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捉奸

白争流是在睜眼之前就察覺到不對的。

太安靜了。雖然此時是深夜,他與愛人、友人又并非宿在荒郊野嶺,不至于聽到林中鳥獸的動靜。可蟲聲、風聲,包括夜巡小厮行走與低聲交談時發出的響動,總該隐隐落入耳中。

而不是像現在這樣。

他什麽都聽不見。身畔該有的另一個人的呼吸、睡前還讓傅銘抱怨不止的蟬鳴,全都沒了影子。

意識到這點時,倦意如潮水般退去。年輕的刀客一手摸上枕邊的“二十八将”,觸手的冰冷、沉重,讓他心頭一定。

他起身觀察,只見:

窗戶關着,外面有隐隐光色,只是很朦胧,大約只是遠處點了一盞燈籠;

傅銘那邊的床鋪還有淩亂的痕跡,他一定是睡到一半兒才消失的;

唔,傅銘的鞋子也不見了。

白争流心頭湧出一股怪異感。要是傅銘出事,不說自己能不能察覺吧,單說鞋子。一個“出事”的人,要怎麽安安穩穩地穿好鞋履?現在這樣子,倒更像——

“噔噔!”

正思索時,白争流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腳步聲。

刀客瞳仁一縮,霎時分辨:來者不是傅銘!

傅銘出身于廟堂,雖然因為向往江湖,從少年時代起就遠離京中,也習過一些基礎的防身技法。但是,他很難吃苦。

這一難,也就沒法學什麽武功。

相比之下,正在朝自己走近的人腳步輕盈,內力定然十分渾厚。若非此時不正常的安靜,白争流甚至有可能聽不出對方發出的動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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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客心頭有了十分警惕。眼看來人身影已經到了門前,他身姿輕巧地閃到門後側面,屏息不動。

二十八将被自己的主人握住柄部,雪亮刀鋒從鞘中緩緩抽出——

“白兄、九王爺!”來人叫道,“你們在嗎?!”

他話音落下。下一秒,白争流瞳仁微微一縮。

房門打開,沉沉夜幕之下,刀客與來人相對。

白争流的視線快速從外面青年的身上掃過。他看出來,對方此刻一定頗為心焦。歷來整潔的白衣顯出幾分淩亂,像是夜裏發現了什麽,匆匆起身,于是來尋找同伴。

白争流眉目收斂,叫了聲:“梅兄。”

前面提到,他有愛人、友人,與他一起夜宿此地。

愛人傅銘這會兒不見蹤跡,友人呢,其一就是眼前的青年,梅映寒。

梅映寒帶給白争流一個壞消息:“邈邈不見了。”

白争流一怔。正如傅銘是他的愛人,梅映寒口中的“邈邈”,則是這劍客的情郎。兩人說來是師兄弟關系,在他們确認關系之前,還另有一筆牽扯上自己、傅銘的舊賬。

然而那都是過去的事了。如今兩對伴侶,同行江湖。來到廣安府後,憑借傅銘九王爺的身份借宿在郡守家中。原本一切尋常,直到今夜。

白争流皺眉,情報共享:“傅銘也是——哦,”刀客的視線在門口打量了一圈,緊跟着補充,“還有他的護衛。”

梅映寒神色更顯凝重,反過來告訴白争流:“一路走來,我都未看到巡夜小厮。”

白争流沉默。

不應該。他想。

雖然都是客人,但梅、顧兩人與他和傅銘沒被安排到一座院子。

從梅映寒住的地方走到這裏,那可不是一段短路。要是如此長的時間、距離都沒碰上一個人,只能說明一件事。

白争流和梅映寒同時道:“不正常!府內一定發生了什麽!”

語畢,兩人驚詫地看一眼對方,随即再度開口。

“要先找到傅銘、顧郎。”

“要先找到邈邈、九王爺。”

雖然兩邊稱呼不同,但說出來的還是一個意思。

有了決斷,兩人便不再猶豫,轉而商量起要怎麽找。

白争流道:“既然梅兄從西邊來,那西邊就能暫且掠過,你我往其他方向去。”

梅映寒緊跟着道:“如今情況詭谲,你我還是暫不分開。”

白争流贊同。雖然兩人一人一個方向,肯定能增加效率。但他們還沒摸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呢,當然還是一起走比較好。

再有,白争流道:“我原先擔憂是傅銘有什麽仇家,”再次皺眉,“可既然顧郎同樣不見蹤跡,怕是另有緣故。”

梅映寒言簡意赅:“白兄,我們邊走邊說。”

