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 手帕

傅銘沒給梅映寒留幾張紙,好在梅映寒畫畫的手法原本也與時下流行的工筆圖不同。

他不講究什麽細致線條,甚至偶爾畫錯了,也只是信手将那一塊用墨水點去。但誰看了他的畫,都不能說他敷衍。哪怕是傅銘,也要承認:“倒是能看出王阿婆前面說的那些話。”

就是他不太贊同。

與滿篇都在高呼在“黃氏死了活該”的傅銘不同,王氏的話,更多是感嘆一介婦人操持家裏,有多麽不易。

天不亮就要起來挑水,燒好早飯就要出門耕地……紙頁上的小人生動地捶着腰,一整天下來,原本挺直的背脊都變得佝偻。

王氏還感嘆柳氏遇人不淑。

她假想自己是柳氏的母親。算算年齡,王氏的女兒的确和柳氏差不多歲數。她很容易就代入了,說着說着一度哽咽垂淚,“當娘的,只盼着自家孩子平平安安。富貴不富貴,倒是其後了。

“若是我家大娘子碰到這種事,我便是拼了這條老命,也定要給她讨個公道的。”

白争流安慰地拍拍她。

王氏長長嘆氣:“唉……我方才想啊,這柳家娘子出了這檔子事,那些小厮、管家也不提提她爹娘是個什麽想法,怕是他們原先待柳家娘子也不好。白郎,光是這麽一琢磨,我心裏就止不住難過。”

白争流沉默片刻:“阿姐,我自小沒有爹娘。你說的這些,我有些能明白,有些卻難以想明。”他的父母究竟是因為愛他,為了讓他安全,才不得不放下他?還是純粹不期待他的誕生,所以将他棄之荒野?

白争流不知道。

“……但我想,但凡是關切孩子的長輩,定然都與你是同樣心思。我年幼時調皮,又覺得自己學了武藝,遇到什麽危險場面都敢去闖一闖。師父先是救我,然後又要打我掌心。”

王氏眼中仍有淚水,聞言卻是一笑,嘆道:“可憐天下父母心。”

随着他們的話,梅映寒畫下最後一筆。

因傅銘、顧邈在側,王氏說得其實很克制。她沒罵黃小姐,但也沒說常老爺一個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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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反複道:“柳家娘子命苦。”

聽得傅、顧二人皺眉。他們不太贊同王氏的思路,柳氏是命苦,但自己一行人要讨得她的原諒,不應該與她同仇敵忾咒罵黃氏嗎?光是反反複複說她可憐,其中還有一大段兒王氏說自家女兒如何,完全是白費功夫。

柳氏縱然真的能聽到,恐怕也要覺得他們啰嗦。

想着這些,傅銘不言不語。

他覺得自己暫時還是先別出頭。等到後面,白、梅他們發現把王氏拉進來壓根沒用,到時候不還得找自己幫忙?

有此類念頭的還不光是傅銘一個。

顧邈低聲安慰他:“大不了,待會兒找師兄重畫幾張,就畫柳氏反過來折磨黃氏的十八種法子。她來做真夫人,黃氏給她當奴才。”

傅銘淡淡說:“往後再看吧。”表面矜持,心裏其實也是這麽想的。

對白争流的感情重新散去,對顧邈的疼愛憐惜再度湧上心頭。是啊,其實前面的樁樁件件也足夠他看出來了:自己和邈邈才是共能下棋喝茶,吟詩作畫的人。白争流不懂他們的風花雪月,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兩好茶、一方好墨就能賣出千兩黃金。

