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 露一手
伴随安伯的講述,常宅舊事的結局逐漸在衆人腦海中浮現:
黃小姐脾氣暴烈善妒,終于還是磋磨死了柳氏。而死去的柳氏化作怨鬼,先是殺死了自己的仇人黃小姐,而後又将曾經一起折磨自己的常宅下人們一起拖下水,要他們也為自己陪葬。
分明是日頭高照的時候,衆人卻一陣發冷。像是有陰風從脖子後面鑽過,激起一片雞皮疙瘩。
顧邈搓搓手臂,忍不住道:“照這麽說,你們夫人不是罪有應得嗎?”
傅銘則道:“若是我兄長娶了這樣的夫人……”定然早早就被大臣上書,要他廢後。
但話也不能這麽說。以他兄長的尊貴,哪裏還用像常老爺那樣隐瞞已經婚配的事實?
安伯面露無奈:“主家的事,非我等下人能置喙。幾位大俠,具體的情況,你們也知道了。要怎麽處理,你們可有想法?”
他越說越是懇切。
“若是想到什麽法子,一定請說!我們常宅雖然人跑得七七八八,可總還有些積蓄銀兩。諸位只要有吩咐,我們便要竭盡全力——
“不怕各位大俠笑話。”安伯嚴肅的臉上露出一點苦笑,“畢竟誰不想活下去?”
在場諸人:“……”我們也想活,但你們這怪宅子不讓我們走啊!
算了。既然走不了,就還是得從當下想辦法。
白争流把常老爺、黃小姐和柳氏都放到一邊,直接分析:“如今來看,柳氏白日會在池水中出現。沿着這個思路想,她興許也能出現在那口井中。”
傅銘、顧邈一個激靈:“那我們可千萬要繞着水走!”
梅映寒的想法正好相反:“那最好趁白天,去她往日的住處探上一探。”
傅銘、顧邈驚呼:“梅大俠!”“大師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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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争流贊同梅映寒:“是該去看看。”
光是看還不夠,重點是後面要怎麽做。
他集思廣益,問衆人:“一般來說,碰到這種狀況,要怎麽處理?”
傅銘、顧邈:“……”不知道,沒碰到過。
梅映寒擰眉思索。
衆人一時沉寂,反是王氏猶豫片刻,接話:“我們村裏有時候碰到小孩兒丢了魂兒,都是去請神婆。”
白争流看她,眼神微亮:“請神婆?然後呢。”
王氏被刀客的目光鼓舞,腰杆都挺直一些,道:“神婆來了,要給帶走小孩兒魂兒的孤魂野鬼供上好肉好酒。等它們出現,再好聲好氣與之商量,問它們究竟怎麽樣才肯把孩子還回來。”
白、梅兩人若有所思。
王氏繼續道:“但也有不論拿出多少好東西,那孤魂野鬼都不答應的狀況。這種時候,神婆就要斬鬼了。”
傅銘、顧邈:“斬鬼?”
王氏臉上浮出一點堅定崇拜,還有對神婆能力的畏懼,道:“她把符水含在嘴巴裏,沖着虛空那麽一噴,再一斬!鬼就現了原形!”
這種場景十分少見,并且不是每個神婆都會。王氏也是在還是小姑娘的時候見過一次,而後就記到了現在。
她面露向往。
自己要是有神婆那麽厲害,如今一定不會被狐貍大仙困住。
同一時間,王氏身側,白争流眼神微微閃動。
這“神婆”……
聽起來像是耍把戲的騙子啊。
和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,師父和他說過此類伎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。無非是神婆含着的符水裏混合了姜黃水,和劍上塗着的堿水碰到一起,就顯出紅色來。
類似的伎倆還有什麽“伸手下油鍋”——全靠硼砂;
口噴火龍——把嘴巴裏的姜黃水變成酒……
小時候的白争流還會被唬到。但當他自己也試着把手伸進油鍋,發覺看起來翻滾冒泡的烈油摸起來壓根是溫的之後,白争流就不信了。
也因此,他從前對鬼神之說更多是敬卻不信。直到當下,面臨的詭谲場景超出想象,白争流才不得不轉變想法,認為世上雖有鄉裏神婆那樣的騙子,但也有真正怨鬼。
聽了王氏的話,白争流想了想,先沒去揭穿“神婆”,而是道:“總歸說起來,就是兩條路子。要麽好好商量,要麽将她解決幹淨。”
王氏聽着遲疑,點點頭:“是這麽回事。不過,柳氏也是個苦命人。若能商量,還是商量吧。”
還有一句話,她沒說。
在王氏看,整件事裏,最糟踐人的明明是常老爺。
他辜負柳氏在先,欺騙黃小姐在後。再有,後來磋磨柳氏的是黃小姐沒錯,但那不也是常老爺“不忍阻止”的嗎?
