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“真是奇怪的夢

宿醉的滋味不好受。

尤其是自己還睡在墓地裏。

葉堯在淩晨三點的時候被門衛大爺叫醒,老人見他久久沒出來,不放心才來找他,哪知一過來就看見葉堯躺在墓碑旁邊人事不省,差點沒把他吓死。

老人怎麽都不肯讓他待了,揮着手臂趕他回去睡覺,葉堯迷迷糊糊掙紮着起身,不想讓人家為難,撿起地上的紅薯和幾根焦黑的火柴梗,回了自己的出租屋。

這麽一折騰,頭更疼了,身上也是腰酸背痛。

簡單洗漱一下後,他倒頭就跌進了軟和的被窩,睡了個人事不省,等身體裏的酒精徹底揮發幹淨,再醒來時,已經是當天傍晚六點了,他直接曠工一天。

他也沒太在乎,反正也是要離職的,就是這月的滿勤獎拿不到了,有點可惜。

公司群的微信圖标紅點飙升到一個驚人的數字,葉堯沒有點開看。

想也知道,昨天剛發生那麽一樁事,他今天又沒去公司,怎麽看都是心虛默認的樣子,想來這群裏面肯定都是以他為中心的各種閑言碎語,不看也罷。

明天去一趟公司吧,辦一下離職手續,再怎麽樣,工資還是要拿的,沒必要和錢過不去。

他嘆了口氣,要是世上有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就好了。

葉堯性子沉悶,孤僻,不愛說話,也從不參加同事間私底下的酒局和聚會,下班後就準時準點人間蒸發誰也找不到他,所以他在公司裏不讨人喜歡。

葉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,但也沒有想要改變現狀的想法。

昨天晚上臨下班的時候,大老板突然提議說要全體員工聚個餐,當做是這些天的加班福利,葉堯本是想偷偷溜走的,卻被上司老于強行扯到了飯店裏。

葉堯想着吃幾口菜就找借口先走,但是老于一個勁灌他酒,怎麽阻擋都沒用,他酒量不好,很快喝得神志不清,而老于還一個勁地在他身上亂摸,意識到再喝下去就要遭,他找了個借口去衛生間躲清靜。

他把自己反鎖在廁所一個隔間裏,期間老于還來找他,一直站在外面不走,隔着薄薄的一扇木板,一直哄騙着要葉堯把門打開,葉堯自然是不理他的。

他軟磨硬泡說了很久,得不到葉堯的回應,就在外面來來回回地踱步,像是很焦躁,葉堯生怕他從隔間上面翻過來,好在他膽子也沒那麽大,最後還是離開了。

他離開後,葉堯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。

老于對他動手動腳是自一年前開始的,起初葉堯沒有放在心上,因為老于有老婆孩子,所以他以為這只是上司在正常關心不合群的下屬,但近段時間他的行為舉止越來越過分,手上動作也大膽放肆起來,加上老于現在強硬灌他酒以及到衛生間堵人的行為來看,這顯然不是一個好兆頭。

“還是辭職吧。”

下定決心後,葉堯就不打算再回去那個飯局了,溜出衛生間就準備直接離開,可他走得太過匆忙,在快到飯店門口的時候,不小心在轉角處撞上了一個人,剛要道歉,就聽見了那個已經深刻在他骨子裏的聲音。

“喲,這不是葉堯嗎?”

一聽到這個聲音,葉堯臉上血色瞬間褪盡。

面前的人比小時候更高更壯了,但從他發脹的五官中還是能辨認出他以前的模樣,這雙眼睛和他過往無數噩夢中出現的眼睛重疊在一起,裏面永遠充斥着無盡的惡意和譏諷,他讷讷喊出了面前人的名字:“盧星平……”

盧星平故作驚訝:“沒想到啊,還記得我呢?”他的視線如蛆附骨般上下打量着葉堯,“看來你現在混得不錯啊,人模狗樣的了,小要飯的如今在哪兒高就啊?”

