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 :華林血案(四)

那日以後,花繁和華吟一起到咒法閣修習。華吟不愧是法器世家出身,雖然沒能繼承制器手藝,卻很快地掌握了各種咒法的施用技巧。

花繁天賦過人,學習上比華吟來得好,可他為了不打擊華吟的自信,故意裝作資質中上的樣子,好讓自己的學習步調和華吟一致。

就這樣,一直到三年後,文判們辭職的消息傳遍整個夙闌,原因是辦事不利,未能偵破華林血案。

花繁陪着華吟,到忤紀殿向棋判大人告別。他自覺地回避了下,遠遠地看着兩人交談、低語。

這三年下來,華吟原來尖銳的棱角已被磨平,只剩下沉穩平和的樣子。

花繁看不慣華吟這副模樣,便想方設法地逗弄他。久而久之,華吟一見到花繁,幾乎本能地生出怒火,卻不得不拼命壓抑。

他倆的關系說好不好,說壞不壞,不像從前的華吟、林漓那般形影相随,卻也常常湊在一起學習、閑逛。

這期間,花繁發掘了很多華吟的另一面:例如華吟酒量奇差,一杯就倒;

例如華吟就算醉倒,也只會沉沉睡去,不會起身發酒瘋。

花繁自己的酒量則越來越好,幾乎到了無酒不歡的地步。

他注意到華吟越來越沉默,可他看對方學習刻苦認真,積極搜尋血案線索的樣子,又覺得自己想太多了——

畢竟華吟那麽堅強,就連知道自己右手被廢、不能再使劍的時候,都沒掉過一滴眼淚。

待棋判離去以後,華吟慢慢地走回花繁身邊。他倆走回藍嚴堂的路上,華吟突然沒頭沒腦地道了句:

“花繁,我決定入宮成為文判。你要一起嗎?”

花繁微怔,停下了腳步。“怎麽這麽突然?”

華吟道:“我問過棋判大人,他說文判無須擅武,只需要辦事能力強、咒法基礎好就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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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着花繁,道:“成為文判,至少能做的事,會更多一些。我要找到華林二家滅門真相,也要找到……他。”

花繁一直不敢問華吟有關林漓的事,此時一聽,便問:“你口中的「他」,是指林兄嗎?”

華吟飛快回答:“不是。”

他緘默了會,道:“我爹曾造了一個高等法器,那也許是能找出兇手的唯一線索。花繁,你願意幫我嗎?”

花繁笑道:“你忘了嗎,我說過,你有需要,盡管來找我。”

“嗯。”

華吟點點頭,不說話了。

由于四判齊齊辭職後,城內多處發生暴?亂,在急需執法者的情況下,他們兩個未及冠之齡的少年,居然一前一後地當上了文判。

在霞雲詢問他倆想要什麽樣的授號時,花繁表示沒有意見,而華吟像是早已想好一樣,道:

“就用「雪」字作為封號吧。”

他跪下,道:“從此,屬下就喚作「雪華」了。”

花繁見狀,也跟着跪下,道:“我、我還是叫花繁。”

幕簾後的人輕咳了聲,然後道:“真巧,我這兒也有屬意的文判人選……這一屆的文判,就喚作「風花雪月」罷。”

華吟又磕了個頭,道:“屬下想兼任忤紀殿掌訊,望宮主恩準。”

霞雲嘆道:“棋判也向我舉薦過。你若想當,便當吧。”

“多謝宮主!”

華吟把頭磕得碰碰響,一旁的花繁看着,只覺得額間生疼。

待他倆離開栎陽殿,便直接宿到了望雲宮中。在花繁精心挑選之下,兩人一道住進了間藕色的宮殿內。

那之後,華吟——或者說,雪華,用盡一切方法,在夙闌城各處奔走,試圖查找華林血案的線索,以及法器「千斂面」的下落。

最初幾年,花繁也很積極地幫忙,可在調查屢屢碰壁後,他發現自己友人的精神狀況,已經不适合繼續搜查下去了。

花繁與雪華同住一道屋檐下,經常看見對方寝殿亮着燭火,從黃昏到天明。

他突然發現有哪裏不對。

雪華是沒哭過,甚至連崩潰都沒有。可他的心,卻以很快的速度蒼老下去,眼神也越來越陰鹜。

他表面看起來沉靜如水,還有點往陰寒方向變化的趨勢,卻經常突然發怒,事後雖覺得後悔,又拉不下臉來道歉。

他越來越冷漠,對公務以外的事都失去了興趣,只整日穿着死氣沉沉的黑袍子,面無表情地對待所有人,包括花繁。

有時候,花繁在想,雪華是否在抛棄「華吟」這個名字時,就決定将過往的自己一起葬送了呢?

