容,他心中篤定這名青年便是被稱作絲簾傘的風舒。

見到風舒的第一眼,寧澄心中便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覺,說不上來是什麽,只覺得心裏癢癢的。

那溫柔的微笑夾着溫暖,溫暖中帶點熟悉,熟悉中又帶了點……懷念?

風舒的嘴角噙着笑,拍了拍寧澄的肩膀,徑直移步到他身前。

“這桃花開得甚好,只是剛發生昨夜之事,現下并非賞花的好時機。”

他語氣溫和,其他三位文判則臉色微變。

月喑微張了張嘴,似是想問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,卻又忍住了,倒是雪華伸出手,指向寧澄,道:

“昨夜一事,此人頗有嫌疑,我正準備問他的話。”

風舒輕笑,道:“審訊犯人之事,一向由風某負責,怎敢勞煩雪判。”

風舒作為文判之首,除了負責監督城門守衛以外,最重要的職責,便是行使其作為忤紀殿執掌人的工作了。

忤紀殿位于天一牢後方,每逢節令日開一次堂,屆時節令日之間有犯罪嫌疑的城民都會被押至忤紀殿進行審訊。

相較行刑的枯榮場,忤紀殿的審訊過程可是不公開讓民衆旁聽的,甭管你是世家子弟還是普通百姓,進了天一牢,是生或死就全憑風舒的判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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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在風舒一向寬厚,除燒殺淫掠以外,偷盜之類的小罪行只要不傷及苦主、答應歸還所竊盜之物,一般被罰替苦主無償勞役半年就了事了。

據說因為此事,風雪兩位文判之間起了不少矛盾。風舒認為判決應視各人情況酌情處理,而雪華則覺得風舒過于愚善,總是判得太輕。幾次下來,兩人之間關系不免鬧得有些僵了。

雪華怒道:“事關宮主,豈可怠慢?一日尋不到那二人,夙闌就一日不安寧。宮主與你關系親密,自是不會遷怒與你。将來降罪下來,我等卻是要遭殃的。”

聞言,風舒笑容斂起,道:“雪判怕是誤會了。夙闌歷來罪案,皆在節令日審理。明日便是清明,風某自會開堂審案,若他真是你我要找的罪人,再交予雪判處決,如何?”

雪華面色微愠,卻也想不出可反駁的話語,只得咬牙答道:“甚好。”

風舒笑道:“如此便好。我剛繪了熾雲、磬海二人畫像,你且拿去制成海捕文書,全城通緝那二人吧。”

他伸出手,手心燃起一道光,兩幅卷軸便憑空出現。

雪華臉色難看地接過風舒手上紙卷,并在狠掃了寧澄一眼後拂袖離去。

一旁觀望的花繁和月喑似是見怪不怪了,向風舒告辭後也信步離開。

待花月二人走遠,寧澄這才發現,被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他和風舒兩個人。

剛才那透着鋒芒的險惡對話,他可是全程目睹了的。一向以文雅、謙和聞名的風判居然能壓制兇殘的雪判大人,想來也是位可怕的人物。

人不可貌相啊……看起來無害的小綿羊,可是會長角的。

适才他心裏那種莫名親切熟稔的感覺已經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對陌生的恐懼。

風舒轉過身來,仔細打量了寧澄一番。他臉上雖挂着笑,但寧澄還是感到些許不自在。

放眼四周,一個人都沒有。要是風舒想對他幹些什麽,不知道喊救命來不來得及、會不會有人聽見啊……

寧澄惴惴不安地想着,只見風舒眉頭一蹙,忽然伸手向他抓來。

寧澄張嘴欲呼,卻看見被風舒抓着的右手上淤痕漸消,那句未出口的「救命」也就吞了回去。

“怎麽受傷了?”風舒邊治療他手腳上的傷,邊出言詢問。

寧澄聽出他語氣有一絲不快,許是誤會雪華對他動私刑了吧。

若雪華真未審先判,對風舒這位忤紀殿掌訊來說,便是越權了,覺得惱怒也是應該的。

寧澄想着,唯恐自己成為兩位文判大人炮火的中心,連忙解釋了身上淤青的由來。

他邊解釋邊偷偷觀察風舒的臉色,見他眉目緊蹙,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待寧澄說完,風舒才收起緊繃的神色,換上原來那副溫和的笑臉。他朝寧澄微微躬身,道:

“原來如此,是風舒疏忽了,還請寧公子不要怪罪。”

寧澄惶恐:誰敢怪罪風判大人您啊!

