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4 :結案
落日西沉,明月浮空。
天已經暗下來了,而風月殿內,卻沒亮起燭光。
透過镂空的窗格,依稀能看見裏頭有兩道人影,一個坐在床邊,還有一個半坐在榻上——
寧澄心跳得厲害,努力了半天,才擠出一句話:“風舒,是你把我帶回來的嗎?我那麽重,真是辛苦你了,哈哈。”
……哈哈個頭。那麽多話題,為什麽非要挑這個來說!
寧澄有種想撞牆的沖動。
聞言,風舒面上的笑容凝了下。他輕輕搖頭,道:“不是。”
不是?
寧澄直覺将自己帶回的是風舒,聽他否認,不禁覺得訝異。
“況且,寧兄哪裏重了?就算再胖上幾十斤,我也扛得起。”
風舒慢悠悠地起身,施術點燃了房內的蠟燭。燭火随風搖曳,照着寧澄略帶尴尬的臉。
……誰、誰要你扛啦?
不過,每天早晨,風舒都會将自己抱上榻——
想到「抱上榻」這個詞,寧澄雙頰沒來由地紅了。
風舒笑着戳了戳他的臉頰,道:“寧兄怕是睡暈了吧?快起來吃晚飯了。”
寧澄依言下榻,卻又覺得身上熱熱黏黏的,居然睡出一身汗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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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和風舒說了聲,匆匆到差役所洗了個澡,再返回風月殿用膳。
看見桌上擺着的兩副碗筷,寧澄心中一寬,刻意挪了挪凳子,坐得離風舒近一些。風舒見狀只是微笑,夾起一塊魚肉剔骨,放入寧澄碗中。
“快吃吧,涼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寧澄點點頭,也夾過一塊排骨,放進風舒碗裏。
“一起吃吧。”
風舒笑了,笑得眉眼溫柔。他端起那塊排骨,慢慢地啃咬起來。
兩人吃了一陣,寧澄見風舒吃得差不多了,便将想好的問話說出口:“風舒,賈家那件事,處理得怎麽樣了?”
他本想問芙兒被帶去了哪裏,又覺得婉轉些會比較好。
風舒放下筷子,用布巾抹了抹嘴,道:“都查清楚了。賈傅桂為了變賣賈府地契,以骷髅詭蛾之毒戮害賈老太和賈夫人,期間自己不慎中毒,未經升堂審判便毒發而亡。”
……賈書生?下毒?
寧澄愣了好大一下。
風舒看了他一眼,繼續用公式化的語調道:“賈氏遺孤暫托賈夫人好友——宋茹照料,待足齡以後,再送入藍嚴堂就讀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念在賈氏遺孤幼年喪親,在成年以前,他倆生活所耗皆由望雲宮供應。賈府地契暫由忤紀殿保留,日後再交還予賈氏。”
“等等……”
“賈府殘留的毒磷粉,已經盡數清除。萬仞山墳場,也新增到宵禁令範圍內。”
風舒頓了下,然後微笑:“如此,寧兄還有什麽疑問嗎?”
“沒有了。”
看着風舒的笑臉,寧澄雖滿腹疑慮,卻也沒出言辯駁。
風舒的确處理得很好,除了隐瞞芙兒才是真兇這件事。
昨晚他在萬仞山墳場的表情,寧澄可是看見了的。芙兒渾身磷粉卻安然無恙的樣子,不可能沒引起風舒的懷疑。
簡單來說,寧澄不信以風舒的才智,會猜不出賈家命案原委。
可風舒說得很明白,語氣中帶着不容反駁的意味,應是不想寧澄繼續追問下去了。
雖然寧澄覺得賈書生慘遭毒死,還莫名背負兇手罵名,實在有些可憐;
可畢竟他生前劣跡斑斑,敗光家産、氣壞賈老太、對家中妻兒不管不顧,也是不争的事實。
比起實情,風舒口中的「真相」,也許更能讓民衆接受。
寧澄自認不是慈悲心泛濫的人。既然賈書生已死,那這樣的結果,對還活着的芙兒和寶貝蛋兒來說,是最好的。
在風舒表示自己明日還要去探望芙兒,答應帶寧澄一同前往後,兩人便一同收拾好碗碟,進行簡單的洗漱,然後各自睡下了。
翌日,風舒為自己和寧澄請了天假,帶着寧澄去了宋嫂的家。
似乎知道風舒要來,宋嫂刻意向雇主告假,留在家中招待二人。風舒剛與宋嫂寒暄了幾句,芙兒便抱着寶貝蛋兒出現了。
芙兒一見到寧澄,便開心地湊上前去。她懷裏抱着弟弟,不方便擁抱寧澄,只能靠在寧澄的腿上,擡頭往上望:
“大哥哥、神仙哥哥,你們來啦?”
