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6 :溯

寧澄走進左殿,只見風舒的外袍已經挂在朝服架上,人似乎已睡下了。

寧澄盯着擋在床鋪前的屏風,只覺心裏煩悶異常。他踱到書櫃前,将布衣人偶拿起,放在書案上。

“你的主人,到底在想些什麽呢?”

寧澄趴在書案前,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人偶的頭。

他想起風舒說過,只要喊出口令,要人偶做什麽都可以——

寧澄坐直了身,瞥了屏風一眼,确認并無動靜後,才對着人偶輕喊:“人偶人偶,動動。”

他聽見細小的咔咔聲,那布衣人偶居然真的立了起來,面向寧澄,等待他的指示。

寧澄按捺住興奮,試探地問:“小人偶,你能告訴我,風舒在想什麽嗎?”

他剛問完,就覺得這問句有些愚蠢。果不其然,那人偶呆呆地「看」着他,沒有進行下一步動作。

——這人偶的臉,是刻畫出來的。若真能開口說話,就真是見鬼了。

寧澄想了想,道:“小人偶,你知道霞雲宮主長什麽樣嗎?”

他頓了下,又補了句:“如果你知道,能不能告訴我?用什麽方式都行。”

這回,那人偶做了個類似點頭的動作,然後噠噠噠地跳下書案,在地上跑着。

寧澄吓了一跳,只當人偶要奔出風月殿找霞雲,連忙站起了身,想将人偶追回。

怎料,那人偶奔到了書櫃前,做了個擡頭的動作,然後伸手指向上方,不動了。

“呼,吓死我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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寧澄拍着心口,走到布衣人偶身邊蹲下。

“上邊怎麽了嗎?”

寧澄順着人偶的手往上看,只見那書櫃上擺的,除了書,還是書。他有些好笑地将人偶舉起,然後站起身——

他看見了一抹紅影。

适才他念咒時,喚醒的,不僅僅是布衣人偶而已。

那白衣绛袍的人偶就立在書櫃上方,姣好的臉龐正對着寧澄的眼。

寧澄反射性地倒退幾步,忽然明白布衣人偶指着什麽了。

那白衣绛袍的人偶,是照着霞雲的臉刻的。之前見到的那些畫像,畫的也是霞雲……

寧澄呆站片刻,又往前踏了幾步,将手按在書櫃上,仔仔細細地打量起绛袍人偶。

那人偶的臉和畫像上一般無二,皆是柔美明媚的青年像。那青年眉眼彎彎,看起來居然和廟裏的菩薩有些相似,都是一副不食煙火的樣子。

這世上,真有如此絕色之人?

寧澄又端詳了一陣,只覺得人偶的臉越看越有種熟悉的感覺,并不只是在畫像上見過那麽簡單。

他将布衣人偶擡起,放在绛袍人偶的側邊,然後深吸一口氣,道:“小人偶,能不能告訴我,有關霞雲的事?”

那兩尊人偶顫動起來,發出咔咔咔的響聲。寧澄有些擔心地望向屏風,而風舒似乎已經睡熟,完全沒有反應。

倆人偶顫動了一會兒,居然拉出了一個小小的法陣。那法陣有着繁複的紋路,閃着點點金光。

寧澄有些好奇,伸手點了點那法陣。豈料,法陣中心忽然射出一道金光,打在他的額頭上。

“嘶……”

寧澄感覺前額傳來火辣辣的痛感,像是被炙烤着,或是被壓入燒紅的鍛器爐一樣。

無數的畫面在他眼前閃過,耳邊傳來許多不同的聲音,炸得他頭痛欲裂。

一陣風吹過,将書案上的燈火吹熄了。寧澄本能地朝着唯一的亮光走去,途中跌跌撞撞地碰倒了什麽東西。

他擡手撫向前額,只覺額頭滾燙,手心卻是一片濕涼。

他放下手,在微弱的光線中,看見自己掌心一片血紅。

“寧兄……”