白争流點頭。

除了西邊,擺在他們面前的另有東、南、北三處。

其中東邊是郡守府的主院,北邊是郡守家招待客人時的園子,南邊則是一些花廳、門廊——總歸是待客的地方。

兩人決定先往東走。

一方面是找人,另一方面也是确認郡守一家的情況。

說走就走。

兩人皆是身法輕靈、武藝高深之人。要是平常時候,還能耐着性子在下方繞着曲曲折折的回廊。現在不同,他們對視一眼,就上了房頂。

厚厚雲層遮住月色,能映入眼中的光源只有每隔幾十米、上百米會有一盞的燈籠。

在黑暗裏散發微光,像是一只只于深潭之中睜開的眼睛。

白争流看着這些燈籠,又看一眼府外方向。可惜沒能成功,習武之人,目力再好也是有限的。他能看清楚身邊梅映寒的身影,卻看不清府外建築的輪廓。

好像郡守府之外的地方,全部被團團濃霧遮住。

白争流收回目光,腳下一點,與梅映寒一起朝東邊行去。

……

……

沒有。

哪裏都沒有。

沒有傅銘與顧邈,沒有梁郡守一家,也沒有小厮丫鬟,甚至草叢裏真的沒有一只蟲!

情況愈發詭谲了。白争流抽出手,眼前草葉自然複原。他眉尖緊緊攏着,轉頭對梅映寒道:“梅兄,看來你我需往府外一探!”

看看究竟是只有郡守府變成這副樣子,還是整個廣安府都已經中招!

梅映寒點頭贊同。

兩人再上房頂。這下子,沒再商量要怎麽走,而是随意挑選了一個方向。

總歸郡守府在廣安府正中,無論從哪裏出去都該能見到民居。

白争流和梅映寒自覺做好了最壞的打算:不光府內,就連府外也是一模一樣的黢黑沉寂。好像只是他們睡了一覺的工夫,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,只剩下他們兩個……

但是,實際情況,竟然比他們想的還要糟糕。

兩人迷路了!

在第三次從一塊碎掉的瓦片旁邊經過時,白争流意識到了這點。

他的手指緊緊扣住二十八将的刀柄,難得茫然。

這時候,梅映寒提出:“白兄,你我閉眼前行試試?”

白争流不解:“緣何要閉眼?”

梅映寒解釋:“我們天山派弟子日日行走在雪山中。一眼望去,四周皆是一樣的山色雪景,是有分不清方向、走着走着就開始繞圈的時候。有段時日,甚至鬧得人心惶惶,傳言山裏有什麽迷障妖魔。但到後面,一位師叔發現了其中關竅。

“說白了,就是就周圍景色大差不差,走着走着,就不自覺地往回程去。要破解也很簡單,只要閉上眼,遵從直覺前行即可。”

白争流沉吟片刻,喃喃說:“還有這等事——”

他很快決定一試。

今晚發生的狀況太過詭谲。白争流已經不光是在擔心傅銘了,他還擔心梁郡守一家,擔心府外百姓。還是要快快從這怪相中走出,才能讓人安心。

刀客與劍客一同閉眼,再度運起輕功。

沒用多少時候,兩個人就驚喜地發現:“有用!”

閉上眼之後,他們行路的效率提高不說了,還聽到了遠方若隐若現的人聲!

雖然人聲傳來的方向與他們原本的目的地不太一樣,但白争流和梅映寒還是決定往前一探。

他們逐漸靠近,很快分辨出,眼前也是一棟院子。

一行人剛來的時候,梁郡守為了讨好九王爺,是把所有待客的院子都介紹了一遍,好讓傅銘挑選。眼前的院子是其中最富麗堂皇的一個,傅銘、顧邈當時看了,都表現出喜歡的意思。只是既然雙方都喜歡,作為友人,反倒不好奪人所好。所以到最後,兩邊反倒都選了其他住處。

如今雖值深夜,院中牡丹依然盛開,散出隐隐幽香。

白、梅二人先後在院中落下,繼續靠近聲音傳來的門扉。

然後,他們的面色一點點變得怪異。

門中傳來隐約聲響。

不是不清晰,是太清楚了,反倒讓兩人僵在原地。

一道是沉穩沙啞,像是在攻伐的動靜:“邈邈,邈邈,你如今覺得如何?”

一道要旖旎柔媚許多,但還帶着一絲清澈,是:“傅郎……哦!傅郎,我好歡喜。”

前者得意:“我比你梅師兄強,對否?”