她看上去并無大礙,一張小臉蛋紅撲撲的,眼裏閃着喜悅的光:“大哥哥,你是來找芙兒玩的嗎?”
寧澄瞥了風舒一眼,見他沒有反對,便彎下身,道:“是啊,大哥哥帶芙兒去街上好不好?那裏賣的糖葫蘆又大又圓,可好吃啦。”
芙兒開心得想要跳起,卻顧慮懷中熟睡的寶貝蛋兒,只能壓下興奮,小聲地說:“可是,弟弟在睡覺。宋嫂說,爹爹和娘親都去做神仙了,芙兒要照顧好弟弟,以後再一起做神仙。”
寧澄一時無語。
宋嫂默默上前接過寶貝蛋兒,朝寧澄腼腆地笑了下:“大人想帶芙兒出街,盡管去就是了。這孩子由我來照料吧。”
風舒朝她微微點頭,道:“那就多謝宋嫂了。”
宋嫂屈膝行禮:“民女才要多謝大人,揭穿了賈傅桂的惡行,為賈妹妹洗脫罪名。”
她眼裏含着點淚光,想來是接受了風舒告訴她的說辭。
寧澄心中五味雜陳。他朝宋嫂抱了個拳,而後牽起芙兒的小手,往熱鬧的集市走去。風舒在和宋嫂告辭後,也緊随其後。
為了不像上次一樣被群衆包圍,風舒變出一把紙扇,遮住自己大半張臉。
雖然走在街上,偶爾還是有人會多看他幾眼,可應該只是覺得這公子生的儒雅好看,并未将他與「風判大人」作任何聯想。
一路上,芙兒都笑得很開心。她總會因為一些沒見過的「新奇物件」發出驚嘆:“大哥哥,這湯圓裏居然還有芝麻餡!”
“哇,好漂亮的西紅柿啊!芙兒一直以為,所有西紅柿都小小的,或軟軟爛爛的呢!”
“大哥哥,這糖葫蘆好甜,你也吃一個——”
芙兒的笑很有感染力,那賣糖葫蘆的老丈樂呵呵地笑着,又拿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她:“小娃娃,伯伯再送你一串,慢點吃,別噎着了啊。”
“謝謝伯伯!芙兒一個人吃不完,可以給大哥哥、神仙哥哥,宋叔和宋嫂吃!”
老丈聞言,笑得滿臉褶子,下巴的胡須一抖一抖的:“你這娃子,還真有心啊。不過……神仙哥哥是?”
“喏,這邊這位!”
芙兒指了指風舒,道:“神仙哥哥長得很好看、而且還會飛!”
說完,她又忽然睜大眼,伸手蓋住自己的嘴巴,小聲地說:“神仙哥哥的身份是個秘密,伯伯你千萬別說出去啊。不然王母娘娘發現哥哥私自下凡,會把他抓回去的!”
寧澄想起之前在風舒房裏看過的話本,那上邊也有這麽一段。他忍住笑,努力不去看風舒的表情。
那老丈卻沒那麽心細,他摸着髯須,張口笑道:“哈哈,這位……神仙哥哥,果真生得俊極了!娃子你盡管放心,伯伯和你拉勾,保證不說出去。”
許是年紀大了,那老丈眼神不好,沒認出自己說的,是夙闌的風判大人。
風舒輕咳了聲,道:“童言無忌、童言無忌。”
他用扇子遮住臉,耳尖有些發紅了。
寧澄有心逗弄風舒,便跟着附和:“是啊芙兒,大哥哥也和你拉勾。大家都不說,神仙哥哥就可以一直呆在凡間啦。”
芙兒興奮地跳了下,道:“好啊好啊!”
