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 :真相為何?
那天之後,寧澄回到寧家,将雙親的遺骨帶到萬仞山巒附近的墳堆葬下。
他不讓風舒幫手,自己一個人挖了個大坑,把寧陝夫婦的骸骨放在坑底,再慢慢地将黃土推下。
——至少最後,由孩兒親自送你們一程吧。
當初,看見風舒尋回的遺骨,寧澄又忍不住落淚了。
他父母的遺骨是在廳堂找着的,其餘骸骨則靠近大門處,附近還有燒剩的斧頭等物,想來死前一定嘗試過逃跑,可最終只等來絕望。
那寧陝夫婦的遺骨緊貼着彼此,呈擁抱狀,興許是知道逃不掉了,死前作最後一次擁抱吧。
這些骸骨都被燒了很久,已經變得焦黑脆弱,還微微破損了幾處。
若要強行将寧陝夫婦的遺骸分開,可能會導致骸骨進一步碎裂,加上寧澄覺得父母應該想和對方合葬,便直接将他們葬在一塊兒了。
整個過程中,風舒一直默默地陪着他,待寧澄将坑填好以後,風舒将一塊木牌遞給他,問:“這樣,可以嗎?”
那木牌上,按碑文格式刻了寧陝夫婦的姓名。
寧澄想了想,用咒力包覆着手指,簌簌地又添了幾個字:
「不孝兒寧澄上」。
寫罷,他将那塊木牌插進土裏,接過風舒遞的白酒澆下,然後跪在地上,砰砰砰地磕了好幾個響頭。
他動作極大,驚起了幾只蛾子,那淡褐色的雙翼紛飛着,像極了飄落的紙錢。
——父親、母親,孩兒不孝,未能及時趕回,導致你們慘死府中。
你們放心,寧澄會照顧好自己,不會丢寧家人的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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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害死你們的兇手已經抓住了,孩兒定會要她血債血償。
在心裏默默地和父母道別後,寧澄按着腿站起,在風舒的陪伴下離開。
一路上,他忍不住回頭望了幾次。
那新立的墳越來越小、越來越小,最後消失在他的眼前。
在那之後,又過了幾天。
寧澄雖屢屢向風舒表示自己想搬出望雲宮自立生活,可卻被風舒以各式各樣的理由拒絕了。
寧澄不甘示弱,以留下為交換,讓風舒睡回自己的床鋪,自己則睡竹席。
可每次醒來時,寧澄卻都躺在塌上,風舒本人則坐在擺滿早點的茶幾前等他。
而且,自從寧澄睡竹席以後,風舒又改口說有多餘的被褥,将床榻邊的位置鋪了整整三層床褥,又蓋上兩層棉被外加一個瓷枕,幾乎可算是張小床了。
寧澄總覺得過意不去,也試過早起準備早膳,可那麽做的結果是風舒第二天起得更早。
反複試驗過幾次,發現這樣兩人都沒能睡好後,寧澄也只好放棄,任風舒來準備早點了。
風舒似乎打定主意變着法兒讓他開心,那早點的菜式從沒重複過,從鹹豆漿到灌湯包,又到冰糖湘蓮和金瓜釀芋泥,全都是寧澄喜歡的。
到了中午,寧澄便跟着風舒到膳堂用餐,而晚膳則由傳送術直接傳到風月閣內。
幾日下來,寧澄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到宮中吃白飯的。他想過要幫風舒分擔公務,例如跑跑腿之類的,奈何風舒表示最近真的不忙,只要求寧澄陪他泡個茶、下個棋什麽的,讓寧澄有種自己成了退休老人的錯覺。
似乎是被風舒教訓過的關系,花繁這幾日都沒敢來風月殿找寧澄用晚膳,只是偶爾在宮中碰見寧澄、風舒二人時,遠遠地朝寧澄揮手;
而月喑白日回風月殿時,也只顧着補眠,沒去和寧澄打招呼。
寧澄曾經在廳堂見到月喑一、兩次,每次月喑都是拖着有些虛無的腳步飄然入殿,然後徑直轉向右殿,落下殿門的簾子,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。寧澄識趣,知道月喑不太喜歡自己,便沒去招惹他。
