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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她想見戚戎。◎

長安城下了一夜雪。

大明宮昔日的紅牆綠瓦覆上一層厚厚的白雪,天寒地凍,滿目冰雪瓊枝,唯獨一樹紅梅在冰雪中開得正豔。

太後所居的鳳鸾殿,宮女手中的銅盆墜地,“砰”的一聲脆響,驚起一片喧嘩。

“太後醒了!快去禀報皇上。”

蒼白虛弱的女人躺在滿雕金絲楠木拔步床上,她穿着明黃瑞鳳暗紋寝衣,蓋着明黃錦緞被,全身膚色極白,白得驚心動魄,臉頰、脖頸、手背,暴露在外的肌膚正如殿外的冰雪,冰冷灰白。

宦官劉忠躬身立在一旁,微微擡頭瞥向陳太後。

她撐着身子坐起來,嘴裏咳嗽了兩聲,纖柔的長發垂下,蒼白如紙的臉上恢複了幾分血色,眉眼憔悴無神,卻仍舊難掩絕色姿容。

當年的長安城第一美人,風華冠世,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,都道江山情重美人輕,卻偏偏有人……

劉忠在心裏嘆了一口氣。

恒帝帶着一衆宮人急匆匆邁入大殿,他頭戴龍冠,身着明黃龍袍,剛剛親政的恒帝眉眼間是壓抑不住的意氣風發。

一舉扳倒頭上兩座大山,怎能不令他歡喜。

“母後,兒臣來送您最後一程。”

“兒臣會将您葬入怡陵,陪在父皇身側,就不知您還有沒有顏面再見父皇?”

陳太後冷笑幾聲,“哀家竟養出了你這等狼心狗肺之徒。”

“母後,您垂簾聽政十二載,于江山社稷有功,卻難抵穢亂宮闱之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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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穢亂宮闱?”陳柔似是聽見了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,她猛咳了幾聲,血色殷紅在雪白的錦帕上散開。

“您與定北王戚戎的私情,恐怕街邊的小兒都能說上幾句。”

“他一死,母後大受刺激昏迷三天,太醫說您哀恸悲絕,想必也是對這等亂臣賊子用情至深。”

陳柔嘔出一口熱血,巨大的悲傷席卷纏身,她倒在床榻上,怔然憶起當年先帝駕崩,她才二十三歲,帶着五歲稚子,四周群狼環伺,權宦欲擁蕭淑妃之子為新帝。

戚戎領着十萬大軍回長安,他手持銀槍,身着粼粼黑甲,站在那金碧輝煌的大殿上。

他說:

“阿柔,別怕,我會護着你。”

一晃十二年過去,他信守承諾,為她平定叛亂,開疆擴土,鎮守北疆。

她卻害了他。

三日前,定北王戰死的消息傳到了長安。

小皇帝絲毫不掩自己的野心勃勃,“母後,還是您的懿旨管用,定北王他中計了。”

他以為自己除去了心頭大患。

沒有帝王的能力,卻先學會了這等陰私手段。

“戚戎,我對不起你。”

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,陳柔垂下兩行清淚。

她想,她欠他太多了。

欠他一世情深,只得……來生再報。

“姑娘,七姑娘,怎的這會兒睡着了?”

陳柔的意識朦朦胧胧,好似身體堕入深潭,那聲音由遠及近,如水中旋轉波紋般灌入她耳中。

她喘着氣睜大眼睛,耳邊浮動的雜聲頃刻間消失,天地一片清明。

大丫鬟雁書擔憂地望着她,“七姑娘,莫不是又病了?你的臉色……”

“雁書?你是雁書?”陳柔驚疑未定,似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。

那場夢太真實了,十數年發生的事情歷歷在目,這究竟是一場夢,還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?

……她是垂簾聽政十二年的陳太後?

她不是已經死了嗎?

