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 “蟬死掉了

出來的匆忙,手機沒帶,現金沒有,葉堯又不敢掉頭回去拿,這樣無措蹲在草叢裏十幾分鐘,凍得兩腿僵麻,皮膚都紅得發了紫,一捏就會壞似的。

他扶着樹勉強站直了身子,身上的毛衣根本帶不來多少暖意,路上沒有人,葉堯小心翼翼沿着路邊陰影處走了好一會兒,終于看到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。

葉堯是第一次在這附近看到這家店,應該是最近新開的吧。便利店裏,總會賣一點生活用品,應該會有內褲賣,只要有內褲穿,再怎麽樣也比他現在這樣挂空擋來得強。

可他一沒手機二沒錢,人家怎麽會賣?要不賒賬?

葉堯猶猶豫豫,垂頭躲在樹後,有些羞惱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。全身上下只有一件毛衣,怎麽看怎麽像流氓,萬一裏頭是個女店員,還不把他當變态打出去。

“怎麽辦……”赤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,已經沾了一腳的泥,白皙的腳趾不安地扣着地面。

兩歲後就沒有穿過開裆褲,葉堯別扭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。

——是選擇丢臉,還是選擇凍死在路邊?

小小的天使和惡魔出現在他頭頂上,小天使葉堯抖着雪白的翅膀說:“我們沒有錢,還是不要去麻煩別人了,先找個地方躲着,等暖和了點我們再回家穿衣服。”

小惡魔葉堯揮舞着爪子:“是啊,回家被女鬼啃個稀巴爛!找地方躲着?虧你想得出來,你看看這裏哪裏能躲?叫老鼠給你打洞嗎?你是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啊!”

兩個小葉堯開始打架,打的羽毛亂飛,争執不休,也沒分出個勝負來。

再這樣猶豫下去,天都要亮了,要是被人瞧見了,到時候他只會比現在更尴尬。

“你現在沒穿褲子是丢臉,凍死後屍體被人發現沒穿內褲也是丢臉,什麽結果都是丢臉,那你四舍五入還要什麽臉?”小小的惡魔葉堯拿着三叉戟砸飛了天使葉堯,完勝。

……是啊,說的也挺有道理。

葉堯做了幾個深呼吸,鼓起勇氣從樹後走出來,剛要穿過馬路時,對面的店門開了,一個身穿制服的店員走了出來,他倚在牆邊,手裏夾着煙似乎要抽。

是個男店員!

葉堯大喜過望,剛想打聲招呼請他幫忙的時候,那個店員就自己擡了頭,直接朝他看了過來。

隔着一條馬路,葉堯看不清他的臉,但可以準确地感知到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。

他還沒動彈,對方已經主動穿過馬路朝他走了過來。

葉堯呆呆地看着他,直到他來到自己面前一米遠的地方站定。

這個店員個子很高,下半張臉戴着黑色的口罩,只露出一雙形狀完美的眼睛,睫毛很長,雖然看不到全臉,但相貌肯定差不到哪裏去。

他的頭發特意做了造型,耳朵上打着銀色的耳骨釘,夜色中泛着冷冷寒光,普通的店員制服被他穿的有型又帥氣。

是個看起來很潮的男生,……患有潮人恐懼症的葉堯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。

倒是對方上下打量了一下葉堯,像是覺得他現在這打扮很有趣似的,嘴角揚起,輕聲問:“需要幫忙嗎?”

葉堯:“……”

·

葉堯拘謹地站在小小的雜物間內,他拉着衣服,背對他的男生正在商品堆裏翻找着,塑料袋嘩嘩作響,他頭也沒回,懶洋洋道:“這樣啊,和家裏人鬧別扭了就跑出來了?內褲也不穿,就這麽生氣呀?”

葉堯:“……嗯。”他随便編了個借口糊弄男生,總不能跟他說家裏鬧鬼,男生怕是會直接把他當瘋子看了。

“你穿這個號應該差不多。”男生翻到一件黑色的內褲遞給他。

“謝謝,錢我明天會還給你的。”葉堯接過道了謝,他拆開包裝袋,正要往身上套,卻發現男生正環着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。

見他看來,男生挑眉:“怎麽了?”