傅銘和顧邈只感嘆黃小姐心狠,完全把常老爺抛在腦後。王氏卻覺得自己、自家女兒這輩子都碰不上一個“黃小姐”,卻很有可能遇到“常老爺”。
可傅、顧二人出身非富即貴,王氏不敢把心思說出來得罪他們。再有,前面給自己念叨的那麽多句“少說話,莫得罪狐貍大仙”多少起了作用。
她只好暗暗想:“柳家大妹子,你糊塗啊,唉!”
“阿姐說得不錯,”王氏身側,白争流道,“咱們是要與柳氏商議。這樣,安伯,勞煩您準備些黃紙來。我們燒給她,看她願不願意收下。”
安伯嘆道:“這些俗物,我們也燒了不少,但……”看起來不太樂觀,但還是應了。
白争流又道:“也不單單是黃紙。還有其他各色紙、筆墨、漿糊,統統來一些。”
安伯還是點頭。
他把一行人帶到一處院外,随後就匆匆去準備東西。
人一走,院外諸人立刻開始激烈讨論。
傅銘、顧邈不贊同白争流來柳氏院子裏的決定,只是有安伯在時,他們頂着個“被請來解決怪事”的名頭,不好直接反駁白争流。到此刻,才直接提起:“若是柳氏再來,你當如何?”
白争流想一想:“看能否與她溝通?”
傅銘又氣又好笑:“溝通?你還想溝通?争流,你沒與那女鬼……沒與柳氏正面相對過,不知道那東西有多駭人!我等還是躲得遠遠的,總歸她怨的也是宅子裏的人,與我等有何關系?小心防備些,不要靠近水,她便不至于找上我等。”
白争流聞言擰眉,如在思索。
傅銘只當他在考慮自己的話。他暗暗嘆氣,心道:“争流還是天真,并不知這些毒婦心狠……”完全沒發現,顧邈正看着自己。
發覺傅銘被從水裏救出之後,待白争流的态度就多了很多親近,顧邈眼神微暗。
這時候,白争流總算開口:“若是真這麽簡單,常宅裏的人會想不到?可他們還是接二連三死人。”
梅映寒補充:“早上你們從正廳走後,有個丫鬟匆匆來找平哥,表情又慌又怕。我想,也許昨夜我等都不曾出事沒錯,卻不見得宅中沒有其他人出事。”
白争流沒再看傅、顧二人,轉頭和梅映寒分析:“倒是道士、和尚來的那幾天,平哥不曾說起宅中下人亡故。”
梅映寒皺眉,腦海裏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,低聲道:“怕是柳氏每日都要殺些人。不是他們,就是我們。”
其他人被這句話駭到,顧邈臉都白了。
傅銘強撐着,喃喃道:“不會!我們與她無冤無仇——”
白争流幹巴巴道:“那些和尚道士也和她無冤無仇。”不過,興許柳氏覺得要“超度”她就是仇呢?
傅銘不說話了,顧邈也沒心思再想些情情愛愛。
他勉強笑笑,不知道是安慰自己,還是安慰其他人,道:“但是總歸,我們不碰水,還是能多堅持些時候的吧?”
白争流:“哦,忘記告訴你們了。”
其他人:“什麽?”
白争流:“昨天夜裏,我與梅兄便與柳氏打過交道。”
其他人:“什麽???”
梅映寒:“也就是說,到了入夜之時,她的活動範圍将不再受水源限制。”
“……”所有人僵住,臉色一個個變得蒼白難看。
換句話說,他們根本逃不過?
出又出不去,留下來,則只會與常宅中的下人們一起,被女鬼一個個弄死!
