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7 :中秋夜宴

八月十五,不僅是中秋團圓日,更是民間的秋收節。每年的這一天,望雲宮都會舉辦宴飲活動,旨在慰勞辛苦勞作宮人們,也讓宮中當差的官吏有機會聚一聚,以交流彼此的感情,減少因不和而引發的矛盾。

今年的中秋夜宴如往常一般,設在了桃林間的空地上。那桃樹上綴滿了白裏透紅的桃子,個個鮮嫩飽滿,壓得枝頭直往下垂。

天邊,萬裏無雲,只懸了一輪明晃晃的玉盤。它溫柔地注視着下方歡騰的人們,月暈光華盈滿了整個桃林。

此次的夜宴,由花雪二判負責操辦。雪華辦事一絲不茍,早在幾天前命人搭設了高臺,并設置了逾千個席位。

那高臺是為霞雲宮主預留的位置,中央擺了個玉質食案,還備了張翡翠玉椅,上邊鋪了些軟墊、絨羽,看上去很是華美。

高臺下方左右兩側各擺了四個座席,共安置了八個檀木食案,想當然是文判與武使們的位置了。

由于參與夜宴的人數過多,是以除了宮主和文判、武使以外,其餘衆人只簡單獲得一方圓墊,直接席地而坐。

文判的席位落在高臺左側,由于此次夜宴主要由雪華操持,他理所當然坐在距離高臺最近的位置,身邊則依次坐了風、花、月三判。

雖然夜宴規定所有文判、武使都得參加,可一般出面的,就只有四位文判。

這是宮中衆人已經習慣了的事,并不會有人蠢到去質疑為何武使沒有出席。

然而今日,屬于武使們的座位上,卻大刺刺地坐了一個人。那人一身绾衣勁裝,短發齊耳,右側臉頰淹沒在劉海下。

寧澄忍不住盯着少年看了幾眼。

他雖和轶命見過幾次面,猜想過他位居高職,卻也沒料到對方居然便是「魑魅魍魉」、「見不得光」的其中一人。

由于過于驚奇的關系,出席的牢役、差役等也都打量着少年,不斷地交頭接耳,而衛兵們似乎早已知道少年的存在,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。

——所以,除了之前「失蹤」的熾雲、磬海,就連轶命也是武使?

那之前霞雲被熾雲襲擊時,趕來救援的,便是轶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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寧澄想起自己在栎陽殿中,曾聽說熾雲是被一名武使制服後,以鎖鏈捆起。聯想到轶命之前擲向自己的鎖鏈,這個可能性的确很高。

寧澄盯着轶命看了一會兒,見他只是閉目安坐,便收回了目光,端起面前的桃花釀,輕抿了一口。

這桃花釀是花繁釀制的。他嗜酒,也擅造酒,可顧及月喑等酒量奇差的人,他只得忍痛放棄了酒味較濃的青梅酒,換作以桃花瓣、清水、冰糖勾調出的桃花釀。

寧澄啜了幾口,只覺得滋味清甜,比起酒水,更像是喝了帶酒香的糖水。

寧澄目光轉向高臺邊上的風舒。風舒今日的服飾扮相以銀色、藍色為主,他端坐在檀木制的食案後方,嘴角噙着笑,和花繁低聲交談着什麽。

花繁左側坐着的,則是一臉蒼白的月喑。他目光冷峻,手中握着一個瓷杯,指尖都發白了。

——我說花判,你不是要趁着夜宴哄哄月判大人?怎麽把人晾在一邊不理睬啊?