雙方從來就不是一路人。只是因為同因顧邈與梅映寒之事而難過,于是走到一起。

前方,白争流插了三支香在爐子裏,爐子正對着那口被封起來的水井。

他神色認真地拜了幾下,還招呼其他人一起。

梅映寒、王氏一左一右站在白争流身側。傅銘和顧邈雖有不願,但也挪了過去。

等所有人都拜完,白争流從梅映寒手中接過悼文——悼圖……在火折子上點燃。

火焰熊熊燒起,照亮了白争流的面容。

他身側,梅、王兩個則開始拿過前面折好的紅果子、金元寶,同樣投入火中。

煙霧在院子中缭缭上升,白争流輕輕嘆道:“柳家娘子,我們聽說了你的事。雖是外人,卻也實在感到你之不易。”

他不開口還好。一開口,旁邊王氏再度忍耐不住,落下淚來,說:“好姑娘,從前命苦,非你之過。來世啊,定要投一個好人家。父母和睦,郎君體貼,孩兒孝順。”

或許依然貧困、操勞,甚至十天半個月都吃不上一頓幹的,只能拿湯湯水水騙肚子。但對普通百姓來說,這已經是頂好的生活了。

梅映寒也道:“若是如此,便最好不過。”

三人身後,傅、顧:“……”不是,你們怎麽還在繞着這幾句打轉?難道真忘了最關鍵的黃氏?

沒人忘。

但一心覺得常老爺可惡的王氏自不必說。白争流、梅映寒雖然覺得常老爺、黃小姐都有錯,要是柳氏還活着,他們遇到常宅之事,定然是要把常老爺和黃小姐都押去官府,讓當地青天判個明白。

若是青天也包庇兩人,刀客與劍客少不得要替青天行道。

可他們又知道一件最基礎的事兒。

一行人站在這裏,是為了請柳氏放過他們。這麽一來,一味地提黃小姐,激起柳氏心頭的怒火怨氣,對他們絕無好處。

相反,多站在柳氏的立場上,想想她有多麽難過孤苦。再暢想一下她投胎轉世之後,會有什麽好日子過,勸她放下屠刀,才是更好的選擇。

他們想着這些,傅銘、顧邈的思路截然不同。

眼看除了煙霧上升之外,院子裏再沒有更多動靜,兩人還準備開口。

沒開成。

只因就在此刻,五人面前的水井當中,忽然傳來了沉悶的“咕嘟”聲。

……

……

“咕嘟……”

“嘩啦!”

“嘩啦嘩啦!”

沒有人能看得到井中畫面。

但是,衆人卻能憑借耳邊的聲音,構想出其中場景。

怨鬼聽到他們的聲音,從水底之下爬上來,想要與他們說些什麽。

可惜井口被封得太嚴實,她非但不能冒頭,連發出的動靜都被封起的井口影響,平白染上幾絲沉悶。

井前諸人一時安靜。白争流雙眼死死落在井口,一只手下意識地去摸身側刀柄,但是,他忍耐住了。

——以刀客的反應速度,哪怕女鬼真的沖破井口,他也能在第一時間抓起二十八将。

所以不必心急。

他們對柳氏的同情是真的。如果柳氏是被這一點吸引,就不能讓她從自己一行身上感覺到殺意。

考慮這些,白争流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轉了方向,重新撿起堆在一邊的元寶、果子。

金色和紅色的紙頁在火焰裏翻卷,先是邊緣變黑消失,然後是完整一個。

有了白争流的帶動,梅映寒和王氏也開始繼續燒貢品。

傅銘與顧邈膽戰心驚。想跑,又知道柳氏是他們有意找來,此刻再跑,不是前功盡棄?

兩人硬着頭皮跟着燒紙。

“嘩啦!嘩啦!”

幾個金元寶、紅果子下去,井裏的聲音再度加大!

顧邈原本在念念叨叨“你我往日無怨,近日無仇”,視線偶然往井口一瞥。

他發出一聲驚呼!

其他人被顧邈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,一同轉頭看來。

就見顧邈顫顫巍巍地擡起手,指着井口的某個位置,說起話來磕磕絆絆的,音調像是在哭,“水、水!”

他叫道。

“水滲出來了!”