此時的她不在雕梁畫棟的大明宮,而是在她未出閣時所居的閨房。

陳柔坐在妝臺前,鏡中的少女烏發披肩,雖然未施粉黛,卻已是天香國色。與那夢中人相比,仍舊青澀的臉上,還帶着幾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嬌憨。

“七姑娘,衣服早已備好,咱們今日還出去嗎?”雁書手中端着一套男子裝束。

陳柔定定地看着鏡中的自己,“去。”

陳柔出生在一個簪纓世家,父親陳獻官拜右相,深受帝王恩寵,母親崔氏,在她四歲時便過世,上有一個嫡親哥哥陳徵,比她大三歲。

父親對母親情深義重,崔氏死後,并未續弦,也沒有任何姬妾。

在他們這一房中,只有陳徵與陳柔這一對嫡親兄妹,兄妹間的感情自是不用多說。

陳家原是地方豪門大族,歷代出過不少名士重臣,到了陳柔爺爺那一輩,陳氏家族已顯頹勢,父親陳獻作為家中長子,一出生便被寄予衆望。

而他也不負衆望,帶領家族重登榮耀。

如今的長安陳府中,除了他們這一房,還有二房、三房、四房和五房,陳柔自小體弱多病,被嬌養在深閨,與其他幾房姐妹關系并不親切,雖是同在一府,卻都鮮少來往。

嫡親奶奶薛氏偏愛三房,她不喜崔氏,連帶着不喜歡長得肖似崔氏的孫女陳柔。

單單只大房一對嫡親兄妹,另外幾房皆有庶子庶女,老夫人最恨崔氏,罵她紅顏禍水,耽誤了自己大兒子。

為了讨老夫人喜歡,另幾房自是努力開枝散葉。

父親陳獻娶妻晚,陳柔除了一個親哥哥外,別的堂兄弟堂姐妹倒是一大堆,她今年十五,另幾個堂姐妹也到了待嫁之時,幾位夫人籌謀着給家中姑娘們挑選人家。

半個月前,恰巧陳獻生辰,二夫人跟陳老夫人商量借此大辦特辦,邀請各家子弟,意圖為家裏的姑娘相看人家。

陳柔身子骨弱,陳獻本不欲親女兒出現在生辰宴上,可這會兒已經十五的陳柔哪還能在院子裏待得住。

從未在外人面前出現的陳七姑娘在生辰宴上彈了一曲,才藝姿容震驚四座,第二天更是有傳言說陳七姑娘天香國色,乃是長安城第一美人。

也是在這場生辰宴上,陳柔認識了五皇子李瀚。

兩人互生好感,引為知音,五皇子為她搜尋古琴古譜,他們交往漸密。

前些天從哥哥陳徵那聽說他們今日要去飛馳臺打馬球,五皇子也會出現,在家中無趣的陳柔便決定穿男裝出門去看哥哥打馬球。

長安城民風開放,無論是官家小姐,亦或是平民女子,穿男裝、胡服等上街游玩的景狀數見不鮮,陳家其他幾個姐妹,或多或少也都做過這樣的事情,長輩并不多加苛責,只口頭上批評幾句。

可這對十五歲的陳柔來說卻是第一次。

陳柔身子骨弱,娘胎裏帶着病,從小仔細嬌養着身子,一年中卻還是大半日子纏綿病榻,直到十二歲那年,父親給她尋着個老神醫,吃了三年藥,終是醫好了這毛病。

這才沒有繼續拘着她,讓她跟家裏其他的姑娘一樣出門踏青游玩。

陳柔一說想去看打馬球,跟在她身旁的婆子丫鬟們并未阻止,叫人提前預備外出的衣裳。

“七姑娘換上這身,當真是個俊秀少年郎。”

陳柔穿着一身雪白錦衣男衫,衣襟領口滿是淺銀雲紋,烏黑的長發被玉白的發帶高高束起,腰間一條月白穗子,綴着晶瑩剔透的白玉圓環。

她的腰極細,這會兒更是盈盈一握,再看那粉腮朱唇,目含秋水,當真是說不出的千嬌百媚。

陳柔心想:除非眼瞎,不然誰看不出這是個嬌豔女子。

這馬屁還真是拍在了馬腿上。

她并不是女扮男裝,只單純為了出行方便,倒也不在意扮相如何,只是覺得這模樣太過打眼。

陳柔的皮膚天生極為白皙細膩,她的這種白,與那高鼻膚白的胡姬不同,是嬌嫩盈透的白玉色,從小嬌養出來的雪肌嫩滑無比,看似吹彈可破,在人群中想不惹人注意都難。

她不想一出門被無數雙眼睛盯着。

在夢中便是……

陳柔皺了皺眉。

久病成良醫。

她找來一種黃色的藥粉膏,抹在自己的皮膚上,很快,暴露在外的皮膚變得暗淡發黃,她又拿起眉黛往自己臉上搗鼓了幾下,容貌五官也沒之前出衆打眼了。

雁書在一旁并未阻止,反而豎起了大拇指,“妙啊!七姑娘,你現在更添了三分英氣!”

