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4 :華林血案(三)
花繁剛這麽想,就見一人從藍嚴堂外奔來,氣喘籲籲地跑向講堂。
那人動作很快,看見花繁時已閃躲不及,直接「咚」的一聲,将他撞倒在地。
“嗚……”
花繁摸着刺痛的額頭,道:“這位小哥,你跑什麽啊?”
花岩沉聲道:“花繁,不得無禮。”
他快步走向門邊,将那人扶起。
花繁注意到那人身着褐色衣衫,腰間別着一柄鐵劍,正是差役的标準打扮。
他揉了揉自己的額頭,淚汪汪地站起,朝那人作揖道:“花繁不察,不慎沖撞了大人,還請恕罪。”
那人也沒和花繁計較,只是對他微微點頭,然後朝花岩作揖道:“在下吳毅,來自忤紀殿。我家大人差我向夫子通傳一聲,說您這兒的華公子會在忤紀殿逗留幾天,請夫子勿要擔心。”
花繁的心又沉了下去。他道:“忤紀殿?華吟為什麽要去忤紀殿?”
那差役瞟了他一眼,道:“忤紀殿的差事,不便訴于公子。”
花岩有些責備地望了花繁一眼,回揖道:“多謝大人相告。”
那差役點了點頭,轉身便要往來路走去。
“喂,等一下——”
花繁伸手抓向對方肩膀,剛開口發問,那差役便神色一凜,轉身就是一道擒拿,要将花繁按倒在地。
花繁一驚,閃身往後躍去,避開了差役的攻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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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差役許是下意識的動作,見狀也是一愣,立刻收手。他低下頭,抱拳道:“公子,得罪了。”
花繁忙道:“無事,是我唐突了。”
他朝那名差役一揖,道:“花繁是華公子的好友,适才也聽說了華家變故……”
他頓了下,道:“我能不能與華公子見個面?”
那差役瞧上去很年輕,想來才就職沒多久。他遲疑了一會兒,道:“公子暫且與我一道回去,再容我請示棋判大人。”
當時在望雲宮任職的,是「琴棋書畫」四判;
而棋判,便是兼職忤紀殿掌訊的文判了。
花繁聞言,連忙點頭,道:“那就勞煩大人了。”
那差役點了點頭,徑直往前走去。花繁也在示意花岩別擔心後,跟上了差役的腳步。
待花繁得到入宮準證、獲得棋判的允許進入忤紀殿後,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的事了。
那差役将他領進忤紀殿內堂,自己則退出殿外,将門扉輕輕關上。
“華兄?”
花繁迫不及待地往內走了幾步,便見裏頭擺着一把木椅,上邊放了厚厚的軟毯。
華吟縮在內堂角落,面色蒼白,衣裳上滿是黑灰、血污。他左手纏了厚厚的繃帶,卻隐約還有些血水滲出。
見狀,花繁臉色大變,直接撲向華吟,道:“華兄,你……你還好嗎?”
華吟直勾勾地望着地面,沒有答話。他的臉已經被清理過了,上邊連一道淚痕都沒有。
花繁小心翼翼地在華吟身邊坐下,柔聲道:“華兄,林兄呢?他沒和你一起嗎?”
花繁原來想着,既然華吟平安,搞不好林漓也沒事。可華吟聽見他說的話,身軀狠狠地震了一震,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。他緊緊地抿着唇,卻是不想開口。
花繁見狀,只道林漓已經遇害,便在眼神一黯後,道:“華兄,你別難過,林兄他——”
華吟忽然攥緊了手,嘶喊道:“別跟我提他!”
花繁見華吟眼神混亂,渾身打着哆嗦,忙道:“好,不提他,不提他。”
華吟喘着氣,慢慢冷靜下來。他沉默片刻,忽道:“花繁,你知道……知道我家發生了什麽?”