他只能看着昔日同窗變得越來越陌生。有時候,就連他也不明白,雪華到底是怎麽想的了。

以至于五年後,風舒和月喑入職時,他看見年方十三、尚懵懂的月喑時,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憐愛之意。

“小月判,來,吃塊甜甜的糖!”

“喑喑,這花真好看,送你啦。”

花繁拼盡全力對月喑好,仿佛這麽做,就能彌補些什麽。

只是,他內心深處也很清楚,有些事,已經無可挽回了。

即使雪華黑袍下的雙手,依然包覆着習武之人才用的腕套,可他再也沒用過劍,也沒用過其他法器。

他腕套下的手,仿佛還鮮血淋漓。那萬年不變的墨黑扮相,也如同在祭奠着什麽。

他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,隔閡也越來深,就像是花雪殿的紙紗門一樣,橫在了兩人之間。

雖然花繁依舊厚着臉皮,時不時就去逗弄雪華,可對方的反應不是冷漠,就是極端的憤怒。

——好像什麽事,都無法讓他開心。好像任何人于他而言,都不重要了一樣。

花繁在官場中打滾,越來越世故,也越來越懂得如何讨人歡心。

只是,他最渴望讨好的對象,卻離他越來越遠……

“就是這樣,你們滿意了嗎?”

花繁縮在被窩裏,似乎回憶這些過往,讓他覺得很疲憊。

他盡量以輕快的口吻說完整個故事,但最後還是越來越沉重。

寧澄緩過神來,道:“原來如此……但是花判,你說了這麽多,好像沒什麽有用的線索啊?”

花繁氣結,道:“不是你讓我說的嗎?本來就沒什麽線索,不然你以為華兄會放着不管,一直到現在嗎?”

寧澄摸了摸後頸,道:“那……那雪判大人口中的「千斂面」,到底是怎麽樣的法器?”

花繁道:“我只聽說是副面具,好像能幫人換魂什麽的……具體也不是很清楚。”

寧澄道:“面具?”

他想起霞雲臉上戴着的金紋白面具。

花繁猜出他想什麽,道:“不是你想的那種。這「千斂面」一經戴上,會直接融入人的血肉之中,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狀。”

寧澄道:“那,要如何分辨一個人是否戴着「千斂面」?”

花繁嘆道:“所以至今一無所獲啊。也不知當初華兄他爹怎麽想的,為何會打造這樣的法器。”

月喑忽道:“寧公子,我有些話想私下和花繁說,能請你避一避嗎?”

他剛才一直沒有說話,此時忽然開口,卻是在向寧澄下逐客令。

花繁急道:“等等,我還要寧兄幫我出主意,看看怎麽哄華兄比較好……”

月喑垂目道:“我也可以幫你。還是說,你信不過我?”

“我——”

寧澄見氣氛有些不對,便識相地站起,作揖道:“屬下告退。”

他畢竟只是個小差役,月喑都這麽直接地要他退下了,那他豈有繼續逗留的道理。

于是,寧澄轉身出了東殿。他在踏出花雪殿前,忍不住朝西殿外的紙門看了一眼。

他忽然覺得,雪華也沒那麽可怕了,反倒有些可憐。

當初雪華會關注寧家慘案,還讓寧澄加入調查,想來也是因為感同身受吧。

藍嚴堂有多勢利,寧澄可是非常了解的。雪華雖有花繁幫忙,可他性子倨傲,也不知怎麽磕磕碰碰,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。

