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
幽深的走廊盡頭，公共洗手間門口還留着一絲縫隙，可以窺見裏面糾纏的兩條身影，一高一低，一冷一熱，嚴絲合縫貼在一起，軟糯的聲音時不時溢出來——

“你身上好好聞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冷白的燈光落在喻婧漸漸爬滿紅暈的臉頰上，落在她水汽氤氲的朦胧雙眸裏，脆弱，無助。

她兩條秀氣的眉心因為痛楚擰成了小小的“川”字，大腦和身體完全不受控制，只想着緊緊抱住這根橫空出現的救命稻草，放低姿态，一聲聲地懇求：“讓我再聞聞……”

而被她抱住的人表情凝滞，因為這猝不及防的襲擊，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不再是一片平靜，震驚地看着趴在她懷裏胡作非為的女人。

愣了一下後，明燭才慢半拍地想起來要把人推開。

糾纏間，那股能安撫情緒和疼痛的獨特氣味愈加濃烈，引誘着喻婧更加努力地貼上去汲取，兩只軟乎乎的手灌上了她所有力氣，越抱越緊，聲音越來越小，聽上去宛如撒嬌：“不要走……”

明燭呼吸驟停，頭發一陣發麻。

如果知道洗手間裏的人是喻婧，她就不應該進來，更不應該多嘴問是誰在裏面。

弧度優美的下颚線緊緊繃直，明燭身體僵硬地站着，隐忍地從牙縫裏憋出兩個字：“放手。”

“不要……”喻婧倔強地說，不但不松手，還小狗一樣拱着鼻子在她脖子上一頓猛嗅。

跟陌生人的肢體接觸讓明燭頓感不适，更何況抱住她的人還是喻婧。

盡管她已經發現了喻婧的狀态有些異樣，臉紅紅的像是喝醉了，身體滾燙，眉宇間滿是痛楚，像是忍受着什麽折磨。

可是明燭沒有心思去深想太多，身體本能的排斥占據了一切，她咬咬牙，只稍稍一用力，成功将她摟着自己脖子的兩只手拉下來，輕輕一推。

喻婧沒有一點防備，像團棉花一樣被人甩開，後背撞上門板，門板又撞上門框。

“砰——”

沒有了那股氣息包裹，身體裏的熱意和腹內的絞痛像再生的毒蟲瘋狂啃噬起來，喻婧痛苦難當，想要追逐那道影子。

她才邁出了一步，強烈的暈眩感瞬間将她湮滅，兩眼一閉，身體脫力地往一邊倒。

在失去意識前，迷迷糊糊間，她感覺身體被人抱住了。

她想看看是誰這麽好心，眼皮卻怎麽也睜不開，就被拖入了無盡的黑暗中。

……

夜半。

夜幕黑沉，悶熱的空氣中，消毒藥水的味道悄悄蔓延。

晚上的醫院人少又安靜，VIP病房前，兩個人憂心忡忡地盯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。

“哎——”小葉唉聲嘆氣，打破沉默：“佳玉姐，要是婧婧一會兒醒了，我們應該怎麽跟她說啊？”

沈佳玉低頭沉思，沒想好該怎麽回答。

小葉覺得無聊，拿起床頭櫃上那張分化後的基因檢測報告，愁眉苦臉，嘀咕着：“婧婧要是看到這樣的結果，怕是要崩潰吧。”

沈佳玉将報告拿過來，看了很久，說：“她那麽要強的人，不知道能不能抗住這個打擊。”

小葉腦瓜一轉，說：“要不先別告訴她了？”

沈佳玉凝眉思索，像是在考慮這個對策的可行性。

“你們……在說什麽？”

略微沙啞的聲音響起，交談中的倆人不約而同看過去。

“婧婧你醒啦！”發現病床上的人醒了，正瞪着迷茫的雙眸看過來，小葉雀躍地撲過去。

喻婧眼中還留着剛睡醒的迷蒙，看着沈佳玉：“佳玉姐，你什麽時候來的？”

