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 小厮
幹笑的小厮終于又記起一句能說的話:“呀!白大俠,梅大俠,你們比完武,定是累了。我帶你們去正廳,正好能用上熱乎乎的早飯。”
嗓音落下,小厮一臉期待地看着房頂上的兩人。
卻沒得到想要的反應。
白争流、梅映寒只是看了他一眼,很快擡頭,看向郡守府外。
夜裏白争流雖然覺得外面的街道、房屋都顯得十分模糊混沌,可當時他還以為這是夜色的影響。誰能想到,如今天邊都蒙蒙亮了,竟然還是看不清府外景象?
相比之下,府內的事物倒是逐漸清晰。白争流和梅映寒略做分辨,察覺自己此刻應該在偏西的位置。
下面的小厮開始悄悄揉脖子,像是一直保持着擡頭看兩個大俠的姿勢讓他有點難受。
他想起什麽,期期艾艾地補充:“我們這裏的早飯可好了!老爺為了能讓各位大俠住得安心,能放松辦事,是把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!小的經過廚房的時候問了一嘴,光是裏面一道清湯面,用的就是十斤雞、十斤豬、十斤羊熬出來的‘清湯’,那叫一個鮮啊!”
說到最後,小厮甚至吸了吸口水。
這時,白争流和梅映寒正好完成眼神交流。
“去外面一探?”
“恐有不妥。”
“那——”
“……”視線往下面的小厮身上一瞄,“這不是現成的套話對象?”
“也是。”
兩人各自運起輕功,下了房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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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厮見狀,嘴巴大大張開,像是能塞得下一顆雞蛋。
“好!”他鼓掌,“兩位大俠的身法如此高超!又如此年輕,以後一定能成大事!”
說到後面,小厮還咽了口唾沫,仿佛是太激動了。
白争流看他片刻,露出一張笑臉,“不過是江湖上人人都會的把戲,怎麽被你說得這麽誇張?”
小厮“嘿嘿”一笑,一邊給刀客和劍客引路,一邊道:“怎麽就‘人人都會’呢!老爺之前也請過幾波人過來了,”嘴角撇下去,搓搓胳膊,“一個個都是假把式!除了裝模作樣,什麽都不會。一晚上過去,就……”
白争流眼神微凝。雖然已經猜到小厮身份有問題,但對方此刻的話,還是明明白白地告訴聽者,他與梅兄此刻所在已經并非廣安郡守府。
白争流問:“‘就’什麽?”
小厮抽氣,跺腳:“就——就被那玩意兒弄死了啊!”
一邊講話,還一邊到處張望,像是生怕自己的話被“那玩意兒”聽到,引來什麽災禍。
白、梅兩人則同時愣住。
他們沒想到,竟然這麽快就聽到重點。
刀客與劍客再度快速交換眼神。這下子,問話的變成了梅映寒。
他神色淡淡,一副世外仙人的模樣。配上那身白衣服,還真挺唬人。
梅映寒:“你既然如此怕‘那玩意兒’,怎麽不走?”
小厮聽着,神色暗淡些許:“走?現在老爺也病倒了,人都散得七七八八,總得有人站出來打理招待吧。再說,我一個簽了賣身契的埋汰玩意兒,就算走,還能去哪兒?怕是連城都出不了,就要被官府按照‘逃奴’之罪抓走。到時候,還不知道要怎麽辦呢。”
梅映寒上下打量他:“你說人都散了?也是,我與白兄從進門開始都在想,偌大一個宅子,怎麽見不上幾個人。”
小厮臉上露出痛苦表情,像是不願多說。
但他再不願,白争流、梅映寒還是一句一句,旁敲側擊,從他口中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。
在不暴露自己其實并不認識他,也不知道宅子裏是怎麽一回事的情況下,兩個人知道:他們兩個,連帶另外幾人,是被“老爺”高價請來處理宅子裏怪事兒的。
怪事兒是什麽?這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。
守着這麽大一個宅子的老爺,當然不是孤家寡人。他還有一位夫人,兩人感情極佳,舉案齊眉。
平日老爺在外操持生意,夫人就留守家中打理後宅——說是“後宅”,其中其實只有夫人一個婦人。
小厮講到這裏的時候,再度說:“我們老爺待夫人真的極好!這也難怪,誰讓這宅子早幾年還叫‘黃府’呢。”
“黃”正是夫人的姓。也就是說,老爺一開始來這兒,是做了黃宅的女婿。但并不是招贅,後來岳父沒了,宅子就改了說法。
如今是常宅。
常老爺正值身強體健的年紀,夫人也不過二十多歲。平時也沒病沒災的,一個月前,竟然突然就沒了!
