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 :寧家之變

風舒笑道:“絲簾傘能帶人騰空而飛。撐此傘,寧兄要回寧府,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。”

能縮短回程,寧澄自然是很高興的。他作揖道:“那就多謝風判大……了,只是這傘如此珍貴,風判竟舍得外借?”

風舒道:“旁人我自不肯借的,寧兄想借卻是無妨,但這法器還需認主後才能操作,過程頗為繁瑣。此次,還是由風舒來送寧兄一程吧。”

言下之意,是要親自送他回去了。寧澄呆了呆,心想這傘的确不可能借予他使用,由風舒自己操作還比較合理。

見風舒微笑伸手,寧澄不由得伸手握上。在風舒的操縱下,兩人一傘瞬間浮空。

寧澄身形一晃,趕緊抓住風判的袖擺,卻又覺得不妥想要放開。

風舒輕笑,道:“絲簾傘飛行速度極快,寧兄還是抓穩了的好。一旦摔下去,可就不太好了。”

所謂的不太好,可能是活得不太好吧——光看現在的高度,摔下去就算不死,重殘的幾率也是很高的。

寧澄剛抓緊風判的手臂,就被風舒手中使力,直接攬入懷中。

寧澄想掙脫,那絲簾傘卻突然騰飛,帶着優雅直立的風舒和哇哇亂叫的他向城西飛去。

一路上,寧澄都緊閉着眼,深恐睜眼就掉下去了。他咬緊牙關,卻聽見耳旁靠着的胸膛傳來風舒的心跳聲,咚咚咚的,像是慶典上的連擊不斷的鼓聲,也像是雨水打落在瓦片上的聲響。

聽着聽着,寧澄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加速起來,兩股心跳聲交融在一起,分不清哪邊是風舒的,哪邊才是自己的。

那絲簾傘飛行速度果然很快。寧澄感覺冷風不斷劃過,卻因為被風舒擁在懷中而不覺得寒冷。

那溫熱的懷抱透着熟悉的清香,給寧澄一種莫名的安心感,漸漸地不那麽緊張了。

不一會兒,絲簾傘速度就慢了下來,寧澄忍不住睜開眼一望,居然已到城西。

他心中一寬,道:“風判,前方不遠就是寧家了……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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寧澄頓住了。

原來屬于寧家的那片區域,此刻冒着黑色的濃煙,就像是有人不小心點燃了一整座山那麽多的樹葉。

絲簾傘猛地停下,帶着寧澄緩緩降落在一片瓦礫堆前。

四周傳來許多聲音,周圍好像有很多人在叫他,可他全都聽不清。

那片濃煙滾滾的廢墟冒着幾星還未來得及撲滅的火光,龇牙咧嘴地望着他,像是在哀嚎着問他:為什麽不早一點回來。

寧澄低下頭,直勾勾地看着地上。

一塊寫着「寧」字的牌匾殘骸,破碎地躺在他的腳邊。

寧澄在喊。

他撕心裂肺地喊叫着,卻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。身後,有人緊緊地拉着他不讓他沖上前去。他憤怒地想要掙脫,轉身卻被擁進一個顫抖着的懷裏。

好像有人對他說了什麽。好像有人在搖頭嘆氣。

他瞪着面色沉痛的人群,很想讓他們不要擺這種表情、不要開這種玩笑,明明這一點都不好笑。

他的家沒了,那他的家人呢?父親、母親,還有那些微笑着喊他少爺的仆從、丫鬟們呢?

寧澄眼前一花,差點兒軟倒在地。他努力站穩身子,伸手推了推抱着他的風舒,道:

“我沒事,你放開。”

他的聲音冷靜得有些不正常。風舒雙唇微張,像是想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,只能牢牢地抱着寧澄,不讓他沖進那片殘垣之中。

見他不放,寧澄扯了下嘴角,笑道:“風判大人,您說送我回家,我已經到家了。請您放開好嗎?”

風舒怎麽可能放手。他柔聲道:“寧公子,你冷靜點,也許事發當時寧叔他們不在裏面,或是發現得早,已經逃出來了呢?我們先問問街坊鄰居好不好?不要怕,先冷靜下來,好嗎?”