後者像是難以忍耐,發出一聲高亢動靜,随即又斷斷續續、拈酸吃醋似的,反道:“你喜愛我,更勝于白大哥,對否?”

白争流、梅映寒:“……”

屋內響動還在繼續。

傅銘:“我自然喜愛你,我原先就喜愛你。可惜那會兒你心裏只有一個梅大俠,無論我做什麽,你都看不進眼裏。”

顧邈:“師兄……”

傅銘:“嗯?”

顧邈:“唔!傅郎,傅郎,你饒了我。”

白争流:“……”

頭回遇到這種狀況的刀客,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。

相比之下,連“愛人出軌”的憤怒都顯得蒼白缥缈。

他只是很茫然,不知道發生了什麽、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。

白争流側頭去看身側劍客。

他承認,自己是抱有一絲“借鑒”的念頭。

如此一來,等到梅映寒面色緊繃地擡腳上前,一把推開屋門,讓裏面那對偷情鴛鴛暴露在兩人目光之中的時候,白争流遲疑了。

他一邊想:好!不愧是江湖兒郎,行事果斷!

一邊想:那我……是不是也應該照做?

白争流猶豫地邁開步子。

屋內,傅銘、顧邈看着外面的兩個人,滿臉驚慌失措。

白争流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一絲水聲。

他狐疑地朝那兩個人看去,就見顧邈驚叫一聲,從旁邊拉來衣服,遮住自己和傅銘。

白争流皺眉,挪開目光。

他原本想着,推門這種事自己是沒辦法照做了,那但看梅兄接下來要做什麽。

但誰能想到,答案是“轉頭就走”?

眼看梅映寒毫不猶豫地扭頭離去,顧邈慘然叫道:“師兄!你誤會了,你——”

這副表現,自然引來旁邊傅銘的不滿。

他不知是做了什麽,引得顧邈又叫了一聲。

頗為傷眼辣耳。

白争流抽一口氣,發覺劍客離開的決定果然很對。自己不過是比他多留這麽幾息工夫,瞧瞧他都看到了什麽!

想通此節,白争流果斷轉身離去。

一直到追上梅映寒,他才有心情去處理心頭震撼。

——傅銘他,出軌了啊。

心頭酸澀登時湧上。

……

……

兩個青年,一提刀,一執劍,沉默地走在長長回廊之間。

他們路過第一盞燈籠。

兩個影子先過去。等到白争流與梅映寒走得遠了,第三個影子綴上,落在他們之後。

路過第二盞燈籠。

照舊是白争流與梅映寒先走,然後是無聲無息地第三個影子。

第三盞燈籠。

白争流的手臂與梅映寒的碰在一處。

觸碰的頻率、位置……都是江湖人,又多少做了一段時間“朋友”。兩人自有一套傳遞信息的方式,能分辨出,對方的意思是:“後面是什麽?”

這是白争流。

梅映寒回答:“不知。但恐來者不善。”

白争流贊同:“是。”若是什麽善類,為什麽不直接現身?……再有,不是他自誇。當今武林,能夠同時在他和梅映寒眼皮子底下藏身的人,不說沒有,卻也只在十個手指能數得清的範圍之內。

要真碰上那十個手指能數得清的前輩,對方不可能暴露影子。

要是其他人,不可能讓他們分辨不出藏身之處。

所以,白争流和梅映寒一致得出結論:此事有異!

被愛人雙雙劈腿的震撼尚未過去,酸澀還在成型,緊接着又遇到這等事。

好在無論白争流還是梅映寒,都是一等一的心性。只見他們手臂又相互碰了碰,像是有了什麽決議。

第四盞燈籠過去了。

影子繼續跟着他們往前、往前……來到一處“丁”字型路口。

影子靜在原地,仿佛在猶豫,不知道應該往那個方向找尋。

同一時間,白争流舔了舔嘴唇,緩緩從回廊之外繞出,來到“影子”身後。

他這會兒看清楚了,原來那是一個女子。身形比一般身形纖細窈窕的官府女子來得粗壯很多,倒像是農家婦人。身上濕漉漉的,還不斷有水流滾落。

連她背後的一片地方,都帶着深深水痕。

看得白争流皺眉。

要是平常時候,他恐怕已經在問眼前女子遇到了什麽麻煩,可有自己能幫到的地方。但是,今晚不同。

今晚遇到的一切都太古怪了。別的不說,單說這女子。一個人身上,哪怕挂滿水袋,也流不出什麽多水吧?看她身後,那麽長長的、濃濃的一條——

白争流步步靠近。

距離縮短,他察覺了更多異常:濃郁的水腥味,飽含着某種濃烈的臭,像有什麽東西正在他面前腐爛。

白争流拔出懷中長刀。

整整一晚,二十八将終于第一次完全出竅。雪亮刀鋒映着燈籠的光暈,呈現出一種讓人頭暈目眩的鋒利!