按照小厮的說法,夫人是在池子邊看魚的時候失足滑落。等被人發現,已經沒了氣息。
常老爺悲痛萬分,下人之間則有頗多流言。最清晰的一條,是:那池子能有多深?一個人站進去,要是身量高的,最多淹到胸口。哪怕是夫人這樣從小養在深閨,身材嬌小的女郎,也只能沒到脖子。這麽點兒水,怎麽就把人淹死了呢?
怪,太怪了!
最開始,常老爺聽到這些的時候,還發了一頓脾氣,把下人們整治一番。
下人們偃旗息鼓一段時間,各自老老實實做事。可這時候,又有怪事發生了!
小厮驚恐地告訴白、梅兩個,“原本伺候夫人的臘梅姐姐也死了!死在她屋裏,是個上吊了的樣子。但是,她腳底下卻有一灘水!
“臘梅姐姐自小與夫人一起長大的,對夫人來說是心腹中的心腹。夫人沒了,除了老爺,最難過的就是她。沒想到,夫人還沒來得及下葬,她就……
“而且,那些水是從哪兒來的?我可是親眼看到了,當時她腳底下只有水,連個其他能踩的東西都沒有!兩位大俠,你們說,這能是活人把自己吊上去的法子嗎?”
說到最後,小厮的聲音都開始打顫了。他的驚恐顯露無疑,簡直像是又回到了現場。
白争流客觀地:“嗯,能啊,我之前見過。”
小厮:“……”
小厮:“噶?”
白争流道:“早年江湖上是有這麽個案子,一個小門派的掌門死在自己屋子裏,具體和你說得差不多。後來查清楚了,其實是他一個人把半個門派的錢都貪完了,眼看要被發現,又拿不出錢來填帳,所以一把吊死自己。
“之所以選這種手段,也是為了陷害他們的一個長老。他貪污的事兒,就是被那個長老找到痕跡。兩人不久前才爆發了沖突,要是掌門死狀有異,那長老肯定是第一個被懷疑的。”
小厮恍恍惚惚。
白争流:“他的手法,後來也查明了,是——”
小厮問:“是什麽?”
白争流聳聳肩:“給自己腳底下放了一塊這麽高的冰。”
他一邊說,一邊比劃。
大約是一尺高度。
小厮聽着,幹巴巴地:“竟然還有這等事。”
梅映寒道:“好了,白兄,我們還是讓這位小弟先往下說吧。”
白争流:“呀,梅兄,你說得是。”
在兩人的催促下,小厮咽了口唾沫,拉回心神,繼續講起丫鬟臘梅死之後的事情。
按說這人一個接一個得死,又全都發生在一個月之內,應該是件很恐怖的事。但有白争流前面插的話,恐怖氣氛竟然散了個七七八八。
小厮的敘述變得客觀起來,不再像是身臨其境。
“臘梅姐姐死後幾天,夫人院子裏另一個小丫鬟也死了。
“那以後,是夫人院子裏做雜事的,男男女女,全部斃命。哦,身上也總是帶着水。”
小厮努力地想把這段說得吓人一點。
但白、梅兩個人給他的反應只有:“唔,而後呢?”
“嗯,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麽?”
小厮只好繼續道:“我們大夥兒都被這場面吓到了,但也有人說,是不是夫人院子裏的人死完就沒事兒了。可不是沒事兒,開始有其他人死!
“這時候,我們人人都想着是不是夫人死後成了——咳,”嗓音壓低,“就是‘那玩意兒’。一不留神,又被老爺聽到了幾句話。原本看老爺站在後面,傳閑話的幾個哥哥姐姐駭得差點尿褲子。結果老爺安靜了會兒,就吩咐下來,讓在外面放出消息,找能做法事的人。
“第一次來了幾個和尚,”小厮道,“在夫人房子裏念了一晚上經,第二天全死了,身上都是水。
“第二次來了幾個道士,做了一晚上法,第二天全死了,身上……
“第三次來了幾個說是自己有什麽厲害傳承的,第二天……
“大俠,”小厮眼睛閃亮亮,“你們已經是第四波來人了!到現在,竟然好好地站在這兒!可見定然是有真本事的人。救下我們常宅,就靠你們了!”
