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 :骷髅詭蛾

風舒一向起得很早。

每日卯時,他便會醒轉,在确認寧澄依舊熟睡後,小心地将人搬到床上。

待盥漱完畢,他又迅速移步到火竈房忙活,再捧着熱騰騰的早餐回風月殿,靜待寧澄起床。

用完早膳後,碗盤等物都由寧澄處理。本來風舒都直接傳送到火竈房讓廚子清洗,可看寧澄一副「讓我來!快讓我做點事吧」的樣子,風舒也不忍拂他的意,只能任他去了。

之後,便是到忤紀殿工作了。

雖然忤紀殿只在節令日開堂審訊,但平日辦公時,風舒都會到內堂檢查需要審理的案件,再安排差役做些事前調查什麽的。

這一日,風舒一如既往地坐在忤紀殿翻閱案宗。

那案宗記錄的是賈家命案,一位姓賈的書生狀告自家媳婦毒死母親,可那媳婦卻不認罪,反指書生贍養不起全家而殺死了婆婆,如今還想要除掉她。現下,那兩口子都被關押在天一牢待審。

風舒看了一會兒,招手讓一旁差役将案宗收回櫃子上。

那差役應了聲,接過案宗,問:“大人,您接下來打算怎麽做呢?”

風舒道:“自是去見驗屍仵作問明屍體狀況,再向街坊鄰居探聽這二人平日待人如何、孝敬家中長輩與否……”

他回答得很自然,卻忽然察覺有些不對,轉頭看向那名差役。

那差役穿着與一般差役無異,手裏捧着案宗,身板挺得直直的,一張粉面上笑眼彎彎,唇紅齒白,不是寧澄又是誰?

風舒驚得手中的筆都掉了。他問:“你怎麽在這裏?”

寧澄笑道:“再在風月殿待下去,我就要變成廢人了。恰好花判說,忤紀殿有名差役退休,我便将他的位置頂上。”

在風舒辦公時,花繁偶爾會偷偷到風月殿找寧澄聊天,還邀請他一同上街巡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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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開始寧澄想閑着也是閑着,到外頭透透氣也好——可跟了花繁一天他就後悔了。

那熱情奔向花繁的「花粉潮」可不是鬧着玩的,寧澄在人群裏被擠得頭昏腦漲,一直到用餐時間才被花繁想起、被他解救出來。

那之後,寧澄心有餘悸地表示自己不想上街,問花繁有沒有其他打發時間的方法,最好是讓他有點正事辦。

本來他沒抱多少希望,可花繁卻在一拍腦袋後告訴他忤紀殿有空缺,還熱心地為他處理了就職手續,幫他弄到了差役的服飾。

為了不給風舒拖後腿,寧澄在花繁的幫助下,學習了差役執行任務的必要流程和須知事項。

他每天趁風舒走後,便到花雪殿後的空地練習逮捕犯人的體技,偶爾還被路過的雪華冷言嘲諷幾句,然後被花繁擋掉。

其實花繁人真的不錯,只要忽略掉他時不時脫口而出的撩話,相處起來就很輕松。現在寧澄和他對話時,都直接喊他花判了。

聞言,風舒眼底似乎閃過一絲冷意,可他很快就調整好面部表情,不動聲色地問:“你和花判很熟?”

寧澄騷騷頭,道:“也還好,畢竟這宮中能說話的人不多,他主動找了我幾次,聊着聊着就熟了。”

風舒道:“哦,是嗎。”

寧澄又道:“這案宗遞上來時,我也稍微瞥過幾眼,這賈家就在望雲宮附近,步行的話,一炷香時間也就到了。”

風舒重新接過寧澄手中的案宗,轉身站起,根據序列收好。

他盯着那楠木櫃子看了一會兒,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們便出發吧。”

“好的,要叫幾名差役一同前往呢?”