葉堯欲言又止。男生幫了他,他總不能再對人家提要求,不就換個衣服,大家都是男的,看就看了,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

念及此,葉堯就沒再想太多,盡量快速地套上了內褲,內褲一穿上,有東西兜着了,他總算是有了安全感,也不再去扯自己那皺巴巴的衣服下擺了。

“謝謝你,幫我大忙了。”

這個雜物間也是便利店裏員工的休息室,除了一些雜物,還擺了一張很小的折疊床,床上面丢着一件黑色的夾克衫,葉堯不敢亂坐,就傻愣愣站着。

男生回頭看他,笑:“站着幹什麽?你坐,店裏晚上就我一個人,不用難為情。”

葉堯眼神躲閃了下,還是戰戰兢兢坐下了,擔心夾克被他坐皺了,便拿了起來,找不到地方放,也不敢随便亂扔,就輕輕抱着放在了自己膝頭。

男生出去片刻,取來一桶熱騰騰的泡面遞給他:“餓了吧,有泡面,你将就吃一點吧。”

葉堯想說不餓,但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,他面色窘迫,只能接了過來:“明天我會一起還你的。”

“不用客氣。”

男生坐在了他旁邊,兩個人的體重壓上來,鐵床發出嘎吱一聲動靜。

葉堯是真的餓了,很快就把泡面吃完,連湯也喝幹淨了,捧着空紙桶,後知後覺感到害臊,他不敢扭頭去看男生的表情,好在男生也沒說什麽,在他吃完後恰時遞來餐巾紙給葉堯擦嘴,葉堯一愣:“謝謝……”

真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人啊。葉堯想。

擦完了嘴,葉堯才意識到他一直看着自己,便問道:“怎麽了?”

男生沒說話,只定定看着他。

休息室的燈不算亮堂,朦胧的藍光如薄霧一般灑在房間裏,籠罩在彼此身上,葉堯覺得他眼睛裏亮晶晶的,莫名,有點眼熟。

不經大腦,他就這麽問了:“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?”

這話問得唐突,他以為男生會生氣,但男生露在口罩上方的那雙眼睛彎彎,似乎在笑,他道:“可能吧。”

葉堯問:“在哪裏?”

男生又不回答了,低頭把玩着指尖夾着的煙,葉堯想起他剛才就是在店門外準備抽煙來着,他盯着煙看,男生誤會了他的意思:“你想抽?”

葉堯忙搖頭,“不,不。”

男生看着他,問:“你會抽煙嗎?”

葉堯:“……會的。”其實本來是不抽的,但後來在世上變成了孑然一身,自然而然就學會了。

男生卻将煙揉碎扔進了垃圾桶,對上葉堯有些意外的眼神,嚴肅道:“抽煙不适合你。”

葉堯沒吭聲。

男生從口袋裏遞給他一樣東西。

冰冰涼涼的,是一個兔子形狀的小雪糕,裝在透明的塑料殼包裝裏。和秦苒送他的很像,但又不太一樣。

葉堯翻來覆去地看:“這個是?”

“給你的,飯後甜點。這個才适合你。”

葉堯心頭一跳。

男生說完,定定注視葉堯良久,忽然擡手摸了下葉堯的腦袋,輕輕揉了揉。

被他揉着頭發的這一剎那,葉堯怔住了,心跳到喉嚨口,神志也恍惚起來。

他猛地抓住了男生的手,有什麽東西要從自己心裏蹦出來,他的聲音不可控地顫抖着:“你是誰?”

“那你呢?”男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而是問道:“你又叫什麽名字?”

葉堯眼皮子越來越重,面前的事物也模糊起來,他強撐着打起精神說:“我先問你的。”

“我叫你晃晃好不好?”男生自說自話,他的臉在葉堯視線中慢慢變成了一粒粒的雪花,直到他再看不清。失去意識前,他聽到男生用溫溫潤潤的嗓音喊他:“晃晃,晃晃,做個好夢,晚安。”

“——晃晃,晃晃。”

“我不叫晃晃!”