花繁點了點頭,道:“我聽說了。”
華吟又不說話了。他用力地咬着牙,似乎在拼命壓抑情緒,不讓自己展露脆弱的一面。
花繁想起昨夜與賣包老頭的對話,便道:“華兄,你若是想哭,就哭出來吧,這樣會好受些。”
華吟搖了搖頭,不語。
不知是否因為寒冷的關系,他渾身打着顫,牙齒也咬得咯咯響,可依舊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,不肯起身讓自己好過一些。花繁試着取了軟毯給他,也被對方伸手打掉了。
眼見華吟倔強地縮在原地,花繁想了想,伸手掏出懷中的玉佩,小心地放在對方面前:
“華兄,這玉佩給你。地板太涼,你摸摸它就不冷了。”
他畢竟還年輕,不懂得怎麽安慰人,只能笨拙地釋出些善意。
華吟盯着那枚玉佩看了許久,才慢慢地松開緊握的手,将玉佩撿起。他攥着玉佩,安安靜靜地坐着,沒有說話。
花繁也默默地坐在華吟身旁,偶爾伸手拍拍華吟的肩,試圖讓他好受一些。
在這過程中,他忍不住打了幾次噴嚏,卻本着與華吟共苦的心思,沒使用法術取暖。
他倆坐了好久好久,一直到适才的差役入殿,表示忤紀殿要下衙了,請花繁快些出宮;
花繁這才慢慢地起身,吸了吸鼻子,對華吟道:
“華兄,以後你有需要,便來找我吧,我随時有空。”
華吟瞟了花繁一眼,臉上再也沒從前那副高傲的神情了。他點了點頭,在花繁離去以後,任由差役将自己拉起,走出忤紀殿。
數日以後,華吟回到藍嚴堂,在棋判的資助下繼續聽學。
然而此時,華林血案一事早已不胫而走。在知道華家沒落的情況下,原來積極讨好華吟的學子們,全都翻臉不認人,見到華吟,就和見了什麽毒蟲猛獸一般。
有些學子還算理智,只是對華吟避而遠之。另一些,則帶着滿腔的惡意,意圖欺壓這位曾經的天之驕子。
一開始,他們顧慮棋判,只敢暗地裏使壞,例如在華吟的湯水裏放蜘蛛、朝他的被窩裏倒冷水等等。
可日子久了,他們見華吟也不反抗,便愈加大膽、跋扈起來。
花繁有自己的事要忙,自不可能一整天圍着華吟打轉,加上華吟性子倨傲要強,也未曾開口求助。
是以,諸如此類的欺淩,一直到華吟遭受無可挽回的傷以後,才被揭露了出來。
“你們怎麽可以弄斷他的筋脈!”
花繁偶然撞見華吟被重傷的場景,急忙施術将幾名始作俑者揮開。他跪在地下,抱起已然昏迷的華吟,顫聲質問。
“花繁,你就別多管閑事了。這小子從前仗着自己的家世,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樣子,我們啊,就只是想給他個教訓。”
“是啊,他不也曾瞧不起你嗎?資質上等了不起啊?”
“再說了,他都能割傷自己的左手,我們廢他右手怎麽了?這下,看他還拿什麽來自傲。”
花繁撕下袖口布料,将華吟右手腕纏繞起,遮去那上邊猙獰的血洞。
“你們這麽做,就能為自己争一口氣了嗎?華兄的确天資好、出身也好,可他在學習上有絲毫怠惰嗎?”
花繁看着華吟白得幾乎透明的臉色,心中不由得抽痛了起來。
“他是驕傲,可他有借着自己的家世欺壓你們嗎?你們從前趨炎附勢,巴不得從華家那兒得到好處,如今見華兄失勢,就都來落井下石?”
那幾名學子對視一眼,目光充滿不屑:“花繁,你別說得那麽清高。你之所以會袒護他,不就是想讨好棋判大人嗎?”
“對啊,可棋判大人将他送來以後,就再沒出現過了。你啊,還是省點力氣,繼續去巴結夫子們吧。”
“是啊是啊,你以為夫子不知道我們做了什麽?我看啊,整個藍嚴堂,就你和你幹爹是傻子,專愛撿路邊的破爛回——你幹什麽?”
花繁真的發怒了。他抽出腰間的竹劍,劍氣一揮,将這批學子打得翻倒在地。
“我總算知道,為何華兄會看不起你們了。”
花繁彎下身,将華吟抱起,眼裏有掩不住的厭惡。
“你們就只會不斷抱怨自己的身世、抱怨老天對你們不公,然後自以為是地擠在一起抱團互?暖。
你們嫉妒比自己優秀的人,品性高潔就是裝腔作勢、劍法高強就是天資過人,卻從未想過,為什麽別人能做到的,你們不行。”
花繁盯着還在哀爸叫母的幾個人,道:“我天生不适合練劍,劍術在藍嚴堂卻是數一數二的好。你們知道,這是為什麽嗎?”