葉堯後退一步,意識到他要跑,盧星平一把拽住他手腕,“話還沒說完,你跑哪兒去啊?你這是和誰出來吃飯呢,也不給老同學我介紹介紹?”

什麽老同學,盧星平也能算是同學?

葉堯胃裏翻江倒海幾欲作嘔。

他的出現讓葉堯刻意淡忘的記憶又卷土重來襲上他的腦海,他想起自己并不愉快的校園生活,被故意針對冷嘲熱諷,被誣陷偷錢到強迫道歉,被壓在地上甩耳光,被一群人拳打腳踢,被肆意羞辱嘲笑——

那些如地獄般的記憶,都是拜面前這個人所賜。

可現在,他怎麽還有臉說出他們是老同學?

惡心。

葉堯想要掙脫他,盧星平偏偏不放,兩個人僵持時,老于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,以為葉堯是和其他客人産生了矛盾,開始打圓場。

幾句話談下來,盧星平就知道了老于的身份,得知葉堯今天是在參加公司聚餐,眼珠一轉,“我和葉堯是老同學了,好久沒見了,鬧着玩呢。”盧星平笑嘻嘻道:“正巧我被朋友放鴿子了,還沒吃上飯,我還想和葉堯敘敘舊呢,不知道這位老板能不能讓我蹭個飯呀?”

葉堯很希望老于能義正言辭地拒絕他,但老于不知道是想裝面子還是假大方,竟然就這麽爽快地答應了:“不過多雙筷子的事情,當然可以了,葉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,一起來吧。”

“……”葉堯知道盧星平不會是什麽單純的想吃飯,他全身寫滿了抗拒,盧星平假裝哥倆好勾着他的肩,其實卻是死死鉗制着葉堯,将他押到了公司同事聚會的包廂。

大家都是社會上的老油條了,席上多了一個不認識的人也無關緊要,很快就和盧星平稱兄道弟打成一片。

葉堯白着臉沉默坐在位置上,尋找着溜走的時機,老于來到他旁邊,手臂環上他的腰,“臉色這麽差,哪裏不舒服嗎,我送你回去吧?”

他的嗓子裏像是糊滿了黏膩的蠟油,生似吃人的鬼。

敬完一輪酒回來的盧星平看這倆人幾乎頭貼頭肩靠肩的姿勢,嘴邊揚起一抹笑,突然舉起酒杯說道:“葉堯,時隔多年,我也要給你敬一杯,你現在有了愛人,我要恭喜你啊!”

他嗓門很大,話音剛落,包廂裏瞬間寂靜無聲。

玄在頭上的鍘刀終于落下,葉堯重重阖下眼皮。

還是來了。

“什,什麽?”

有人不解:“葉堯有愛人嗎?”

盧星平面上擺出疑惑的表情:“咦?難道不是嗎?”他看向老于:“你和葉堯,不是情侶啊?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“……”老于讪讪一笑,不可告人的心思被擺在明面上戳穿,他臉皮再厚也覺得丢臉尴尬,放在葉堯腰上的手也離開了。

“小兄弟說什麽醉話,我是葉堯的上司,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。”老于咳了一聲,欲蓋彌彰補充:“我結婚了,孩子今年都七歲了。”

“這樣啊,抱歉抱歉,是我搞烏龍了,對不住,我自罰一杯!”盧星平哈哈大笑,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周遭怪異的氛圍,又開始了他的演講:“因為葉堯上學時是同性戀,當時他和一個男的親嘴兒被發現了,學校就開除了他。說來唏噓,我就是在那時候和葉堯失去了聯系,這麽多年了,我也一直挂念着我這位好兄弟,希望他能得到幸福。”

“也怪我,看到你和這位于老板這麽親密,就錯認了你倆的關系,都是誤會,我這人說話直,就是太擔心你了,葉堯,你別生我的氣。”

輕飄飄的炸彈落了地,炸得屋裏落針可聞。

盧星平假模假樣關心他,臉上挂着和善的笑,話語卻似開刃鋒利的冷白匕首噗呲刺進了葉堯心口,專挑致命死穴,血都濺不出來。

葉堯如坐針氈,坐不下去了,起身說了一句‘我先走了’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飯店,也沒有心思去管其他人現在臉上是什麽表情。