寧澄擡起迷茫的眼,看見了一個白色的輪廓。

腦海中有個畫面一閃而過,眼前的人影忽然消失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個漆黑幽暗的洞口。

——萬仞山洞窟。

寧澄倒退了幾步,而那洞內忽然伸出一只蒼白的手,抓向他的肩膀,将他往內一拽——

他沉入水中。

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抓住了寧澄的臂膀,兩只手像蛇一樣拉長、扭動,緊緊地将他纏繞起來。

寧澄掙紮着想逃脫,可卻怎麽也使不上力。他張開了口,黑鐵般的水貫穿他的喉嚨,刺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腎——

忽地,那兩只手松了開來。寧澄像個斷線的人偶一樣,緩緩地往下摔去。

他微睜着眼,看見一道溫暖的白光隔着水面,試圖竄到他身邊。可那光實在太過遙遠,而他也沒有力氣往上游了。

他剛将右手擡起,便被絞進了一個漩渦裏。

甫蘇醒時,他躺在一片綠意蔥蔥的山原。他聞着熟悉的青草味,有些疑惑地擡了擡手,看向鮮嫩筍芽般的指尖:

“我……”

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驚異地發現自己擁有了聲音。

“我化靈了?我終于化靈了!”

他興奮地站起身來,扭動着還不太熟悉的軀幹,略微僵硬地撫上自己的臉。

緊接着,他瞅見不遠處有條波光粼粼的小河,忙躍到河邊跪下,朝水面張望——

他看見一張笑着的臉,白得像是瓷土一般,卻還帶點桃尖的紅。那人身上赤着,不着片縷,渾身肌膚細膩光滑。

他伸手輕觸臉頰,河裏的人也跟着做了一樣的動作。

“這是我?這真的是我嗎?”

他忍不住将臉湊近了水面,鼻尖碰到了河水,激起一陣漣漪。他覺得新鮮,便擡起蔥尖般的手,緩緩掃過水面。

“嘩——”

那水波動得更厲害了。他盯着被打碎的倒影看了一會,輕輕擡起赤着的腳,往水裏走去。

此刻不過早春二月,天氣乍暖還寒。

縱然今日陽光明媚,那河水依舊凍人得緊。他感受着刺骨般的涼意,忍不住打了個哆嗦,迅速将身子紮進水裏。

“水……”

他睜開眼,宛若祈禱般地揮舞雙手,指尖冒出點點金光,融進了一片碧色中。

随着他的動作,那河水迅速變暖,歡快地流動起來。他滿足地微笑着,在水下呆了一會兒後,才慢慢地起身,往河邊走去。

這裏是他熟知的萬仞山巒,可他此前沉睡着時,只能模模糊糊感知個大概,并不能像現在一樣,用五感進行探索。

他擡手一揮,濕漉漉的身子瞬間幹透。指尖随他心念而動,勾勒出一道道絲線,纏繞在他身上。

片刻後,他披上了白雲般的衣裳,瞧起來既簡單又素淨。他對着水面望了望,覺得還是少了什麽,便又伸手,向天邊絢爛的朝霞一指——

一片霞光至上空飄落,蓋在了他的肩頭上。他拉了拉那绛紅色的袍子,這才稍稍滿意起來。

“嗯……接下來,要做什麽呢?”

他足下輕點,一下竄到空中,睜着明亮的眸子,一點一點地掃過整座山巒。

良久,他緩緩地降落下來,卻又縱身躍起,在林間穿梭、飛舞,一直到太陽落山,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小河邊。