講到這裏時,一行人正好到了正廳。
小厮倒是沒騙他們。沒進門,白、梅兩個就嗅到從裏面飄出來的濃郁鮮香。
此外,還有模模糊糊的人聲。
竟然是個熟悉的嗓音,顯得很溫柔,正在勸:“邈邈,多少還是吃一點。我看這裏飯菜的确不差,你昨晚一夜都沒睡好了,早上又碰到那等事,要是自己身體再垮了,又要怎麽辦才好呢?”
然後是另一個熟悉嗓音:“傅大哥,你別說了,我是真的吃不下。”
傅銘嘆氣。
顧邈的語調裏都是憂愁。
正廳外,小厮又是那副期期艾艾的樣子,問:“兩位大俠,怎麽不進去?”
白争流重新觀察起梅映寒的反應。
他見梅映寒先是閉了閉眼睛,臉上顯露出一絲痛苦,一絲無奈,與一絲決然。
而後,他邁開步子,朝正廳走去。
白争流跟在他身後。
兩人的腳步聲傳來,傅銘、顧邈一起擡頭。
見了他們,傅、顧兩人面色一起微微變化。
先是顧邈。他咬着下唇,看着梅映寒,眼裏快速冒出一片水色。整個人都顯露出一種想要靠近,又怕被推開的氣質。
他小聲叫:“師兄。”
話音落下,發現梅映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。
顧邈登時挺起背脊。他像是年少練劍時一樣,等着自家大師兄的審判。
練得好不好?能不能休息了?
經歷了昨晚的事,師兄還願不願意待他——
梅映寒看着這樣的顧邈,眼神晃動一下。
他緩緩嘆氣,道:“你只是與九王爺好上,并非背叛師門。我也不是師父,不能不認你的位置。既如此,你我還是重新當起師兄弟吧。”
“不!”顧邈如遭雷劈,“師兄,我廢了那麽大心力才與你在一處,你怎麽能!”
梅映寒看看他,再看看傅銘。
随後,他不再說話,而是轉向白争流。
白争流原本正在觀摩呢,沒想到,梅映寒一下子就把整場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。
他微愣片刻,這才道:“傅銘……”
傅銘原先正專心看着顧邈,似乎還因顧邈對梅映寒的在意暗暗擰眉。此刻聽到白争流叫自己,他才記起有這麽個人,将目光轉來。
前後動作太過分明,白争流看得清清楚楚。
他心裏又是一酸。
昨夜經歷了很多。以至于與梅映寒一起來正廳的路上,白争流完全沒想過,自己會在此碰到傅銘。更沒想過,自己再見對方時,要說些什麽。
安靜半晌,他道:“你原先就喜歡顧邈。我與你,也不過是一場意外。既是‘意外’,就讓它結束在此刻吧。”
他們江湖兒女,不為情所困!
白争流稍稍安慰了自己一句,随後就覺得一陣輕松感湧了上來。
他稍稍恍惚:當初我四處行走,遇見顧郎、遇見傅銘——
雖然傅銘是白争流的第一個情郎,但白争流第一次思慕的對象,其實是顧邈。
傅銘懷有同樣心思,因此與白争流針鋒相對。白争流一度覺得顧邈會選擇傅銘,可天山派大師兄梅映寒橫空出世,傅、白二人只能黯然退場。
那以後,兩人一同醉酒,漸漸走近。到今天,白争流自忖完全放下對顧邈那段模糊的感情。卻沒想到,傅銘依然對顧小郎君念念不忘。
這何止是“舊賬”,根本就是“爛賬”。
再說此刻。白争流原本覺得,聽到他的話,傅銘一定會一臉輕松。沒想到,傅銘竟然露出吃驚神色。
吃驚完了,又是惱怒。
傅銘斥白争流:“你如今說這話,難道從前與我講的那些,說對我有意,都是假的嗎?枉我還想着,縱然有了邈邈,也定然不會辜負你一番情意。
“我就知道,你從頭到尾,都只把我當消遣。從頭到尾,你記挂得都是——”
白争流:“???”
刀客滿心悵然散去,唯餘錯愕。
聽聽,這說的是人話?!
作者有話說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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