陳柔:“……”

她秀眉一揚:“你要不要試試?”

“要!”

雁書這個大丫鬟也少有着男裝出門的機會,對陪姑娘出門這事極為看重。

她可是在幾個丫鬟中競争贏了,才得了這差事。

主仆倆換上衣服,文琴、司棋、錦畫等幾個丫鬟笑着圍過來打趣,又是要給兩人挂香囊,又是說要戴抹額,又說拿折扇之類的。

“這春雨微涼天帶什麽扇子,也不嫌扇你一臉蕭瑟西北風。”

“不懂了吧,折扇風雅,這可是我為咱七姑娘第一次穿男裝出門特意趕制的。”

……

陳柔怔怔看着眼前幾個丫鬟調笑,夢境中的畫面接連閃現,如若那二十年的經歷只是一場夢,為何她現在夢醒已過多時,那些記憶不僅沒有消退,反而越發清晰。

她有一種“夢回少年時,亦或是此時正年少”的恍惚之感。

她是三十五歲的陳柔,還是十五歲的陳柔?

“七姑娘?怎的了?”

陡然見陳柔興致不高,幾個丫鬟面面相觑。

“無事。”陳柔斂神,拒絕了什麽香囊抹額的,“錦畫,你去我哥那拿把劍來。”

陳柔口中的哥哥,只能是陳家四郎,她的嫡親哥哥,陳徵。

錦畫一怔,其他幾人同樣神情一怔,錦畫沒說什麽,轉頭聽命,性子活潑的雁書趕緊道:“兩把,我也要。”

錦畫拿來了兩把玉白色寶劍,劍上挂着紅穗流蘇。

陳柔将長劍握在手中,掌心冰涼透徹,她才有了一點真實感。

雁書道:“還是七姑娘有主意,配上寶劍,才是潇灑郎君。”

她做了個拱手禮:“屬下見過七公子。”

因為她的動作太過誇張,又脫不掉那股子脂粉女兒氣,這動作顯得不倫不類,不僅把司棋等人逗笑了,就連陳柔都笑了。

“時候不早了,七公子跟雁侍衛趕緊出門吧,要不都晚了。”

文琴在一旁笑着提醒,幾個丫鬟中,她一向最為文雅內斂,氣質芊芊,此時懷裏抱着把七弦琴。

這琴梧桐做面,梓木為底,通體黑色,名為“九宮”,表面看着樸實無華,實則大有來歷,乃是名家謝甯所鑄,音色極美。

不說這琴如何華貴,只是這琴乃是五皇子李瀚贈給自家姑娘的。

七姑娘很是喜歡它的松韻之聲,每天都要撫琴一二。

文琴負責“九宮”的日常護養,她正準備換弦調音。

七姑娘出門想見誰,幾個丫鬟自是心知肚明。

“等等。”陳柔出聲,“文琴,你将這琴放下,把我的琵琶找出來,我回來要練琵琶。”

從小到大,陳柔最喜歡的樂器,一直是琵琶,只不過總有某個人嘲笑她的琵琶彈得難聽,漸漸的,她也就少彈了。

在那夢中,有人送了她不少稀世琵琶,只是陳太後政事繁忙,沒有再碰過任何樂器。

“是。”文琴應道。

“七姑娘,咱們快去吧,雁書還從未見過大公子打馬球呢,想必是英姿矯健,精彩非凡,五皇子更是人中龍鳳,不同凡俗,我真恨不得馬上見到,七姑娘也定是迫不及待想見他們了。”

雁書說罷,擠眉弄眼,話中加重了“五皇子”三個字。

陳柔不想見什麽五皇子,她這會兒最想見的人是——

戚戎。

她想見戚戎。

這事要是被雁書幾個知道了,一定會懷疑她得失心瘋,戚戎可是她最不願見到的人。

記起這人十分讨厭嬌柔的女子,陳柔不禁握緊了手中的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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