“你一人足矣。”

寧澄本準備踏出內堂喊人,聽風舒這麽說,便頓住了腳步。

“我一個人?可花判說,平日至少會帶兩位……”

“你一個人就夠了。”

風舒轉身,淡淡地瞥了他一眼,道:“這案子不算大,距離又近,真有什麽事再傳音叫人也不遲。花判生性散漫,對忤紀殿之事并未深入了解,興許是弄錯了吧。”

寧澄雖感到疑惑,但也沒有多問,點點頭表示知道了,便跟着風舒出了望雲宮。

和風舒之前說的一樣,他們先去義莊見驗屍仵作。

那仵作是個矮小的老漢,雖年事已高,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。

聽明兩人來意後,仵作大爺便遞了兩塊布讓他們掩住口鼻,再将他們帶到一具遮着白布的屍身前。

“喏,就是這具屍體了。那賈老太是中毒死的,大人一看就能明白了。”

說罷,他手一揮,猛地将屍身上的白布揭下。在那塊白布落地之時,寧澄的瞳仁猛地縮了下,人也忍不住後退了一步。

那白布覆蓋下的,居然是一具青白色的屍體!

留意到寧澄的動作,風舒擔憂地望了他一眼,用眼神示意他先離開。

寧澄定了定神,微微搖頭表示沒事,然後緩緩吸了一口氣,将目光重新投往那具屍身上。

那賈老太身形矮小,皮膚呈青白色,腿部略有些浮腫,面上定格着痛苦的表情。

由于距離死亡有好一段時間,屍身表面已經浮現出許多屍斑,和原有的壽斑混在一起,看着有點駭人。

“大爺,這中毒死的屍體,通常都會帶點青色嗎?”

寧澄并沒有驗屍方面的經驗,便虛心地向仵作請教。

“嘿,大人此言差矣。中毒死的人,遺體顏色一般和正常屍體無異,只是這青白色的嘛,卻是只有一種可能。”

那仵作詭異地笑了笑,指了指屍體右臉的屍斑。

“您看這,像不像個骷髅頭?傳說,這是一種毒物的特殊标志,凡是被它毒死的屍體都顯現青白色,并在屍身某處浮現一塊骷髅狀的屍斑。”

聞言,風舒支起下颌,道:“骷髅詭蛾麽。”

仵作道:“風判大人果然見多識廣。不錯,就是那骷髅詭蛾!”

被他們一提,寧澄也想起來自己在藍嚴堂時,曾聽夫子提起關于骷髅詭蛾的傳說。

“骷髅一現,黯然銷魂——”

當時,那夫子掐着嗓子,如此說道。

這話中的黯然銷魂,指的不是沮喪愁苦,而是實實在在的丢了魂。

骷髅詭蛾,顧名思義,是種腹部上帶有骷髅狀印記的蛾類。

它們生于墓堆,為死者怨念所化,一對翅膀上布滿了劇毒的磷粉,只要不幸吸入,三日之內必死無疑。

好在這種蛾類只在夜晚出現于墓碑之間,閃着幽幽的綠光,是以遭其戮害的人并不多。

諒是如此,可骷髅詭蛾長相可怖,又頻頻出現于墓地,便在口耳相傳之下,成了人們口中「不詳」的象征。

寧澄道:“這骷髅詭蛾只出現在擁有大量死者的墓地,想來是萬仞山巒那一帶出生的吧,卻不知為何會毒害這老婦人?”

風舒道:“骷髅詭蛾一向不喜出現在人群之中,想來是有人故意跑到萬仞山附近抓了幾只,再提取磷粉制毒,害死了這老太。”

他示意仵作将白布遮回,道:“既已确認賈老太死因無誤,便動身前往賈家吧。”

寧澄沒有異議。兩人摘下掩住口鼻的布條,并在和仵作道謝後,踏步走出義莊。

雖然賈家就在望雲宮附近,可卻地處偏僻,風舒和寧澄在城中拐了好幾條巷子,才抵達賈家門前。

那粉磚黛瓦的宅子上挂了個歪歪斜斜的板子,上頭洋洋灑灑地寫了「賈府」二字,可細看就會發現那粉牆上早已斑斑駁駁,就連大門上方都垂着蛛網挂簾,哪裏有點府第的樣子?