寧澄心中腹诽,面上卻端着笑,與向他搭話的人們應酬。

自從寧澄和風舒「關系匪淺」的流言傳開以後,寧澄在宮中走動時,不乏遇見一些刻意巴結自己的宮人,其中以宮中守衛最甚。

這些人毫無例外地想通過寧澄讨好風舒,圖的就是将來能飛黃騰達,好脫離自身現處的崗位。

原來寧澄有些惶恐,盡可能婉轉地解釋自己只是普通差役,不能幫人實現平步青雲的夢,可三番五次下來,他也明白這種說法不起效用,便和風舒學了些官場術,在不樹敵的情況下應付這群人。

久而久之,在看出寧澄的敷衍後,來找他的人變少了,可總有些人不死心,總找機會接近寧澄,讓他煩不勝煩——

例如現在,他不得不端起酒杯,和成功擠到自己身邊的阿曉致意。

好在他沒煩惱多久,雪華便起身,走到了高臺下方居中的位置。

即使在今日這種歡慶的宴席,雪華還是穿了一身黑,眉宇間的寒氣也分毫未減。

他這一動作,原來歡笑交談的人們立刻噤聲,個個都挺直腰板,規規矩矩地坐着,靜待雪華開口。

雪華袖擺一揮,清冷的嗓音拂過寧澄耳邊:“中秋佳節,宮主特設此宴,以慰諸位辛勞。”

他頓了下,又道:“然,煩請各位盡興之時,莫壞了宮中的規矩,切勿喧鬧過頭。”

他這話就像是給所有人潑了桶冰水,一時間衆人噤若寒蟬,片刻後才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。

雪華待掌聲過去以後,再度開口:“宮主喜清靜,是以本次夜宴,也……”

他還沒說完,風舒便站起了身。安靜的人群也躁動了起來,用好奇又敬畏的眼神望向高臺上的人影。

寧澄适才專心盯着雪華,一不留神,那高臺上居然就多了一個人。

那人瞧上去約莫是個青年,身披正紅袍子,上邊用彩線繡了仙鶴和雲紋。他臉上戴着一副金紋白面具,只露出了一對眼睛。

雖看不見面容,可光憑青年立在高臺上的氣勢,不難猜出他的身份。

雪華轉過身,朝着青年一揖:“雪華未察覺宮主莅臨,還請宮主恕罪。”

高臺兩側的文判、武使也站起身來,朝高臺方向作揖。見狀,其餘人才後知後覺地跪下,齊齊叩首道:“屬下問宮主安。”

臺上無聲了片刻,才傳來一陣沉靜的少年音:“各位無需拘謹,都坐下吧。”

他的聲音不帶感情,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。席間衆人面面相觑,待文判、武使重新入座以後,才起身坐好。

霞雲瞄了眼後方的玉椅,卻沒有想坐下的意思。他望着前方,道:“今年桃子結的多,各位随意采摘。動作盡量溫柔,莫要傷及桃樹。”

他說話不緊不慢,說出的話也無關緊要,卻帶着一種莫名的威懾力。一時間,無人敢應聲,個個低垂着頭,連大氣都不敢出。

又是一陣可怕的寂靜。良久,才有人忍不住擡起了頭,卻發現霞雲已經離開了。

久未露面的霞雲,僅僅為了這些桃樹而來?

寧澄心中疑惑,為沒能看到霞雲的長相感到可惜。相較之下,周圍的人群顯然很激動,似乎光是看見霞雲的身影就很滿足了。

“沒想到宮主居然會到場——我入宮五年了,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宮主呢。”

“那有什麽,我入宮二十五年了,不也從來沒見過宮主?”

“老劉你說笑了。宮主瞧着年輕得很,怎可能和二十五年前是同一個人?恐怕早已換代過了。”

“噓,雪判大人要說話了,快閉嘴吧你們。”

雪華轉過身,張口道:“宮主喜清靜,先行退席了。如宮主所言,請諸位摘桃之時,切勿傷及桃樹枝葉。”

衆人對看了幾眼,有些參差不齊地回答:“是。”

雪華蹙了蹙眉,面若寒霜:“可都聽清了?”

衆人齊聲道:“是!”

雪華又掃了衆人一眼,目光在寧澄身上停留片刻,然後皺着眉頭走回食案前坐下。

寧澄有些無辜地眨了眨眼,心道雪華還真的很想挑自己的毛病,居然能快準狠地在人群中找着自己來瞪。

不過,霞雲宮主走後,那喚作轶命的少年,居然也跟着離開了?