她伸出細細的小指,分別與賣糖葫蘆老丈和寧澄拉了拉勾。
風舒的耳尖更紅了。他又咳了聲,道:“走吧。”
寧澄道:“等等,神仙哥哥也拉勾啊,許諾自己不随便回天庭。”
他笑嘻嘻地拉起風舒的手勾了勾,道:“芙兒也和神仙哥哥拉拉勾吧?”
風舒看了看被寧澄勾着的手,道:“不必了,同樣的事只能拉一次勾。”
芙兒原來已經伸出了手,聞言有些錯愕,道:“欸……原來只能拉一次勾啊?”
——騙人!分明就是害羞了嘛!
寧澄盯着風舒紅得發亮的耳尖,忍不住在心中竊笑。
二人又逛了一陣,才将芙兒送回宋嫂的住處。宋嫂執意要留風舒和寧澄用餐,在小小的庭院裏張羅了滿滿一桌子的食物,包括蔥花烙餅、手擀面、白蘿蔔湯等等。
那些飯菜雖用料簡單、做工粗糙,可卻透着純樸之氣,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。
宋嫂的丈夫是個自來熟,熱情地和寧澄、風舒聊起天來。他對風舒沒有特別敬畏,還讓兩人稱呼自己宋叔。
在他的勸說下,寧澄吃了兩大碗面,又喝了滿滿一碗蘿蔔湯,感覺身體暖和起來了。
吃完飯後,衆人用劃拳的方式決定誰負責收拾碗盤。風舒不知怎麽的,一下就被淘汰出局。
他認認真真地挽起袖子,将碗盤一一疊好,然後捧到廚房去。
見狀,宋嫂神情惶恐,也跟上去幫忙,而她丈夫則嘴裏喊着「娘子快回來,還沒定勝負呢」,跟在宋嫂後頭走進廚房。
一時間,院裏的大人只剩下寧澄了。他想進廚房幫手,可寶貝蛋兒卻忽然哭鬧起來。
無奈之下,寧澄只好笨拙地将寶貝蛋兒抱起來,試圖讓對方止住啼哭;
可他畢竟沒有照顧嬰兒的經驗,怎麽哄也哄不好,一時有些手足無措。
一雙小小的手向他伸出,道:“大哥哥,讓我來吧。”
芙兒從寧澄手中接過寶貝蛋兒,輕輕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:“耳聲眼色總非真,物我同為一窖塵。蝴蝶不知身是夢,花間栩栩過青春……”
她邊唱邊模仿大人的動作,輕輕地拍着寶貝蛋兒的後背。寶貝蛋兒被芙兒一哄,居然真的不哭了,還「咯咯」地笑了起來。
寧澄瞅着芙兒坐在屋檐下的小小的身影,仿佛看見自己小時候,在黑暗中抱膝縮作一團的樣子。
那個矮小的身影慢慢地模糊,然後和眼前的芙兒重疊在一起——
芙兒那麽小,每天伴着自己的,只有一個形如枯槁的老人,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。
母親很忙,一直都不在家裏。那個米蟲父親,也沒對她盡多少撫養的責任。
她很寂寞,非常寂寞,只能蜷縮在被窩裏,哼着母親唱過的歌,哄自己入睡。
她不知道那歌詞裏有什麽意思,只知道那首歌和蝴蝶有關。
某天,她夜裏睡不着,想着要去尋母親,卻迷了路,走到發光的墳場裏。
小小的孩子沒那麽多複雜的心思,不懂得死亡,也不懼怕那些冷硬的石碑。
她只知道,那裏有好多漂亮的蝴蝶,蝴蝶會送她能在黑暗中發光的粉,只要帶回家,夜裏就不怕黑了。
她提着發光的裙擺,小心翼翼地走回家,然後躲進房內,轉着圈、跳着舞,将那些粉末撒滿整個房間。
撒完以後,她快活地看着滿室的熒光,然後突然想起,爹爹可能也怕黑,所以晚上總要喝酒才能睡着。
她攥着剩餘的一點熒光粉末,小心地走進爹娘的房間,然後揮散——
“爹爹不怕,明日芙兒再去找蝴蝶,跟它們讨更多亮粉回來。”
她看着爹爹抹了抹嘴,翻了個身,呼嚕打得震天響。
那之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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