賈府前方本來有一池荷花,可現就只剩下一潭死水。那死水裏飄着些枯萎的荷葉,除此以外就是些樹枝、落葉等物,散發着一股沉沉的腐臭味。

這賈家想來原是大戶人家,附近連個宅子都沒有,更別說有其他人了。

“篤篤——”

寧澄敲響了賈家的大門,可等待須臾,卻是無人應門。

寧澄與風舒對看了一眼,又繼續敲了敲門。這次他倆等了許久,卻依舊毫無動靜。

“哥哥是官家的人嗎?”

稚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。兩人轉身一看,只見一個梳着垂髻小女孩站在死水前,水靈靈的大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們。

那小女孩看上去約莫六、七歲,瘦小得像會被風刮跑。她穿着一身簡單的對襟短襦,裙擺上沾了點灰,身旁還放了個小籃子。

寧澄走上前,蹲伏下身,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那女孩平齊:“大哥哥們是來看這家人的。”

他伸手指了指賈家緊閉的大門,問:“你知道他們都去哪兒了嗎?”

那小女孩有些怯生生的,手中扭着衣襟,小聲道:“宋嫂說,爹爹和娘親被官家的人帶走了。”

這小女孩居然就是賈家的孩子。寧澄看了風舒一眼,又問:“宋嫂是誰?你家裏還有其他人嗎?”

說着,他從衣袖裏掏出幾粒作零嘴用的花生米,放在女孩手心。

看到那幾粒花生米,小女孩眼睛都亮了。她小心翼翼地放了顆在嘴裏咀嚼,再把剩下的收進籃子。

似乎覺得「大哥哥」是個好人,小女孩綻開天真的笑容,道:“宋嫂是我娘親的好朋友,我家裏原來有好多人,有爺爺、奶奶、爹爹、娘親,還有弟弟和我。”她每說一個就掰一個手指頭,從左手一直掰到右手。

“不過,爺爺去了天上做神仙,奶奶不久前也跟着去了。宋嫂說,爹爹和娘親被官家的人帶走,一個月後再不回來,就也去做神仙了。所以,現在只剩芙兒和弟弟了。”

寧澄聽了,想起自家慘事,心裏不禁覺得有些難受。他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女孩的頭,柔聲問:“你叫什麽名字?今年幾歲啦?”

女孩道:“我叫芙兒,今年七歲啦!我弟弟叫寶貝蛋兒,今年才滿周歲。”

芙兒顯然還不太清楚名字是怎麽回事,直接把大人叫過的詞兒搬來說了。

她拾起小籃子,拉起寧澄的衣袖,蹦蹦跳跳地說:“大哥哥,你要進我家看看嗎?我弟弟也在哦!”

寧澄心中一動,問:“這些天,就你和你弟弟在家?”

雖然芙兒裙擺有點髒,可看上去不像沒人照顧、餓了幾天的樣子。

芙兒果然搖了搖頭,道:“宋嫂每天午飯時間都會來一次,然後坐上好久。每次宋嫂來都會帶好多好吃的,我可喜歡她啦!”

她小心地看了風舒一眼,湊到寧澄耳邊說:“就像喜歡大哥哥一樣。”

寧澄不禁失笑。他起身牽起芙兒的手,道:“那你帶哥哥們進去坐坐好不好?”

寧澄尋思着,此刻已經臨近中午,不若先進賈家查看,順便向宋嫂問點話。

芙兒點點頭,臉上因為興奮而染上了紅暈。她拉着寧澄的手,小心地繞到賈府東側的牆,把堆在那裏的草堆移開。

那裏居然有個小小的洞口,剛好能讓一個小孩進出。

芙兒笑道:“大哥哥,你去大門那裏等我。”

寧澄應了聲,走回大門前。

須臾,那門吱呀的一聲開了,露出芙兒的小臉蛋。

“大哥哥,可以進來了。”

寧澄看了風舒一眼,乖乖地退到一旁,做了個「請」的姿勢。

他還沒忘記自己如今是忤紀殿差役,自然應該跟在風舒身後行事。

風舒愣了下,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,然後咳了聲,踏步跨過門檻。

見狀,寧澄也在看了眼那塘死水後,跟在風舒後方進了賈府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「骷髅詭蛾」的靈感來源,是一種叫「鬼臉天蛾」(人面天蛾)的蛾子。

這種蛾子在胸部背面有類似骷髅頭形狀的斑紋,因而得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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