所以,轶命其實是守護霞雲安全的暗衛嗎?

寧澄看着武使空蕩蕩的坐席,若有所思。

開席話以後,就是歌舞表演等助興環節了。随着一聲清亮的笛音,一衆樂伶騰空飛起,或輕撫琵琶,或手持竹笛,地面下的伶官則輕奏瑤琴、編鐘。

樂聲在桃林間穿梭,帶起一陣微風,将作廣寒宮仙子扮相的宮女吹落。

她們擡高雙手,剎那間水扇輕飄、長袖飛舞,引來一片叫好聲。

寧澄邊欣賞着樂舞,邊把面前的糕餅等物往嘴裏塞。就在他吃得不亦樂乎時,驀地花繁的聲音在耳旁響起,把他吓了一跳。

“寧兄,待席散以後千萬留下來,我有事找你幫忙。”

寧澄将口中的艾草糕咽下,傳音回複:“花判,等宴席結束以後就很晚了,你還有什麽事要做啊?”

花繁道:“噓,這是秘密,到時候你就知道啦。”

寧澄看向花繁,只見對方笑眯眯地朝自己揮揮手,而他身旁的月喑則臉色越來越難看。

……感覺這樣下去,你倆的問題一輩子都解決不了啊!你懂不懂得看人眼色啊花判!

寧澄無語,而他腦中又響起一個聲音,不過這回是風舒:“寧兄,花判是不是有事找你幫忙?”

寧澄道:“是啊,風舒知道些什麽嗎?”

風舒回答:“和月喑有關。既然寧兄會去,那我也去好了。”

去?去哪裏啊?

寧澄忙用連音咒發問,可惜有幾人忽然上前為文判、武使敬酒,風舒忙着應酬,也沒繼續和寧澄說話了。

這場夜宴持續了三個時辰,一直鬧到四更才散會。寧澄在懷裏揣了個水靈靈的桃子,和阿曉揮手告別後,便看見風舒向自己走來。

“寧兄,走吧。”

寧澄道:“可是,花判他……”

風舒淺笑道:“他忙着約月喑去了,怕是一時半會顧不上寧兄。由我來帶你,也是一樣的。”

寧澄點點頭,心想花繁總算開竅了。他看了看左右,确定四下無人後,便問:“風舒,我們這是要去哪?”

風舒道:“去一個寧兄去過的地方。”

風舒居然還打起啞謎來了。寧澄知道他暫時不想說,便也沒繼續追問。

他跟着風舒走了一會兒,又問:“風舒,霞雲宮主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啊?”

風舒道:“許是不喜人議論他的長相吧。”

寧澄張了張口,差點就想問霞雲是不是長得很難看,卻又覺得太過失禮。

他想了想,問:“風舒,你總該見過宮主面具下的樣子吧?”

風舒笑笑,答:“見過的。”

寧澄問:“那,宮主他——”

風舒沒等他說完,便道:“來日方長,寧兄總有機會見識的。”

寧澄本來想讓風舒形容霞雲的長相,可被他輕飄飄的話一堵,卻又不好意思再問了。他跟着風舒繞了幾個彎,出了望雲宮。

一路上,寧澄都在思考着霞雲的事。他走着走着,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熟悉的街道。

“等等,風舒,我們這是去?”

風舒轉頭望向他,微笑:“不錯,是去陽柳居。”

……

你們就沒更好的去處了嗎?

堂堂文判,深夜拜訪陽柳居,難道不怕被人說閑話?

寧澄看着越來越近的浮誇建築,忍不住眼神死了下。

風舒見他一副不樂意的樣子,便停下腳步,柔聲道:“寧兄若不想去,那就別去了吧?”

寧澄剛想點頭,又忽然想起此行是要去幫花繁哄月喑的,萬一他沒去,不就錯過了一場好戲了嗎?

于是,他快速地搖頭,道:“我想去。”

風舒似乎猜到他在想些什麽,有些失笑地搖搖頭,領着寧澄進了陽柳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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