伴随着輕輕的“唰”響。

許是這聲“唰”響的作用,他面前,“女子”驟然回頭!

白争流瞳仁驟縮!

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,眼前一幕,還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!

那女子雖然回過頭來,但她的身體依然保持着原有動作方位!也就是說,她的腦袋生生轉過了一百八十度!

緊接着映入眼簾的場景,更是讓白争流心頭發寒。

那哪裏是什麽“女子”面容?根本就是一具被泡到腐爛發白、腫脹不已的屍體!

白争流現在知道前面的惡臭是從何而來了,根本就是從他眼前女子,不,女鬼的身上!

他自诩已經是反應極快的刀客,卻依然敵不過鬼物!

甚至不用一個眨眼的工夫,女鬼已經來到他身前。冰冷的水汽撲面襲來,與之一起的是濃烈十倍百倍的惡臭。

白争流察覺到了強烈的危機感。要是尋常人,恐怕此刻已經要麽駭死,要麽被女鬼掐住脖頸、掏掉心髒。

但刀客畢竟不同。

他如今不過二十二歲,卻已經能被半個江湖尊稱一句“白大俠”。白争流的武藝自不必說,此刻但見他一個閃身,就推後半步,将二十八将架在身前!

同時,梅映寒從女鬼身前出現。一刀一劍,對女鬼形成前後夾擊之勢!

兩把鋒銳兵器一同襲向女鬼。

女鬼明顯更被激怒。她喉嚨中發出“咕嚕咕嚕”的響動,簡直像是——

“像是溺死之人最後的聲響。”

這個念頭從白争流腦海中快速閃過。他沒有将其捕捉,而是大喝一聲:“梅兄,走!”

兩人俱不戀戰,一同躍上屋頂!

同一時間,下方:“嘩啦啦——”

水流自回廊漫出,轉眼工夫,已經覆蓋整個郡守府!在燈光映照下,顯出粼粼的光影。

女鬼緊追兩人,出現在不遠處的房檐上。

她怨恨地看着白争流與梅映寒。刀客與劍客只覺得足底一涼,低頭去看,水竟然已經沒過鞋底,還有繼續往上的趨勢……

“躲不掉啊。”白争流道,“梅兄,我們還是上吧!”

原本選擇離開,是因為他們畢竟初次接觸這等怪事,總是心存敬畏。

可現在,危機近在咫尺,再不動手,反倒是親手推自己送死。

想通此節,無論白争流還是梅映寒都不再猶豫。兩人聯手朝女鬼攻去,女鬼見狀,臉上露出一個更加仇怨、嘲諷的笑意——

笑意只顯露到一半。

白争流手上的二十八将亮起一點細微光色。

這點光色十分模糊,簡直就像是映照着下方那盞沒熄滅的燈籠的光線。卻又實實在在讓女鬼臉上露出恐懼,開始朝後方躲避。

“嘩啦啦——”

水流開始退散。

白争流更進一步,眼看刀鋒就要來到女鬼面前!

這時候,他神色一恍,仿佛看到了什麽東西。

梅映寒有所察覺,只是情況危難,他沒有提起。

下一秒,白争流重新回神。而這時候,女鬼竟是直接消失了!

與對方一起消失的,還有鋪天蓋地的水流,以及持續了整整一夜的靜谧!

蟲聲、風聲,所有聲響一起回到白争流與梅映寒耳中。再有,他們下方的回廊裏竟然正站着一個夜巡小厮,此刻目瞪口呆的看着兩位俠客。

“大、大俠。”留意到白争流和梅映寒的目光,小厮磕磕巴巴地叫他們,還笑了一下,“你們真是好興致啊,哈哈,這麽一大早就起來比武了!”

白争流、梅映寒聽着、看着,卻沒有應聲。

小厮只好繼續幹笑:“哈哈、哈哈。”

白争流和梅映寒對視一眼。

他們從彼此眼裏看到了同樣的意思。

——這小厮,身上穿着、講話口音……仿佛都與郡守府中原有的樣子不同。

可看他的表現,又分明是府中下人。再有,他認識白争流和梅映寒。

怪事。

兩人心想。

今天晚上,真是怪事連着怪事。

不,不應該這麽說。

此時此刻,東邊已經泛起一片淡青色的微光。

天亮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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