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
◎忽如遠行客。◎
又是一個夢。
春光明媚,草長莺飛。
粉衣小女孩在放風筝,她梳着雙髻,仰着小腦袋,葡萄似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天上的風筝。
“哥哥,我的風筝飛得高!”
藍衣小男孩看了她一眼,提醒道:“抓穩點,小心風筝飛走了。”
小女孩滿不在乎,卻不料一陣風吹來,手中的風筝搖搖擺擺,線軸急速翻轉。
她險些要拿不穩了,驚慌失措:“哥哥,要飛走了,幫我拿着。”
“不幫你,誰讓你的風筝飛得高。”
小女孩生氣極了,另一個紅衣小男孩看不過眼,握住她的小手,幫她穩住風筝線。
只是女孩這會兒心思已經不在搖風筝上了,她人矮,圓滾滾軟乎乎的一坨往男孩身上擠,實在沒法子,又不能舍棄風筝,男孩只能一手抱着她,一手牽着風筝。
她抱住身旁男孩的脖頸,終于攢夠高度的小女孩伸手去拽藍衣男孩頭頂的兩坨小揪揪。
藍衣男孩哪能教她得逞,反手便要去扯她頭頂的粉色發帶。
另一個男孩也不能讓他得逞,抱着懷裏的圓滾滾轉了一個圈,躲開賊手,把風筝塞回她手上。
而他自己頭上的兩髻卻被扯歪了一個。
他氣急,松開懷裏的小姑娘,便去追藍衣男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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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追追打打成一團。
小女孩看了他們一眼,在原地老老實實自己放風筝。
“男孩果真就是調皮。”
廊檐下,剛巧并肩走來的兩個女子望見這一幕無奈搖頭。
女孩見了她們倆,風筝也不要了,開開心心地跑過去。
白衣素裙的女子将她抱在懷裏,身旁鵝黃裙的女子在她的小臉蛋上捏了下,抽出袖間的披帛,圍在小家夥的身上。
白衣女子咳嗽了幾聲,她的臉色蒼白,咳嗽後的嘴唇卻是殷紅如血,即便再素雅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的豔麗絕色。
黃裙女子接過小女孩,叫人拿來琵琶,親自教懷中人彈琵琶。
小女孩人還沒有琵琶高,當時只覺得琵琶弦像風筝線。
畫面一轉。
歲暮天寒,傲雪淩霜。
“夫人能撐到今天已是不易,理應在屋裏好好休息。”
“昨夜下了雪,我想帶着小七出去走走。”
圍着狐裘的女子帶着小女孩在亭中看雪,眼前細雪紛飛,瓊花玉竹,良久,她低聲說了句:“人生天地間,忽如遠行客。”
“阿媗他們走了這些日子,也快回來了吧。”
“我會等她回來,親自與她道別。”
她腿邊的小女孩此時仰頭道:“娘,爹爹之前教我念過一首詩,叫送別。”
女子莞爾,她将小女孩抱在懷裏,道:“你還知道送別?”
“念給娘聽聽。”
“山中相送罷,日暮掩柴扉,春草明年綠,王孫……歸不歸?”
女子臉上的笑容更深了。
“念得好。”
“還記得你戎哥哥嗎?”
“我們小七年紀小,這會兒怕是忘了吧。”
說到這裏,她不知想到了什麽,笑了一聲,“也好。”
“忘了好。”
“娘吹笛子給你聽。”
玉笛聲響,悠揚婉轉,此時天寒料峭,她笛聲中卻是江南煙雨。
吹到一半,笛聲停了,她猛然咳嗽了幾聲,這才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吹過一首完整的曲子。
“夫人,邊關傳來急報,華陽公主她……殉國了。”
“砰!”
玉笛墜落,嫣紅的笛穗上澆上了一捧新紅。
“夫人!夫人!!快來人啊!!”
紛亂中,小女孩撿起了母親最心愛的玉笛,滿手嫣紅。
紛飛的紙錢與漫天的雪花相比,是另一種不同顏色的白。
看見歸人,她道:
“戎哥哥……”
“我娘去哪了?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她。”
……
陳柔睜開眼睛,眼前輕紗帷幔,雕花屏風,是她熟悉的閨房。
“七姑娘醒了!七姑娘醒了!快去告訴老爺和大公子!”
她醒來已經是第二日,昨夜她昏倒,一園子人仰馬翻,陳獻找大夫來看過,說是七姑娘白日受了刺激,身體并無大礙,只需好好修養。
為了在父兄面前表達自己身體真的沒事,陳柔努力喝了兩大碗粥,還吃了不少小菜。
誰知陳徴在一旁見了道:
“吃這麽少,小貓三兩口。”
陳柔瞪他:“不少了,兩碗粥呢。”
“塞牙縫都不夠。”
陳柔在心裏哼了一聲,不搭理這種人了,她的努力在他眼裏不值一提。
“這幾日別出門,好好養着身子。”
“聽父親說你想管鋪子,這些事等些天再說。”
陳柔道:“那我要在房裏看賬冊。”
“你啊,可真會給自己找事。”陳徴寵溺笑笑,叮囑道:“別太傷神。”
“從小到大我都在園子待着,除了養病就是養病,真的很無趣。”
“哥,這種日子,保準你一天都不想過。”
“昨天只是一個意外,我現在身子好了,可以做別的事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陳徴無奈,擡手摸了摸妹妹的頭,“要不你出了園子,只在府中走走?跟府裏其他的姑娘說說話。”
陳柔十分敷衍地點了點頭。
見她如此,陳徴自是無奈又心疼,柔聲道:“你還想要什麽?”