說到後來,風舒的語氣居然帶點顫抖。

寧澄聽他那麽一說,深吸了一口氣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,眼睛也亮了起來。

他用力推開風舒,抓起一旁有着熟悉面孔的人,無視那人吃痛的呼聲,問:“我父親呢?還有我母親……還有郁兒、小六,他們人呢?”

眼前的人嗫嚅着,遲遲沒有開口,只是搖搖頭。

見狀,寧澄放開對方,反手抓住一旁老者的肩膀,問:“我家人在哪?他們逃出來了對吧?是不是你把他們藏起來了?”

他用力搖晃着那名老者的肩膀,老者連連咳嗽,只能拼命搖頭。

一旁看不下去的小夥們試圖上前把寧澄拉開,而寧澄對他們一笑,問:“不是他,是你嗎?還是你?你把他們藏哪兒了?快說啊!”

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哭號。寧澄轉頭望去,只見隔壁餘家的大嬸紅着眼,哭喊道:“沒了……全都沒了!那麽好的人啊……”

寧澄腦中轟的一聲,眼前發黑,幾近昏厥。他手一松,腳下一軟,被風舒搶上前扶住。

寧澄按着風舒勉強站好,沙啞着聲問:“你說什麽?”

餘嬸抹了抹眼淚,道:“寧公子,你別這樣。寧夫人……寧夫人他們在天有靈,會感到難過的。”

聞言,寧澄愣了下,然後捧腹大笑起來。

他笑得那麽開心,開心得眼淚都流出來了。他問:“餘嬸,我母親在天有靈?在天有靈……哈哈哈——”

四周人群都被他的反應吓到了,全都不敢出聲。寧澄轉身抓住風舒的手臂,止不住地笑:“風判,我母親她,她在天有靈……”

話還沒說完,寧澄忽然渾身一軟,頹然跪下。風舒見狀,跟着跪下身,喚道:“寧兄?”

他小心翼翼地拍着寧澄的手,不敢多說些什麽,擔心一個不好就會刺激到對方。

寧澄掐着風舒的手指尖發白,指甲嵌進了他的肉裏,抓出了血,可風舒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只是擔憂地注視着寧澄。

過了好半晌,寧澄方才擡起頭,無神的眼在看到風舒後,慢慢聚焦。

他嘶啞着聲道:“風判,帶我走吧,去哪都好。”

話還沒說完,他的眼角就濕潤了,可愣是一滴淚都沒掉,也沒注意到風舒被他抓住的手,已經被扯得變了形。

風舒也沒說什麽,只是點點頭,輕輕移開寧澄捏着自己的手。他二話不說地将寧澄抱起,撐起絲簾傘,朝來路飛回。

夙闌城東邊,有一家茶樓。

城東的居民若見着陌生的面孔,都會驕傲地告訴對方,品茗樓的茶是由最上等的茶葉精心研磨而成,怕是尋遍全夙闌,也找不着更好的茶。

品茗樓的點心,那更算得上是舉世無雙,來到城東卻沒去嘗一遍品茗樓的水晶餃,就真的太可惜了。

此刻,寧澄坐在品茗樓內,面前擺着數個裝滿點心的盤子,最靠近他的就是一盤晶瑩剔透的蝦餃。

風舒坐在寧澄對面,一臉擔心的望着他,卻也沒開口勸他動筷。

剛才事發突然,風舒也沒想太多,便随便找了離城西較遠的地方落腳。

他先是和店家要了盆水,仔仔細細地替寧澄将臉抹幹淨,再将他十指上染的血擦去。做好這些,風舒又想起已日正中午,便點了些吃的。

在這過程中,寧澄只是睜着通紅的眼,一語不發,就連面巾擦過眼角時,他眼都沒眨一下。

茶樓裏人聲鼎沸,其他客人見風判居然和一名灰頭土臉的男子同坐一桌,都好奇得交頭接耳,只差沒指指點點了。風舒不予理會,只是靜靜地坐着,也沒碰那些點心。

他們倆就這樣從中午坐到了晚上。待到深夜,品茗樓的掌櫃才滿臉賠笑地出現,詢問風舒他們家的點心是不是有哪裏不好,得罪了風判大人。要是他們哪裏做得不對,還請風判大人海涵。