搖曳的樹影下,蟬鳴聒噪叫個不停,空氣悶熱黏糊,葉堯推開身邊的煩人精,煩人精又黏上來,趴在葉堯耳朵邊上故意喊:“晃晃,晃晃,你就叫晃晃,以後我就這麽叫你。”

葉堯惱了:“謝桑言!你怎麽比蟬還煩?你再這樣叫我我要生氣了!”

“為什麽生氣啊?”謝桑言嘻嘻哈哈:“你走路走的搖搖晃晃,像只鴨子,我叫你晃晃怎麽了?”

“你不準叫!”葉堯急得都要哭了:“要是被別人知道你叫我晃晃,他們也會這樣叫我的!他們又要欺負我了!”

“誰敢!誰敢這樣叫你,我把他揍成豬頭!”謝桑言從後頭摟住葉堯,把頭枕在他肩膀上,說:“那這樣好不好?我只在我們兩人私底下獨處的時候才這樣叫你,只有我能這麽叫你,這是我對晃晃的愛稱,就給你一個。”

“……”葉堯耳朵根子發熱,嘟哝:“你就會亂說。”

“晃晃,我給你愛稱,你該不該給我一個?”謝桑言讨價還價。

“我叫你什麽?”

“叫聲哥來聽聽。”

“你也就比我大幾個月而已……”

“那也是哥,你叫不叫?”

大夏天的,兩個人黏在一起,謝桑言的胸口抵着葉堯的背,又熱又悶,葉堯卻不想掙開,他想了想,擡頭對着身後的人輕輕喊了聲:“言哥。”

啪嗒——

樹上掉下來一個東西,是一只死掉的蟬。

葉堯跑過去撿起來,回頭對謝桑言道:“蟬死掉了。”

身後空無一人,剛才和和他有說有笑的謝桑言不見了。

“……言哥?”

“謝桑言?”

他緊緊攥着手裏的蟬,到處找謝桑言的身影。不知什麽時候蟬聲停了,夏日的熱浪褪去了,他的身形也拔高了,四周突然變得好冷,天上飄起了雪。

嘩啦——他踩進了冰涼的河水中,河水淹沒了他的小腿,腳掌下是尖銳不平的石頭,石頭割開了他的腳掌,血絲沁了出來,一縷一縷的紅消散在水中,下一秒,大片大片的紅從他腳下溢出,染紅了清澈的河水。

不是他的血。

手裏的蟬動了動,他低頭看去。

死掉的蟬變成了一只蒼白瘦弱指甲崩裂的手,他牢牢牽着的是一截細瘦的手腕,順着手腕往下看,他看到了半個身子淹沒在河水中,摔爛了大半個腦袋的謝桑言。

“啊!!!”

葉堯驚叫着吓醒,半晌才反應過來剛才是做了個夢。

他不在便利店的休息室裏,而是躺在公園的長椅上。

天已經蒙蒙亮了。

蓋在他身上的黑色夾克因為他起身的動作而落了地。

他還穿着昨天那身毛衣,有人給他套上了長褲和運動鞋,兜裏還塞了幾張現金,這些都不是他的東西,想來只可能是昨天那個便利店店員給他的。

他撿起地上的夾克抱在懷裏,往昨天那個便利店去,哪知到了地方,哪裏有看到一丁點便利店的影子,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十字路口。

可他分明記得昨天一切不是錯覺。

一家好好的便利店,一夜之間拔地而起不翼而飛了?

葉堯想起什麽,去摸自己的褲子口袋,果不其然被他掏出一樣東西。

是兔子形狀的小雪糕,過了一夜,一丁點未化,還散發着适宜的冷氣。

不是夢。

【晃晃——】

葉堯紅着眼睛,緊緊攥住了手裏的雪糕,哽咽呢喃道:“是你回來了嗎,言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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