他躺在草地上,看着天邊殷紅的雲霞慢慢淡去,然後迎來一彎月牙。

他盯着月亮看了好久,勾起微笑,合上了眼。

接下來,他每日都在山間走來走去,很快就将山巒走了個遍。

他發現自己會渴,但山巒裏從不缺水。除了河,還有着無數的湖泊、小溪,以及天然的溫暖泉水。

他發現自己會餓,餓了就會沒有氣力。于是他摘下林間不知名的果實,心懷感激地吃下肚。

他每日需要做的,無非就是渴了喝水、餓了吃果子,日子過得惬意,卻也有點空虛。

他翻遍了山林,卻沒找到花草樹木以外的活物。空中偶爾飛過的小鳥,也不會長久停留。

于是,在數百個春夏秋冬以後,他決定離開這裏,到外頭走一走。

他踏出山巒地界,往北方走了數個日月,才來到了一個奇妙的地方。

這裏叫做「貳乙國」,平地上起了好多怪模怪樣的土堆。每個土堆裏,都住着許多和他相似的生物,只是高矮胖瘦不盡相同,面容也與他有着天壤之別。

為了更好地融入那些叫做「人」的生物,他依照他們的長相,化了張硬朗些的臉,又将身材變得較為魁梧些。

他在這裏學會了好多奇妙的知識,像是能充饑的不止有果子,而要獲得那些噴香的食物,他還需要擁有「錢」。

這裏的人都有一個專屬代號,并以此稱呼對方——而他在被詢問姓名時,盯着天邊的輝霞,道:

“就叫我「霞雲」吧。”

收留他的青年笑了笑,道:“真巧,我叫「熾雲」,名字裏也有個「雲」字。你叫我阿熾就好啦。”

霞雲不懂這些,只是将青年的代稱記下了。

他在貳乙國生活了一段時間,知道「人」還有階級之分,最高位的是國主,然後是臣子,最後是住在土堆裏的百姓。

噢不對,那些土堆是有名字的,叫做「房子」。

霞雲覺得「人」是一種很神奇的生物,明明他擡擡指尖就能辦到的事,「人」卻要花上許久,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完成。

他原來不清楚,在阿熾面前将石頭變成一堆貨幣,然後在對方慌亂的勸誡聲中,明白這是不正常的,也是不能讓其他「人」知道的事。

“你以後不許這麽做了,知道嗎?不然其他人會把你當成怪物的。”

霞雲有些懵懂,問:“阿熾,什麽是怪物啊?被當做怪物,是不好的事嗎?”

阿熾皺着眉,道:“反正……不好就是了。”

霞雲不解,道:“為什麽?我的法術可以幹好多好多的事,例如讓枯萎的花重新綻放、萎縮的果實變得飽滿。這麽做,難道不好嗎?”

阿熾搖搖頭,道:“霞雲,這個世界沒你想像的單純。你做的這些自然好,可其他人做不到啊。”

霞雲有些疑惑:“其他人做不到,和我有什麽關系?”

阿熾道:“因為這樣,你就和他們不相同。在這世上,你若想活得安好,就不能被大部分人當作異類。”

他看霞雲依然一頭霧水的樣子,便道:“比方說,霞雲你只需要揮揮手,就能變出一籮筐的貨幣,可大部分人需要努力工作一輩子,才能攢下和你一樣多的銀錢。”

阿熾頓了下,道:“這麽一來,那些人會把你當做怪物,說你只會使些肮髒、卑鄙的手段。他們會拼了命地想要打壓你,讓你承認自己有罪,然後心甘情願地匍匐在他們身下,将自己的所有奉獻出去——我這麽說,你明白了嗎?”

霞雲雖然不是很明白,但看阿熾一副憂慮的樣子,便點頭道:“我明白了,反正就是不能用法術,對吧?”

阿熾松了一口氣,道:“沒錯。你若是想掙錢,不如和我一起耕作吧?”

霞雲道:“好。”

他按阿熾的話,乖乖地将那堆貨幣變回石頭,然後老老實實地跟着阿熾幹活。

阿熾是為地主做農活的,每日都得起早貪黑下地勞作,稍有不慎還會被打罵。

霞雲剛開始幹活時,也挨了不少皮鞭,但這些「人」的攻擊并不能給他帶來什麽實質的傷害,甚至讓他以為,挨鞭子不過是很輕微的懲罰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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