而且風舒雖為文判之首,不知座下其餘文判行動也實屬正常。

昨夜抓捕他的是月喑、弄傷他的是花繁,真要追究責任也輪不到風舒身上。

見風舒禮貌道歉,寧澄一方面覺得受寵若驚,一方面為自己剛才胡亂揣度人家而感到羞愧,心裏對風舒的防備也降低了些。

在他連連擺手表示不在意後,風舒便告訴他由于審判日在明天,他需要回到天一牢過上一晚,等待明日開堂。

聞言,寧澄臉色又苦了起來。離開天一牢時他就想着自己絕對不要再回去了,如今卻不得不做出妥協。

他身為夙闌城民,自然必須遵從夙闌的法律。就算風舒再和藹可親,也不可能放寧澄回自己家等待審訊的。

于是,寧澄默默地跟着風舒走回天一牢。他記挂家中雙親,心中不免有些低落,一路聳拉着腦袋往前走。

抵達天一牢時,前方的風舒忽然停下轉身。寧澄一時沒反應過來,直接咚的一聲撞進對方懷裏。

那微溫的胸膛散發着淡淡的氣味,似是熏香,又像墨香,和空氣中飄散的桃花香氣交融在一起,讓寧澄不由心神一蕩。

鬼使神差下,他伸手撫向風舒後背,竟像是要懷抱對方一般。

“這……”

一旁的牢役個個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,但風舒沒出聲,他們也不好上出言斥責,只能面面相觑,靜候風舒指示。

待寧澄發現自己明顯失禮的舉措時,已經是片刻之後的事了。

他臉上飛起兩抹紅霞,踉跄着後退幾步,剛想作揖道歉,卻被風舒搶先一步拉住。

“怎麽連站都站不穩了,還有哪兒不舒服嗎?”

風舒話語中帶着關切,竟似不在意剛才寧澄逾矩的舉動。他一拉之下,兩人距離再度縮小,隐約傳來的熱氣讓寧澄漲紅了臉。

他掙開風舒的手,答道:“沒、沒事,我只是想到要進天一牢,就會喪失氣力,覺得有些害怕而已!”

慌亂之下,寧澄居然把心中想法直接說出來了,說完以後,他又羞又惱,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。

文判大人面前,他說的這是什麽話啊?就算風判脾氣再好,聽到這話也不知會作何感想。

怎料,風舒聽他這麽說,非但沒有生氣,也沒有笑他嬌貴,只是輕撫下颔,若有所思地說:

“你若是覺得那關押咒法不好,那我撤去便是了。”

風舒會提出這樣的建議,也是基于牢內沒關押其他犯人的前提下。

聽他願意撤掉關押咒,寧澄雖不免期盼,卻也忍不住臉上一抽。

不對啊,大人這樣是不是有失偏頗——您難道沒看見牢役們都開始交頭接耳、竊竊私語了嗎!

縱然寧澄想要接受風舒為他提供的特例,卻也覺得這樣不妥。

先不說這麽做會不會讓人猜忌他和風舒的關系,若傳揚出去,只會平白給風判添個包庇犯人的惡名。

況且,被咒術壓制的不适感只是小事,他又不是什麽金枝玉葉的大小姐,忍一忍就好了。

見他搖頭,風舒也沒多說什麽,只是掃了衆牢役一眼,便帶着寧澄踩上通往牢房的階梯。

一進天一牢,那種術力、氣力被抽掉的感覺又回來了。寧澄深吸了口氣,努力穩住身形,跟着前方修長的身影往下走去。

像是顧及寧澄使力困難,風舒腳步微微放慢,讓他不至于跟得很吃力。

他背上的銀傘隐隐透着微光,使得昏暗的地牢看起來也沒那麽可怕了。

縱然如此,走到熟悉的牢房前時,寧澄已經開始喘氣了。礙于風舒在場,寧澄努力控制,不讓自己的喘氣聲太過明顯。可空蕩的地牢內安靜得很,風舒耳尖,還是聽見了。

風舒嘆了口氣,擡起寧澄右手,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他手心,道:“此鈴乃風舒随身之物,上頭沾染了我的氣息。寧公子帶在身上,這關押咒認主,自不會為難你。”

寧澄晃晃腦袋,果真發覺那股壓制他的咒力消失了。他收回手細看,只見一串挂着紫色流穗的細鈴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,散發着淡淡的銀光。

這想來是風舒珍視之物,才會随身帶着吧。寧澄不敢貿然接收,道:“大人好意,寧某心領了。此物太過珍貴,寧某擔心出什麽岔子,還是還予大人吧。”

說罷,他雙手捧起那銀鈴,戰戰兢兢地遞向風舒。

銀光照亮了風舒的臉龐。他眉眼彎彎,嘴角上勾,道:“此鈴算不上什麽貴重的東西,只是個小挂飾罷了。寧公子就別推辭了吧。”

雖然在笑着,可風舒的語氣中,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。寧澄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,只得乖乖将銀鈴收下,心想絕對不能弄丢,待出獄後再交還風舒。

見寧澄收下,風舒又溫和地笑了笑,然後轉身離去。

作為文判之首,風舒日間想必是很忙碌的,能耐心陪伴寧澄一路,只能說他心地真好。

若是每個被抓進來的犯人都有如此待遇,只怕那些未出閣的小姑娘們,個個都擠破頭想進天一牢吧。

風舒離開後,偌大的天一牢就剩寧澄一個了。他發了一會兒呆後,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那串銀鈴,順帶思考應付明日審訊的說辭。

不知是因為關押咒解開後恢複輕盈,還是虛驚一場後放松下來的緣故。

在苦思冥想一會兒後,寧澄吃了點牢役送來的湯飯,将銀鈴小心收好,便早早地睡下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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