雪華更不用說了,自從寧澄住進風月殿,每每遇見時都沒給他好臉色看,似乎覺得這人怎麽這麽厚臉皮,膽敢入住神聖的望雲宮——
可他礙于風舒的面子,也沒法說什麽,只是在和寧澄擦身而過時,發出若有若無的哼聲。
很快的,又到了忤紀殿開堂日。
這天寧澄起了個大早,而風舒卻比他更早,端了碗馄饨湯放到他面前。
寧澄雖然沒什麽胃口,卻還是塞了幾只馄饨到嘴裏,然後穿上一身素衣,跟着風舒走到忤紀殿。
雖然距離忤紀殿開堂還有一段時間,但既然掌訊的風舒已經到了,差役們便通知天一牢将犯人帶上堂。
不消一會兒,郁兒便被差役架着進入忤紀殿。與寧澄的待遇不同,她一進忤紀殿就被差役押着跪下,膝骨錘地時發出咚咚兩聲脆響,聽得人膝蓋發疼。
這半個月以來,郁兒似乎消瘦了許多,臉上的皮都快貼着骨了。她面上迷茫,像是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。
然而,郁兒現況再凄慘,也不會有他枉死的父母來得慘。還有那寧家上下所有仆從、丫鬟,那一道道鮮活的生命,就這樣被郁兒放的火燒成焦骨。
由于分不清那些骸骨都屬于誰,寧澄便将它們一齊葬在寧陝夫婦墳墓旁的空地。
接獲消息後趕來祭拜、崩潰痛哭的一張張面孔,寧澄永遠都不會忘記。
“以上種種,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?”
坐在矮臺上的風舒神色肅穆地念完郁兒罪狀後,便沉默地等待郁兒進行陳詞或答辯。
風舒陳述罪狀的過程,郁兒都只是神情恍惚地跪着,直到這個時候,她才緩緩地擡起頭,道:
“我不服。”
她的眼神慢慢地聚焦,眼底也漸漸浮現出恨意:“說我殺人,我認,要我償命,我也認了。可是,這是他們寧家欠我的!”
寧澄一直靜靜站在郁兒身側,此時一聽,忍不住開口:“我們寧家究竟怎麽欠你了?”
郁兒扭頭望向他,臉孔因為憤恨而扭曲。她道:“少爺,你的命真好啊,一生下來就被百般關懷呵護,不愁吃、不愁穿,甚至還能到藍嚴堂學習功法咒術。
可我呢?我生下來母親就死了,父親好不容易把我拉扯長大,可他卻被你們寧家給害死了!”
寧澄怒道:“不可能!我父母心地善良,他們如何行事,我又豈會不知?你在寧府呆的這些年來,除了剛進府中被管家苛待以外,寧家上下都待你極好,什麽時候害死你父親了?”
郁兒搖了搖頭,語氣輕蔑:“不愧是寧家出的少爺,薄涼得很哪。少爺你可還記得,五年前那個夏天,死在寧氏糧棧的陳楦、陳副總管?”
她這麽一提,寧澄想起來了。
那陳楦曾是寧氏糧棧一名普通夥夫,後來因其勤奮認真的工作态度,被寧陝升為糧棧副總管。
陳楦雖歲數大,工作卻比年輕人來得賣力,常常起早貪黑幹活,雖寧陝屢屢相勸,可他卻只是笑着說自己能行,讓寧陝別擔心。
五年前,陳楦意外亡故,當時寧陝幫他料理了身後事,還帶着寧澄為陳楦上香。
寧澄依稀記得當初有位小女孩在陳楦墓前哭得死去活來,沒想到居然就是郁兒。
郁兒是在那件事以後才進寧家的,想來是寧陝見她可憐,才收留了她。
想到這裏,寧澄不由得捏緊了拳頭,努力壓抑心中的火氣,道:“我父親待陳叔不薄,甚至還收留你,讓你不至于流落街頭,而你,就是這麽報答他的?”
郁兒發出一聲冷笑,道:“若不是你們寧家逼迫着他做牛做馬、通宵達旦勞作,我父親又怎麽會這麽早就過世了?
他死後,你父親為掩人耳目,居然還裝出一副好人的嘴臉來安慰我,說什麽我父親死了,以後就由他來照顧我——我呸!就憑他也配和我父親相提并論?”
寧澄氣得渾身發抖,厲聲道:“陳叔的死就是個意外!當初,陳叔身染寒疾,病愈後體虛無力,找遍城西也沒人願意聘他做活。
我父親可憐他,這才讓他到寧氏糧棧幹活。寧氏糧棧本無副總管一職,是陳叔來了以後才新添的!
