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 :桃林初見

牢房內,寧澄已經躺下了。

倒不是他有多想睡,只是與其用剩餘的氣力來勉強自己坐着,不如躺下來好好思考該怎麽回答接下來的審訊。

“我在睡夢中被推到某座青樓內,砸壞了人家房頂,不想賣身還債所以急着逃離現場,一時忘了有宵禁這回事,才不幸被抓了。”

這樣的說詞明明很符合昨夜的情況,可偏偏存在許多槽點,怎麽聽怎麽可疑。

想撒謊吧,也不知能不能騙過四文判,若是被發現證詞造假,那可不是被記警告就能簡單了事的了。

思來想去,寧澄不由得唉聲嘆氣起來。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要說得讓人明白,實在是件困難至極的事。

“铮——”

在寧澄思索的當兒,冷不丁一道敲擊聲自左側傳來,在寂靜的牢房中顯得格外響亮。

寧澄吓了一跳,幾乎下意識地想坐起身,卻因使不上力而軟倒。

原先趴在他腿上的小灰鼠也吓得吱一聲,迅速溜到牆角,不作聲了。

無奈,寧澄只能維持着癱在地面的狀态,僵硬地扭頭望向牢門處。

雖然做了點心理準備,但在看見牢門口直立着的黑色人影時,寧澄多少還是有被吓到的感覺。

那是一個黑人——準确地來說,是一個從頭到腳都作漆黑打扮的人。

由于背光的關系,寧澄看不清他的臉,只隐約瞧見他用來敲擊牢房鐵柱的筆杆,和腰間垂挂的一枚白玉佩。

等等,為啥是筆杆?

見寧澄沒反應,那人開口發問:“寧澄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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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,卻帶着和年齡不符的清冷寒意,像是用千年寒冰化的水将人從頭到腳澆一遍,再送進冰窖裏。

被他那麽一叫,寧澄瞬間産生自己被閻王座下黑無常索命的錯覺。

……該不會真的是鬼差吧?

寧澄心中捏了一把汗,努力地挪動身軀,縮到了牆角邊。

“我是,您是……”

那道人影晃了晃,只聽見哐當一聲,牢門開了。

“出來。”

寧澄:“……”

——怎麽最近遇到的,都是惜字如金的家夥?我要是乖乖出去了,會不會直接被送往冥府啊?

他瞪着眼前的人不敢動,而那人顯然沒那麽有耐心,直接伸出食指一勾——他特麽的就飄過去了啊啊啊!!該死的漂移術啊啊啊!!

寧澄心中慘叫不停,口中卻愣是發不出半點聲音,就這麽飄在那人身後出了天一牢。

一出牢門,寧澄感覺全身的氣力又回來了,術力也一點一點地恢複。

他不由得扭頭看了天一牢一眼,心想着絕不要再回那鬼地方去。

陽光下,寧澄總算看清了眼前的家夥是人非鬼,可那一身墨黑扮相,總讓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。

……不可能吧。不可能的對吧。

我只是個普通安分的小老百姓,一沒偷二沒搶三沒采花四沒奪人命的,砸壞屋頂只是個小小的意外,不至于一日之內,連見兩位文判大人吧?

寧澄不斷在心中安慰自己,然後鼓起勇氣向前方的人開口:“這位大哥好,請問如何稱呼啊?”

似是沒聽見寧澄叫喚,眼前墨黑的背影絲毫沒放慢腳步,領着寧澄疾行。

他的漂移術能力顯然比月喑好得多,雖然不曾回頭,也能操縱得好好的,沒讓寧澄與路邊的花草木石相碰撞。

話雖如此,被人操縱着前行的滋味依舊不怎麽好。眼見又一叢桃花枝從眼角險險擦過,寧澄忍不住大喊:“這位大哥,能放我下來嗎?我可以自己走,保證乖乖的,不偷跑就是了。”

話音剛落,那人居然真的停下了。寧澄剛想着其實他也沒那麽難溝通,就聽見一把有些熟悉的聲音:

“華兄,好久不見,你怎麽又變帥了!”

原來是碰到熟人才停下的啊。

寧澄默默地把沖到嘴邊的道謝吞回去,同時好奇地探頭,透過那名青年的肩膀望向前方。

待看清眼前一粉一黃兩條人影時,寧澄不由得眼角一抽,把頭又縮了回去。

——居然都是認識的面孔。而且,為什麽都是位居文判的大人們啊!

他們碰見的,自然是花繁和月喑了。

身為負責夙闌城日間巡邏的花判,花繁總是借着職務之名四處搭(tiao)讪(xi)城內居民,因此雖不是「花粉」,寧澄上街時也偶然觀望過花繁幾次,對那張俊朗的笑臉和粉色身影還算有印象。

畢竟穿粉色衣服上街卻不顯突兀的男人,全夙闌也就花繁一個。

此刻,寧澄躲在青年身後,從他這個視角,只看得到青年寬大的背影。

原來他姓華啊,真是個少見的姓氏……等等,華?莫不是那雪喪霜——

仿佛在驗證他的猜想,只聽月喑那氣若游絲的聲音輕輕響起:“雪華前輩好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好啊雪華你居然無視我只和喑喑打招呼!太過分了!”