風舒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寧澄,道:“并無不妥。耽誤貴樓打烊時間,實在不好意思。這些糕點我會帶走,有勞羅掌櫃幫忙了。”

那掌櫃連聲答應,吩咐夥計快些打包,還特意附上一份熱騰騰的包子,說是請兩位大人吃的,只求風判不要計較他們招待不周。

風舒推辭不過,便端着包好的點心和包子,拉起寧澄的手走出茶樓。

此刻已是子時,由于宵禁令的關系,整條街上空蕩蕩的,只有偶爾傳來的犬吠聲打破夜晚的寂靜。

兩人安靜地走了一路,偶爾有些閃着橙光的燭籠靠近,皆被風舒揮袖拂去。

良久,風舒問:“寧兄,夜已深,我帶你回風月殿歇下可好?”

由于寧家被毀的關系,此刻寧澄不僅無家可歸,還身無分文,就算要住店也是嫌囊中羞澀。

況且,看寧澄現在這個樣子,風舒也不放心讓他獨自待着,想說将對方帶回自己住處後,再另做打算。

寧澄木然地點了點頭。

風舒又問:“寧兄,你一天沒吃東西了,不然吃個包子吧?”

寧澄還是點頭,不語。

見他答應,風舒一喜,忙掏出适才品茗樓掌櫃送的包子,對半撕開,露出裏頭的噴香的肉餡。

他小心地将包子遞到寧澄嘴邊,可寧澄卻像是被香氣驚醒一般,兀自把頭扭開,竟還是不肯進食。

在品茗樓坐了大半天,寧澄也沒能從失去親人的哀恸中走出來,先前風舒問話,他也只是胡亂點頭回應,根本沒細聽風舒說了什麽。

他想了很多,想了很久,卻只得到一個結論,那就是如果他早一點回來,寧家可能就不會遭此變故。

他年輕力壯,就算背不動所有人,也能用漂移術将他們救出火場。

可是他沒有。

當他的家人在火海中哭號求救時,他在哪裏?

是在紅鸾閣內擔心區區一個梳妝架,還是在天一牢中安心入睡?亦或是悠哉地走在望雲宮內,細數那些飄落的桃花瓣?

都是我的錯。

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,父親和母親是不是就不會……

——都是我的錯。

寧澄想着,恍惚間仿佛看見适才圍觀的人群。他們一個個彎着扭曲的笑,拍手附和:

“是啊,都是你的錯。”

寧澄看着那群人,微笑,眼角卻有滾燙的淚水滴落。

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,一點一點地崩壞,然後碎掉了。

都是我的錯。

所以,我要怎麽做?

倏然間,一雙微涼的手捧起寧澄的臉頰,溫熱的唇覆上他的。

寧澄雙眼迷離,朦胧間看見風舒顫抖的睫毛和微微皺起的眉。

他腦中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團棉絮一樣空茫茫的,而嘴邊的溫度又是如此真實。

寧澄還沒反應過來,風舒便已放開他。他眨了眨眼,只見眼前的人執起他的手,原來淡色的唇上添了點紅,眼眸像天上的星子一樣亮,仿佛有水波流轉。

透過模糊的淚眼,寧澄看見眼前之人雙唇開合,一字一句地說:“我知你心裏難過,也知道說什麽都是徒然。但是你要知道,這一切不是你的錯。”

“你要去哪兒,我都陪你。你不想吃這些點心,回頭我可以熬點粥給你吃。若你實在不想吃,我也可以陪你餓肚子,但是你這樣虐待自己,我會心疼。”

“寧府的事,我會盡我所能查清楚。那不是你的錯,所以,別再這樣了,好嗎?”

聽着風舒溫柔的話語,感受着自他雙手傳來的溫度,寧澄終于忍不住點點頭,放聲大哭起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心疼小橙子一秒Q?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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