沈佳玉不動聲色地把那張報告單收起，說：“剛剛。”

喻婧含糊地“唔”了聲，黑亮的眼珠緩慢移動，沿着自己細白的手臂，看到右手手背上紮着的針頭，順着那根管子往上，看到懸挂頭頂的輸液瓶，怔了怔。

她是被痛暈過去的，後面發生了什麽沒有印象，不确定地問：“這是醫院？”

小葉點頭如搗蒜，握住她沒有紮針的那只手，忙不疊說：“我等了半天沒見你回來，就去洗手間找你，發現你居然痛暈在裏面！你太重了我又抱不動，明燭就幫忙把你抱到車上，我們就到了醫院。醫生說你剛分化身體很虛，所以還要輸液，不能……”

“分化？！”喻婧敏銳地捕捉到這兩個字，也沒管她前面說了什麽，騰地坐起，又因為無力倒了回去。她“嘶”了一聲，等緩過那股暈眩，重新睜開眼睛，反握住小葉的手，疾聲：“我分化了？基因等級多少？是不是頂級？”

“……”小葉忙兩手捂住說漏的嘴，神色慌張地去看沈佳玉。

喻婧見她表情微妙，也去看沈佳玉：“難道是劣等？”

沈佳玉緊了緊手裏的報告，沉吟片刻，說：“不，是頂級。”

喻婧慘白的臉上頓時光芒綻放，又想坐起來，卻發現渾身使不上力氣，疑惑道：“既然是頂級Alpha，為什麽我一點力氣都沒有啊？”

小葉不敢吭聲，扶她的時候偷偷給沈佳玉遞眼神：怎麽辦？

沈佳玉接收到這波暗示，慢悠悠走過來，坐在床邊，看着喻婧滿含期待的眉眼，欲言又止。

喻婧急得不行：“你們倒是說話啊！”

小葉假裝去看別處。

沈佳玉有點不敢看她，遲疑了幾秒鐘，說：“不是Alpha，你現在是個Omega。”

“Omega？”喻婧愣了一下，随即笑道：“佳玉姐你在開什麽玩笑，我三歲就做了基因檢測，怎麽可能是……”

她話沒說完，沈佳玉将展開的分化後檢測報告遞到她眼前。

檢測結果上才子黑字寫着她的名字，基因檢測結果清清楚楚寫着“第二性別Omega，基因等級頂級”這幾個字。

喻婧如遭雷擊。

怎麽可能！

沈佳玉時刻留意她臉上的表情變化，斟酌地說：“這個結果我們也很意外，可你的确分化成了Omega，你頸部長出了腺體，還有……”沈佳玉從床頭櫃上拿過一張彩超，指着上面某個圓形器官，“這是Omega才會有的生殖器，醫生說你發育很完整，以後可以生寶寶了。”

喻婧腦子轟地一聲，搶過那張彩照，定睛一看，眼前一黑，又暈了過去。

“婧婧！”小葉驚叫。

再次醒來已經是淩晨。

喻婧失焦的雙眸四處張望，定格在洗手間的門上。

小葉小心翼翼問：“你想上廁所嗎？”

喻婧掀開被子顫巍巍下了床。

小葉擔心她摔倒，一手拿着輸液袋，一手扶着她進了洗手間。

洗手間裏有一面大鏡子。

與鏡子裏那個面容憔悴的自己對視了幾眼，喻婧默默擡起手，撥開頸部的頭發。

小葉不知道她想幹嘛：“需要我幫忙嗎？”

喻婧沒有回答，側身，扭着脖子，清楚地看到白皙後頸上那塊脆弱跳動的紋路，心顫了顫。

這是Omega獨有的腺體。

她兩腿一軟，險些站不住。

“為什麽會這樣？”