話音落下,在場所有人心頭一凜。

順着顧邈指着的方向看過去。沒錯,他們前一刻還在感嘆井口封印嚴實,這會兒,卻看到了一絲潮濕的水痕出現在井口!

白争流手指一顫,盯着那絲水痕,依然沒有拿刀。

他看着水痕擴大。從黃豆大小,到一指頭那麽寬,用了近乎有五個呼吸的工夫。但往後,井裏忽然傳出一陣狂亂的“嘩啦”聲,濕痕的面積猛地蔓延!

巴掌大小!

一個人頭的大小!

更大了,濕痕還開始往下延伸——

頃刻之間,就來到了白争流面前!

白争流手指落在二十八将之上。随時随刻,都可以讓刀鋒出鞘。

但他最終沒有這麽做。

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緊張氣氛裏,梅映寒、顧邈相繼跟着碰到自己的武器時,白争流露出一個堪稱古怪的神色。

他緩緩滑開手指,低下頭,從自己袖子裏取出一樣東西。

伴随那樣東西被取出,白争流袖上出現大片濕痕。而被他拿出來的物件,更是濕噠噠的,一擰就是一把水。

等等,“擰”?

衆人紛紛覺得白争流這個動作眼熟。

仔細想想,前面安伯到園子裏找到他們的時候,白争流不正在做這個動作嗎?

只是當時他還沒來得及細看這樣東西,就被安伯的到來打斷思路。到現在,安伯不在了,柳氏又特地把這樣東西點出來。

衆人目光齊刷刷落在白争流手上的一小塊布料上。

白争流同樣神色嚴肅,一手将其翻開。

五雙眼睛用最快速度,将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個遍。

王氏喃喃說:“這料子真好啊!又光又滑,我還從未見過呢。繡功也不錯,線又齊又密。”

傅銘、顧邈則說:“怕是給哪個郎君用的,旁邊繡着的竹子便是‘君子’之意,這種帕子我也有幾條。”

白争流、梅映寒沒開口。不過,他們的目光一起放在了帕子的角落。

帕子上不光有圖案,還有兩個字。

“仲德”。

白争流手指在手帕上輕輕撫過。

他總結衆人的說法:“這是由一個繡功好的人,給一個名叫‘仲德’的男子繡的帕子?”語畢,轉向傅、顧兩個,“依你們看,這兩個字寫得如何?”

傅銘:“……只能說平平。”

他還是在意白争流先前對自己的态度,語氣也顯得冷淡幾分。

白争流壓根沒留意,又看向顧邈。

顧邈贊同傅銘的意見,再補充:“畢竟是繡上來的,也看不出原本的筆鋒如何。可這麽乍一看,只能說是齊整,卻半點談不上大氣。”

白争流垂眸再看帕子上的兩個字。他不懂這些,只隐約覺得字跡柔美秀麗。

他道:“好。既然柳氏多半不認字,那這帕子多半不是出自她手。”

傅銘反駁:“這倒不一定。那些丫鬟婆子繡手帕時只需要描個樣子,哪裏還要特地認字?”

這種事上,的确是九王爺更有經驗。

白争流從善如流:“也就是說,咱們不能确定這帕子是誰繡的。”

梅映寒分析:“線索只是上面的內容。”

白争流喃喃念道:“仲德……”會是誰呢?

這似乎是一個不用考慮的問題。

以柳氏的身份,她還會接觸哪個男子,去收藏一塊繡有對方名字的手帕?

傅銘、顧邈斬釘截鐵:“定然是常老爺!”

餘下幾人也覺得是這樣。但如此一來,又延伸出一個新問題。

仲德仲德,難道常老爺還有一個兄長,名字叫做“伯德”?

“說起來,”白争流合攏手帕,“咱們到現在都還沒拜會過常老爺呢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咦~好像出現一點點謎團

讓小白小梅扒拉扒拉看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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