他不等那幫學子回答,便迅速地穿過幾個拐道,踢開了他義父的房間。
花岩本來在悠閑地呷着茶,見花繁踹門而入,吓得杯子都掉了。
他剛要出聲責問,卻在看見花繁懷裏的華吟後,生生止住了話頭。
“這不是華家嗎?怎麽……”
花繁将華吟小心地放在竹席上,道:“義父,他右手腕被戳了個窟窿,筋脈全斷了。你幫忙看看,能不能治好?”
花岩擡起華吟的右手,閉眼探查一陣,道:“這……皮肉是能治好,可練劍的根本嘛……”
花繁本來還抱有一絲希望,聞言整個人都僵住了。他看了華吟一眼,道:“可是,這樣華兄不就……”
花岩道:“他筋脈不僅是斷了,還被生生攪碎,能動起來就不錯了,何況要使劍呢。”
花繁默然。
花岩又道:“詳細情況,一會兒再說吧。你先出去,我來替他療傷。”
花繁深深一揖,道:“多謝義父。”
他退出了小房間,輕輕地帶上了門。
待花繁再度拜訪之時,華吟已經清醒了。他面無血色地坐在坑上,雙眼無神地望着前方。
花繁将手中的托盤放下,微笑道:“華兄,聽義父說,你整日粒米未進、滴水不沾,是在模仿話本裏的道士,練習辟谷嗎?”
他想要逗一逗華吟,哪怕激得他發火,也比現在這副了無生氣的樣子好些。
華吟看着花繁,卻又像是在看着遠方。
花繁想了想,道:“華兄,你這樣不吃不喝的,讓其他人見了,還以為藍嚴堂多苛待學子呢。”
華吟動了動嘴唇,還是沒有說話。他阖上眼,不去理會花繁。
花繁搔了搔頭,忽然靈光一閃,捧起碗筷,道:“華兄,你是不是手疼,所以才沒辦法吃飯?你早說,我可以喂你啊。”
聞言,華吟倏地睜開了眼。他盯着遞到嘴邊的金瓜片,突然擡起右手,将筷子打落。
“我不疼!我沒事!”
華吟做完這個動作,似是牽動到傷口,臉色變得更白了,額頭上還冒出細密的汗珠。
“好好好,不疼,不疼。”
花繁連忙将碗放下,生怕華吟再勉強自己動作。他看着對方纏滿繃帶的雙手,默然片刻,道:
“華兄,你知道嗎?義父不讓我練劍了。”
華吟聽到「劍」這個字,明顯受到了刺激。他嘴角輕顫了下,問道:“為什麽?”
花繁笑道:“不為什麽,只是他總算發現我不是塊練劍的料子。不過呢,他也察覺我在咒法方面有着極高的天賦,所以從明日起,我就不再去練劍堂,改去咒法閣學習啦。”
華吟沉默了會,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花繁笑道:“什麽不必如此啊。話說華兄,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吧?那你可要陪着我,不然就我一個人去咒法閣,會無聊到死的。”
華吟道:“花繁,你不必——”
這是他第一次叫花繁的名字。花繁拍手道:“就這麽決定了!我去告訴義父,讓他幫我倆轉班!”
他将地上的筷子拾起,用掃塵術潔淨一新後,道:“這金瓜片挺甜的,華兄你不就愛吃甜嗎,我刻意幫你加了一大碗……”
華吟道:“不吃。”
花繁一愣,道:“華兄,你還要繼續辟谷嗎?”
華吟伸出左手,搶過他手上的筷子。花繁見狀,忙将飯碗捧起,端在華吟面前。
華吟深吸了一口氣,扭動着左手,動作生硬地操作筷子,将碗裏的米飯、鹹菜、肉片都吃光了,唯獨剩下那堆橘黃色的金瓜片。
他吃完以後,微微喘口氣,道:“我以後,不吃甜的東西了。”
花繁不是很明白他的心理變化,便道:“好,我記住了。華兄還有什麽需要嗎?”
華吟道:“沒有了。”
花繁點點頭,持起托盤就要離開。
“謝謝。”
花繁扭頭,道:“什麽?”
華吟低下頭,盯着地面道:“謝謝你。”
花繁受寵若驚,奔到華吟面前道:“華兄,你說什麽?”
華吟憋了好一陣子,輕輕地擡頭,道:“謝謝你,花繁。”
花繁簡直樂得要上天了。他移着輕快的步子,端着托盤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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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句話簡介:兩個人的故事,三個人的名字。
立意:橫濱這麽小,世界這麽大,該走出去看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