這下子,連對女鬼充滿懼怕的傅銘幾人也不反對白争流的做法了。燒點貢品,說些好話,雖然十有八九沒用,但也好過什麽都不做。
……
……
安伯動作很快。不多時,就抱了白争流要的東西過來。
傅銘原本想直接燒紙。但白争流攔住他,先把黃紙疊成元寶,紅紙則變成一個個紅果子。
他動作靈巧,手指翻飛時恰似蝴蝶飛起。旁人看得咋舌,俱沒想到整日提着長刀的青年還會這麽一手。
傅銘和顧邈恍惚了,梅映寒則觀察片刻,從白争流的動作裏大概弄明白元寶、果子要怎麽疊,開始坐在一邊幫忙。
還有王氏。與還要學學的梅映寒不同,她是原本就會這些活計。平常農閑暇時候,經常會買來黃紙,一邊與村子裏的婦人聊天,一邊将黃紙靈活地疊成元寶。再把這些元寶賣給紙紮店,賺取一點微薄的銅板,算是補貼家用。
這會兒一邊疊,還要一邊小聲念叨:“大妹子,你不值啊!不值。”
有三個人忙活,幾人面前的元寶與果子很快堆成高山。
傅銘、顧邈在一邊眼巴巴地看。
他們其實也想過幫忙。但一是沒耐心,二是不細心。非但幫不上忙,還浪費黃紙。
白争流幹脆打發兩個人去寫悼詞。
這就是傅、顧兩人的強項了。九王爺自小接受的教導自不必說,顧邈同樣出身于江南巨賈之家,年幼時父母給他請的先生最低也是翰林學士。
兩人精神一振,商量幾句,就開始運筆如飛。
沒一會兒,傅銘放下筆,吹一吹紙上的墨,道:“好了!諸位,我讀給你們聽聽?”
其他人:“讀。”
反響不太熱烈,但傅銘很會自我勉勵。他昂首挺胸,念出一串兒華麗哀切的長文。
顧邈聽得抹眼淚,白争流、梅映寒,加上一邊兒的王氏:“……”
白、梅兩個還好,雖然很多用了典的地方他們沒太聽明白,但大概意思是弄懂了。
無非是“我們路過貴地,聽聞了柳夫人您的事兒,為您感到深深地難過痛苦。黃氏毒婦死有餘辜,其他人為虎作伥同樣死了活該,但是我們是無辜的”。
中心思想暫且不論。白争流轉向王氏,問:“阿姐,你聽懂多少?”
王氏茫然:“啊,這位郎君已經念完了嗎?”
白争流皺眉,對傅銘說:“你寫得不行。”
傅銘一愣:“為何不行?”
他前面還在想呢。自己過往與兄長的兒子們一起讀書,課業一直處于中流水平。沒人誇他,也沒人打他手板。
其中是有九王爺刻意低調的原因,但自己肚子裏究竟有多少墨水,傅銘還是清楚的。
剛才那篇悼文,對他來說算是超常發揮。仔細想來,大約是求生意志迫切,所以激發了創作靈感。
結果白争流非但不誇他,反倒直接否認他?
傅銘眉毛跟着皺起。對白争流的感情起起伏伏,原本因對方救了自己一事,有高漲趨勢。到現在,又急轉直下,模糊想:我與争流,果真不是一路人。
白争流不知道傅銘這些心思,此刻瞥他一眼,言簡意赅:“王阿姐都聽不懂的東西,柳氏能聽懂?”
傅銘皺眉:“此婦不過村中老妪,她聽不聽得懂……”
說到一半,九王爺啞然。
想起來了。王氏是村婦,柳氏也一樣是村婦。
沒辦法,傅銘只好把悼文揉了重寫。
寫來寫去,卻總不是那麽個味兒。
到最後,白争流他們已經把黃紙紅紙疊完了,傅銘也快把白紙糟蹋完了。
白争流看不過眼,幹脆直接找王氏:“阿姐,你有什麽話想對柳氏說?”
王氏猶豫:“這,合适嗎?”
白争流道:“怕是只有你合适。”
他這麽一說,王氏不再猶豫,“那我便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……只是,這字兒,我也不會寫啊。”
白争流沉默。是個問題,王氏不會寫,意味着柳氏多半也不會認。
這時候,一邊的梅映寒開口:“我許是有些辦法。”
說着,他拿過紙幣。信手一塗,就在紙上塗出幾個生動的小人來。
白争流眼前一亮,笑道:“原來梅兄還有這麽一手。”
梅映寒半笑半嘆:“從前在門派中,師弟師妹們常喊着山上無聊。那時他們年紀尚小,師父不放心他們下山闖蕩。幾個人便纏着我,要我給他們講山下的事。
“光是口中說說,他們又道難以想明。一次次下來,我便學了幾筆。”
顧邈曾經也是其中一員。
日後也只會是其中一員了。
作者有話說:
來了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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