分化前她明明做過幾次基因檢測，醫生都說她是Alpha，為什麽現在她變成了Omega？

“婧婧，你別這樣。”小葉想安慰，又不知道該怎麽安慰。

後來，沈佳玉帶着醫生進來了。

喻婧虛弱地靠在床頭，目光呆滞，聽着值班醫生解釋：“分化前的檢測也不是百分之百絕對。在你之前，我還接觸過一列檢測基因是Alpha，最後卻分化成Omega的案例。不過這種情況十分罕見，只有千萬分之一。其實你也不用太沮喪，之前那位特殊的Omega，她分化後情況比你糟糕多了，腺體只有一半，生殖器都發育不完全，相當于半個殘疾人。但是你不用擔心，你身體非常健康。”

醫生說完就走了。

喻婧并沒有被他這番話安慰到，兩只手用力擠揉那張彩超，恨不得撕碎了。

小葉被她的狀态吓得不知所措。

沈佳玉搖頭嘆氣，拍拍她瘦弱的小肩膀，說：“你明天肯定不能錄制了，我幫你跟導演請個假吧。”

聽到“錄制”兩個字，喻婧猛然驚醒：“為什麽不能？”

“因為你現在身體很虛，Omega本就嬌弱，你又剛剛分化，需要靜養。”沈佳玉實事求是地說。

喻婧現在最聽不得Omega這個詞，雙眼通紅地看着她，固執地說：“我一點都不柔弱，不需要請假。”

沈佳玉想勸她放棄掙紮，一對上她的眼神，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，扶她躺下，幫她掖好被子，輕嘆道：“那你今晚好好休息。”

喻婧怎麽可能睡得着？

從Alpha變成Omega的打擊太大了，她甚至沒有心情去回憶昏迷前的種種細節，一動不動地側躺着，心如死灰。

雖然很不想承認，但她确實分化成了Omega。

她不是歧視Omega，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。

分化不是小事，一般人都要休息三五天才能緩過來，喻婧堅持要參加錄制，沈佳玉只好去找醫生詢問有什麽補救方法，醫生給開了幾瓶能快速補充體力的營養液。

喻婧在藥物作用下渾渾噩噩地睡着。

翌日。

天剛蒙蒙亮，小葉就去辦了出院手續，抱着一堆Omega專用的抑制劑、阻隔劑還有腺體隐形貼回來，詳細地向她介紹使用方法。

喻婧麻木地聽着，麻木地點頭，拒絕了另外倆人的攙扶，拖着軟綿綿的身體走出病房。

她們回到酒店。

時間尚早，電梯裏沒有外人。

挂了一夜水，喻婧力氣恢複了，可她還是提不起精神，爛泥一樣靠着電梯壁，大腦放空地看着不斷跳動的數字。

“叮——”

電梯門開，她蔫蔫地出了電梯。

她走得很慢，沒有人敢催她。

快到門口時，走在最前的沈佳玉突然停下來。喻婧沒注意，腦袋“咚”地一聲撞上對方後背，身形一晃。

小葉忙扶住她，一臉擔心地說：“小心點。”

喻婧不習慣這種被人小心呵護的感覺，下意識想要推開。

驀地聽到沈佳玉說：“明燭。”

喻婧身體一激靈，擡眼看過去。

冷清的走廊上，明燭靜靜站着，雙眸淡淡地從沈佳玉臉上掠過，看到了站在沈佳玉身後的喻婧，薄唇輕抿，不做任何回應。

那眼神不帶半點情緒，但不知道為什麽，喻婧卻被她看得心虛。

她是不是發現什麽？

喻婧心底沒來由地一慌，突然想把自己藏起來，可是找不到地方躲藏。

眼神閃躲間，瞥見小葉手臂上挂着一條淺咖色的襯衫，她也沒想小葉怎麽突然多出來一件襯衫，一把扯過來。

小葉一愣。

當着三個人的面，喻婧做了一件連自己都想不到的蠢事。

——她把那件襯衫抖開，蒙在頭上，徹徹底底擋住了那道好像在窺探她秘密的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