離去時,盧星平還在包廂裏面當着衆人的面滔滔不絕:“我和葉堯從小學到初中都是一個班,感情可好呢,我這個好兄弟啊,是真不容易,小時候靠賣廢品撿垃圾賺錢交學費,身上衣服一年四季都不換,髒兮兮的滿是補丁,澡也沒洗過幾次,味兒大又髒,衣服生蛆發黴是常有的事,那時候他可沒現在這麽白淨,但我可從沒嫌棄過他,因為我知道他吃了很多苦,太不容易了!好在,看他如今過得這麽好,找了好工作,也有你們這樣的同事,我為他感到高興,來,謝謝大家照顧我家葉堯,我敬大家一杯!”

葉堯捂住耳朵沖出飯店,悶頭跑過了好幾個紅綠燈,直到喘不過氣才停下來。喉嚨裏都是血腥氣,他靠着路邊欄杆,緩緩抱膝蹲在了地上。

原以為長大後,工作了,過去的事情就都會成為過去,那些痛苦的記憶也都會埋藏在無人得知的黑暗中永不見天日。

他不明白,自己只是想履行和謝桑言的約定而已,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。

為什麽盧星平還是會出現,為什麽就是不能放過他?

遲來的委屈湧上心頭,撐不住想哭,而這個時候,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那個人。

所以葉堯在路邊買了個烤紅薯,打車去了墓園。

說來可笑,如果要他選世界上最安全的一個地方,他肯定只會去謝桑言的墳墓旁。

盡管他的屍骨不在那裏,盡管那并不是謝桑言真正的墳墓。

但漫漫餘生,總要給一點能支撐住自己的念想。

這個世上,唯一能聽他說話的人,只有謝桑言了。

·

在宿醉的影響下,葉堯沉沉睡了一天才醒,沒有進食的胃餓得抽痛,他只得去廚房煮點東西吃。

一出房間,客廳裏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和閑散行李,他踮着腳尖避過,隔壁房間空空蕩蕩,他那個僅僅住了三天就要退租的室友并不在裏面,不知去哪兒了。

葉堯随便煮了點粥,想起自己帶回來的那個紅薯,于是剝了皮,慢條斯理地就着米粥吃了。

他以前也經常和謝桑言分着吃同一樣東西,言哥不會介意。

咽進肚子裏的紅薯又澀又苦,他知道這并不是紅薯烤的不好,而是自己的原因。自謝桑言死後,他就再也嘗不出紅薯的味道,無論買了多少個,吃了多少次,都是摧心剖肝的苦。

吃飽了又爬上了床榻,天還沒亮,他就準備再睡會兒,只是這次卻睡得不太安穩。他介于半夢半醒間,身上滲出虛汗,翻來覆去在床上打滾,總是覺得有哪裏難受,又說不出哪裏難受。

倏然間,他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,整個人都無法動彈了。

無法睜開眼睛,也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,四肢不聽他的使喚,只能這樣僵直着躺在床上。他慌了幾秒,意識到這應該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經歷的鬼壓床。

他有些怕,但記得網上說鬼壓床是有科學依據的,所以他也沒有太緊張,盡力讓自己放松下來,腦子裏不去想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,好在沒過一會兒,他的手指就能輕微地動彈了。

就在這時,唇瓣上突然襲來一股涼意,像是什麽冰冷的軟物劃了過去。

怪異的觸感刺激了他,葉堯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
睜眼的那一瞬間,一縷黑霧消散在他上方。

但只有一眨眼的功夫,頃刻間就不見了。

葉堯坐起身,單手在空氣裏劃拉幾下,什麽都沒摸到,沒有煙,也沒有霧。

房間裏只有他一個。

……是眼花了吧。

他低下頭,指腹揉上自己的下唇,還帶着點冰涼的溫度。

“真是奇怪的夢。”他喃喃着。

他是魔怔了,才會以為剛才是誰親了他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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