陳叔總說我父親是他的救命恩人,若不是被我父親收留,他早就餓死了,為了報答我父親,這才賣力工作的!”
在寧澄的記憶裏,陳楦一直是個笑起來很和藹的叔叔。那天陳楦通宵檢查賬本後出門辦事,許是體弱的緣故,被日頭一晃,竟一口氣喘不上來,橫死街頭。
事後,寧陝很是內疚,覺得是自己害死陳楦的,偶爾也在下人面前提及,讓他們工作盡力就好,不必過于勉強,沒想到聽在郁兒耳裏,居然成了害死陳楦的證據。
郁兒尖聲道:“你撒謊!我父親就是被寧陝老兒給害死的!你們全家都有罪,全都該死!我用你教我的結界術殺光了他們,你心裏是不是很難受?害死你家人的是你自己,要償命的話,你也去死啊!”
她不知哪來的力氣,居然掙紮着想要撲向寧澄,被兩旁的差役死死壓住。
寧澄還未回話,就聽見堂上一響,風舒拍桌站起。
“郁兒姑娘不必強詞奪理。風某審案前,已調查過你的身家背景。如寧公子所言,陳楦之死純屬意外,而你卻憤憤不平,覺得寧家虧欠于你。
寧家人待你好,你覺得是理所應當。寧陝的仁善在你看來,不過是虛情假意、一文不值。”
他看了眼還想争辯的郁兒,輕聲道:“姑娘可曾想過,你的父親如此賣命工作,不僅是為了報答寧家,還是為了讓自己身歸黃土以後,他唯一的女兒也能像寧公子一樣,不必為生計而發愁嗎?”
聞言,郁兒身軀一震。她像是忽然被抽幹了力氣,一下跌坐在地上,口中喃喃道:“不可能的,不是的……我父親他、他是為了我……不對,他是寧家害死的!不是我,不是我——”她面上血色盡失,嘴角不斷顫抖,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。
寧澄面色鐵青,轉身背對郁兒,閉眼深吸了口氣。
郁兒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,被一旁的差役架起拖回天一牢。寧澄睜開眼,擡頭望向殿內的房梁,只聽得耳邊一聲喝:
“退堂——”
每月初一,是夙闌城的行刑日。
由于夙闌人大多安居樂業,枯榮場已許久未開放了。郁兒被行刑這天,附近民衆都聞聲而來,擠在枯榮場四周湊熱鬧。
本着想将一切了結的心情,寧澄也在通知風舒一聲後,獨自前來枯榮場,悄悄地混在人群中。
在雪華念完郁兒罪狀後,圍觀人群紛紛痛罵郁兒心思惡毒、手段毒辣,殘忍地殺害了寧家滿門。
事實上,民衆知道的,也只是寫在紙上的、那短短的幾句罪狀而已。
郁兒殺害寧家人動機為何,他們并不知曉,只是在一旁評頭論足:
“果然是下賤的東西,養不熟的白眼狼啊。”
“啧啧啧,瞧她那樣,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。”
“看見了吧兒子?你還想娶庫房那丫頭為妻?這種低賤的下人,養出的只會是更低賤的種!”
“這種人,死有餘辜!死了才好,留在世上只會繼續禍害人!”
聽他們說得慷慨激昂、口沫橫飛,寧澄不由得皺了皺眉。雖然郁兒是毀了他寧家的兇手,被判刑也是她咎由自取,可四周人群憤怒的點好像有點不對。
也許是夙闌和平慣了,這些百姓們平日表面上都和和氣氣的,一副安詳和樂的樣子。
可現如今,面對被判「有罪」的郁兒,他們紛紛換上了另一副面孔,仿佛只要自己站在枯榮場外,就能肆意指責、謾罵被判刑之人。
他們站在那裏、屏着呼吸,死死地盯着郁兒,瞳孔因好奇和興奮而放大。
他們看着枯榮場,就像是準備看一場鬥蟋蟀表演,然後期待着、等待着,蟋蟀被咬斷脖子的瞬間——喝彩!
寧澄看不下去了。他轉身離開,沒有繼續觀望郁兒被處刑的畫面。
身後,郁兒臉上滑落一滴淚。她閉上眼,嚅動着唇,無聲地道了句:“對不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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