更何況,他當初重傷自己的至交好友,如今與花繁漸行漸遠,人前又是一副難以親近的樣子……

一定很孤單吧。

寧澄想着,忽然非常地思念風舒。

相較之下,他幸運很多。風舒和少年花繁不一樣,十分清楚應該怎麽安慰人,也明白寧澄需要的是陪伴。

寧家慘案的真兇很快就被查獲,而雪華那邊,卻只能繼續痛苦着,絕望地等待一個結果。

那些痛苦一點一點地吞噬着他,仿佛淩遲一般,漸漸地磨去了他所有的鮮活,只剩下一個空虛的軀殼。

寧澄想着想着,走回了風月殿。他沒什麽胃口,只持起布衣人偶把玩了一陣,便伏在書案上睡去了。

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了華吟輕狂的身影,面上帶着陽光燦爛的笑,一副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樣子。

他看見當初那個斯文秀氣的少年閉上了眼,淚水将臉上的血跡沖淡。

他看見兩個少年縮在牆角,緊挨着彼此,卻一句話也沒說。

他看見……

一道金色的壁障攔在他身前,眼前是熊熊燃燒的火焰,和一地的血泊。那些血水吱呀吱呀地響着,在灼熱環境下蒸騰、幹透。

天上飄着細細的雪花,眼前跪着一個小小的人影。那人擡起了頭,背對着熾亮的火光,向自己望來——

夢碎了,他往下墜,落在一張床榻上。

他咳着嗽,用一張絲帕捂住嘴。待他将手放下時,只看見絲帕上浸染了大片血紅……

他眼前發黑,身子一軟,磕在了床頭邊的欄柱上。迷糊間,有一個聲音在急切地喊着:

“醒醒。”

不,我好累了,讓我睡吧。

“醒醒!”

嗯……誰在叫我?

“寧兄,醒醒。”

寧澄睜眼,迎上風舒關切的眼神。

天色已經暗下來了,風月殿內燃起了燭光。寧澄眨了眨眼,看着躍動的火光,道:

“風舒,你回來啦?”

風舒道:“我回來了。聽膳堂的人說,你中午沒有進食?”

寧澄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饑腸辘辘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,道:“嗯……沒什麽胃口嘛。風舒你用晚膳了嗎?”

風舒道:“尚未。晚膳已經傳送過來了,寧兄整理一下,再出來用餐吧。”

寧澄點點頭,起身撣了撣自己的衣物,跟着風舒出了左殿。

他腦子裏想着華林血案的事,吃飯時頻頻走神,不僅将茶水撞翻了,還誤将風舒的筷子當做自己的來用。

“寧兄,那是茶杯。”

風舒有些失笑地看着寧澄将杯子夾起,就要往嘴裏送。

寧澄回過神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将杯子放下。他看風舒心情不錯,便問:“風舒,你剛才是去見霞雲宮主?”

風舒收回笑容,淡淡地道:“嗯。”

似乎每次提及霞雲,風舒都不太願意詳談的樣子。

寧澄又問:“風舒,宮主他為什麽……要戴着面具啊?之前在栎陽殿,宮主也坐在層層帷帳後,是否——”

“宮主只是不喜以面目示人而已。寧兄,怎麽你最近,對宮主那麽感興趣呢?”

風舒只給了寧澄一個模糊的說辭,然後話鋒一轉,反而盤問起他來。

寧澄支吾道:“我……我入宮那麽久,都沒真正見過宮主,自然會好奇吧。”

風舒「嗯」了一聲,道:“宮主不喜與人接觸,這宮裏的人,大多都不曾與宮主見面。寧兄你初入宮就進過栎陽殿,已經很難得了。”

寧澄道:“可——”

“夜已深,寧兄還是早些歇息吧。”

風舒沒給寧澄繼續追問的機會,直接傳送術一施,将杯盤碗筷送回火竈房。他站起身,撇下寧澄,獨自繞進了左殿。

寧澄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,同時心裏一陣發酸。

他和風舒之間,掌握主導權的,一直都是風舒。

每次寧澄發問時,風舒只要不想回答,都直接讓他碰個軟釘子。

表面上,他和風舒看似熟稔許多。可事實上,他對風舒卻沒多少了解。

風舒喜歡吃什麽、喜歡去哪兒?他父母是否健在,又家住何方?

他年紀輕輕的,從哪習得各種技藝?

他可以選擇成為法器匠人、畫師或者庖丁,為何要入宮當文判?

他和宮主之間,到底是什麽關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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