陳柔狀若不經地提醒他:“哥,你跟小侯爺的賭局呢?”
“你說這個啊,恰好這幾日哥哥休沐不輪值,明日叫戚戎上門來玩怎麽樣?就在你園子裏,讓你親眼瞧瞧哥哥怎麽在棋盤上大殺四方。”
陳徴所屬千牛衛,皇帝身旁近衛,以十二日為周期按班輪值。
“好,等着看哥哥大殺四方。”
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,陳柔心滿意足地送走陳徴。
她躺在床上,把昨日的兩個夢仔仔細細想了一遍,一個是過去的,一個是似是預知将來的,而她要過好現在。
她有三件要做的事情:
第一,确認自己和戚戎的心意。
第二,養好身體。
第三,賺錢,經營自己的人脈勢力。
“雁書,你把我的繡籮拿來。”
陳柔叫人拿來針線,說自己要刺繡解悶,她作為一個世家貴族小姐,平日悶在房中,除了看書刺繡外,也沒太多事可做,自是繡藝精妙。
很快,精美的繡紋便在她手底下成型。
她輕柔地摩挲過那個小小的“柔”字,将繡好的手帕放下,披衣下床。
陳柔取出一個紫檀木妝奁,解開鎖,拉開抽屜,取出一張卷好的字條。
她低頭瞥了眼上面的字,随後嘲笑了一句:“真稚嫩。”
——把花貓臉擦幹淨。
這七個字乃行書所寫,筆走龍蛇,遒勁無比,已是小有火候。
戚小侯爺他素來喜歡書法,搜集了諸多名家字帖,十數年勤學苦練,這一手字早已形成了屬于自己的精神氣韻。
只不過陳柔見過定北王戚戎的字,再看這少年筆鋒,終究是生嫩了些。
她在夢中曾臨摹過他的字。
陳柔興起,自己研墨,執筆寫下:
潇湘水斷,宛委山傾。珠沉圓折,玉碎連城。
甫瞻松槚,靜聽墳茔。千年萬歲,椒花頌聲。
寫完停筆,她将兩張紙條拿在手上細看,發現自己寫的還不如這少年筆鋒,再多看幾眼,更是遠遠不如,不由得俏臉一紅。
以己之短,攻彼之長,實非聰明人所為。
待到墨跡幹透,陳柔将兩張紙條卷起,塞回妝奁,她看向窗外時,似是看見兩個女子在檐下對着她笑。
第二日,陳柔早起在園中練舞。
孫神醫走時說過,她這樣的身子,雖說是要靜養着,卻不适合一直待在房中,理應活動腿腳,方能強身健體。
她親哥陳徴小時候身體也不大好,後來跟着戚将軍學武,現在倒是生龍活虎,勇武過人。
至于戚戎,據她哥說是打小身強體壯天生神力力大無窮……
所以他才會打不過他。
大概是這樣吧。
午後,兄長陳徴帶着客人上門。
陳柔早就讓人在池邊小亭中布下棋局,他二人相對落座,戚戎黑子,陳徴白子,陳柔坐在一旁,給他倆斟茶,擺上幾樣糕點。
戚戎穿着紅色交領中衣,外罩一層玄袍,只衣領袖口處露出些許朱紅,他的頭發照樣高高束起,俊臉全露,整個人還是那麽的張揚銳利。
對面的陳徴藍衣白袍,因是在家中,頭發只是月白發帶簡單一束,腰間一條蹀躞,懸着一把白玉小匕首。
兩人用了茶,一齊去拿糕點。
陳徴也沒管自己拿的是什麽,整個心思專注在棋盤上。
戚戎瞥了眼手中的糕點,輕咬了一口。
陳柔眼見他拿的是塊海棠酥,心想這人果然喜歡花裏胡哨的。
陳徴落了子,擡眸看他。
戚戎皺眉:“這糕點味同嚼蠟,模樣也不太好,你妹妹園裏做糕點的廚娘該換了。”
陳柔還沒說話,陳徴先開口:“你——”
“這海棠酥和紅豆糕是我妹親手做的,哥哥倒是很喜歡。”
“小七,別理他,一向嘴刁得很。”
“你吃邊上的桂花糕,還有這餅。”
戚戎愣了下,“是嗎?”
他的确是沒想過陳柔會下廚做糕點。
随意落了一子,戚戎轉頭見她今日梳着堕馬髻,一應金釵珠花俱全,因是未出室少女,頭發并未全束,一縷頭自胸前垂至腰側,自是玉面嬌容。
“今日倒是打扮得跟個花蝴蝶似的。”
過去陳柔經常卧病在床,極少盛裝打扮,發飾更是簡單素雅,聽了戚戎這話,真是氣不打一處來,心道我是花蝴蝶,我也不知道這些蝴蝶翅哪來的?
“哥。”她叫了聲陳徴。
陳徴應了,“怎麽?”
“你看我頭上這釵好看嗎?”
“挺好看的,以前沒見你戴過。”
陳柔故作疑惑:“這不是哥你送的嗎?”
“啊?是嗎?哦,是有這麽一回事。”陳徴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。
一旁的戚戎不動聲色,默默吃了兩塊海棠酥。
“我們家小七是個大姑娘了,哥哥還是喜歡你垂雙髻的時候更顯乖巧。”
戚戎搭腔:“确實如此。”
陳柔:“……”
這兩人瞧着人模狗樣,卻在這裏說三道四。
我還喜歡看你們頂雙髻呢。
明明小時候都一樣的紮兩個揪,誰沒見過誰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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