他倆一口一個雪華,把寧澄擊沉了。

當那黑壓壓身影将他帶出天一牢時,寧澄不是沒想過眼前的青年可能是誰。

可基于對雪判的恐懼,他寧願說服自己眼前的只是一名普通牢役。

“絲簾傘,沾花舞;雪喪霜,映燭光。”四名文判當中,只有雪判的花名聽着有些不太正面,而這當然是有原因的。

相比個性爽朗親民的花判、俊雅溫和的風判和清秀美少年月判,負責處理文書和判刑事務的雪判出現在民衆眼前時,不外乎是死刑執行日。

那萬年不變的墨黑扮相和寒冰一般的臉孔,顯然沒能給群衆留下多少好印象,而著名的「枯榮場淩遲」事件,更是讓雪判的名聲一度降到谷底。

枯榮場,是城內執行死刑的廣場。當初建設時,本着殺雞儆猴、減少犯罪率的目的,枯榮場四周特別保留了一大片空地,開放行刑過程供民衆參觀。

在某次執行死刑時,原先認罪的死囚忽然反悔,當場口吐惡言,高呼文判受賄栽贓他有罪、雪判濫殺無辜雲雲。

當時,剛擔任監斬不久的雪華當場震怒,體內術力外沖,弄得案上文書紙卷直接浮空疾飛,唰唰幾個來回就将那名死囚劃得渾身都是血口子。

待得民衆回過神來,眼前就只剩一具宛若被淩遲過、渾身血污的屍體了。

現場民衆後來提及此事,都心有餘悸地表示:好在雪判大人還沒氣得失去理智,将如此大範圍的攻擊波及無辜群衆。

自此,雪華也被安上了「雪喪霜」這個不怎麽好聽的名號,而有者私底下喊的「黑無常」、「索命鬼」、「殺人不眨眼的瘋子」等等,更是一個比一個難聽。

不過凡事都有兩面,聽說也有人表示:“雪判大人高冷禁欲的樣子真是太棒了!好想被雪判大人踩在腳下欺(肉)負(lin)啊——”

當然,這種有特殊癖好的人只占少數,沒能改變雪判在多數人眼中冷血無情的印象,包括寧澄。

得知眼前黑衣青年就是傳說中的雪喪霜後,寧澄寧願被月喑發現也不想被他帶走,當下連忙探頭開口:

“月判大人好,昨夜一別,沒想到這麽快就重逢了啊,啊哈哈哈。”

看見雪華身後突然冒出的寧澄,花繁和月喑都愣了下。

雪華側過頭,也沒見他如何動作,寧澄身上的漂移咒就解開了。

重獲自由的寧澄扭了扭手臂,退到看上去最無害的花繁左側,微笑道:“咳,花判大人好。在下寧澄,久仰花判大人風采,今日一見,果真好看極了,哈哈哈。”

……抛棄無謂的羞恥心吧!能活命更重要啊。

聽他這麽說,花繁立刻眉開眼笑:“小橙子你眼光不錯,不枉我昨夜送了你一路,否則喑喑就只能叫人把你扛回去了。”

誰是小橙子……不對,原來你才是讓我一身淤青的罪魁禍首嗎!

果然文判大人沒一個是好東西,全都草菅人命啊!

寧澄又想退後了。

一直不發一語的雪華冷冷地開口:“此乃熾雲、磬海失蹤案嫌犯,我要問他話,你別插手。”

雪華這句話是對花繁說的,而寧澄聽了,心裏頓時輕松起來。

熾雲、磬海是誰,他聽都沒聽說過,這事只要經過審訊,就能證明他是清白的了。

一旁的月喑則臉色微變:“此人不過違反宵禁。敢問前輩,他與兩位武使失蹤案有何幹系?”

……嗯?

等等,武使居然真的存在啊?一下就失蹤兩位,情況好像有點嚴重?

“昨夜熾雲、磬海失蹤,此人忽然夜行于望雲宮附近,遇見文判卻報上假名,着實可疑。”

雪華無視一旁擠眉弄眼的花繁,語氣淡漠地說着。

他口中的望雲宮,自是霞雲宮主、文判和傳說中的武使居住的宮殿了。

昨夜關押寧澄的天一牢,便位于望雲宮地下。而此刻,剛離開天一牢不遠的寧澄,想必還身在望雲宮某處。

這裏四周栽滿桃花,适逢春季,桃花叢開,若不是身陷囹圄無心欣賞,此地倒是個閑來散心的好去處。

“他是報了假名沒錯,不過也可能是昨晚我沒喂燭籠吃梅幹,它們一時生氣鬧別扭吧,也不是第一次了……”

說得好,我報的明明是真名!

寧澄連忙點頭表示認同。

不過,原來昨日看見的血盆大口不是幻象?明明是法器,為什麽還要投喂啊?

“那也不失為一種可能。然,昨夜之事牽連甚多。你不在現場,待會再讓花繁說與你聽吧。”

“好的,雪華前輩。”

——你會不會妥協得太快啊!就算對方是前輩也不需要讓着他啊!!

寧澄在心中暗暗吐槽。就算他認為自己肯定會被判無罪釋放,卻也不怎麽想由雪華進行審訊,天知道這雪喪霜會不會在訊問過程中用私刑,直接來個屈打成招的。

更何況,在寧澄的印象中,忤紀殿執掌審訊的,應該是——

“怎麽大家都聚在這裏?是見這花兒開得好看,就一齊賞花來了麽?”

寧澄身後的假山忽然轉出一人,微笑着開口。

那人身披銀藍袍、內襯水藍衣,身負一柄銀色紙傘,長身玉立。

那仿佛精雕玉琢的面容上挂着溫和淡雅的笑,與适才發言時溫潤清朗的嗓音搭在一起,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感。

來人居然是位居文判之首、兼任忤紀殿掌訊的絲簾傘風舒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在這裏啰嗦一下,雪判大人的名字念作雪華(huà),不是雪華(huá)哦。

同理,花繁叫雪華是是喚華(huà)兄,而不是華(huá)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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