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 凡人,你這樣是不對的
第22章凡人,你這樣是不對的。
月色皎潔,灑在院內竹林裏,仿若傾倒了一汪冷泉。竹林倒映在“冷泉”裏,枝幹舒展,随風搖曳,猶如一只只幹枯可怖的手,伸向了院內無聲而立的兩人。
風扯起李牧枝的發尾,又輕輕放下,她為了行動方便換了身短衣,袖口随意紮起,勒出一截細瘦的腕骨,指尖一翻,顯出帶着寒光的暗器。
屋頂上的秦岚之眉頭一皺,還未出手,謝喻蘭就已機靈地躲開了。他輕功了得,腳下生風般,從女人的這頭繞到了那頭,但手裏的桃木劍還頂在人家背上,臉色肅穆道:“還不束手就擒?”
李牧枝氣笑了:“謝公子這又是玩得什麽花招?”
謝喻蘭一本正經道:“叫我鐵先生。”
李牧枝懶得搭理他,腳下一點想要拉開距離,卻被謝喻蘭的木劍繞住了頭發。她往前一閃,頭發拉扯頭皮,疼得她頓時呲牙咧嘴,怒道:“你幼不幼稚?!”
哪有人這麽打架的?!
“若是讓你跑了,再要抓你就難了。”謝喻蘭說得有鼻子有眼的,“像你這樣的東西我見得多了,披着人皮裝得人模狗樣,私底下卻為非作歹。前頭已死了一個,你竟還不肯罷手,如此短的時間內又想殺掉另一個……”
謝喻蘭嘆了口氣:“你可聽過一句老話,人為財死鳥為食亡?”
李牧枝:“……”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!
李牧枝抽出匕首斬斷了頭發,一截辮子落在地上,她轉過頭,黑發肆意飛舞,倒真是人不人鬼不鬼了。
“你罵誰呢?”李牧枝咬牙切齒,“外人都說謝三公子喜歡裝爛好人,果不其然。也不想想當初你家是為何才……”
“嗖”地一聲,李牧枝還未看清來者,整個人就被擊穿了肩膀,被狠狠倒拖着飛出幾米遠,砰地一下撞進了竹林裏,攪亂了一池“冷泉”。
月色慢慢被雲層蓋住了,竹林裏的“冷泉”也消失無蹤。
李牧枝這時才覺出痛來,伸手捂住流血的肩頭,擡眼瞪向來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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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岚之随手披在身上的外袍落了地,他站在謝喻蘭身後,如一面無堅不摧的城牆,又如謝喻蘭身後隐藏的影子,暴戾的氣息從他身上四散開來,渾厚的內力掀起了碎石花草,直直淹沒了倒在地上的李牧枝,猶如扇了對方幾個大大的耳光。
李牧枝臉色一陣青一陣白,她此時才發現,先前秦岚之竟是隐藏了實力的——或者說,是根本就不屑露出實力。她以為自己再練幾年就能超過這個人人懼怕的魔頭,如今才發現,根本是癡人做夢。
李牧枝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終于感到了一絲惶恐和絕望,眼底湧起霧氣,又被她生生憋住了。
“秦教主。”李牧枝啞聲道,“萬壑宮什麽時候做了武林盟主的走狗?別人家的事你們也要管了?”
秦岚之沒理她,只是拉住了謝喻蘭,一秒收回了那暴戾的仿佛要擇人而噬的氣息,溫聲道:“回去吧,這裏我來解決。”
謝喻蘭:“你一個凡人,怎麽解決?”
他又看了看受傷的李牧枝,道:“雖然你有幾分本事,但到底是凡人之軀,你退後……”
他張開手臂,就要将人護在後頭。秦岚之看着自家媳婦兒保護的姿态,一時哭笑不得,又轉頭看了眼旁邊黑漆漆的房間。
毒一戒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門後,透過門縫正看得津津有味。他一手捧着個藥罐子,罐子裏黃的白的紅的混在一起,正做着解藥,嘴裏碎碎念道:“夫人這罵人都不帶髒字的,啧,多損啊。”
他又瞧李牧枝那臉色,嘻嘻笑着:“蠢女人,自己有幾斤幾兩都沒掂量清楚,就想招惹萬壑宮……白日夢都不敢這麽做。”
說着說着,就見自家教主斜眼睨了過來,他一個激靈,忙低頭做事,加快了速度。
他從後腰摸出一只小竹筐,從裏頭選出幾只胖乎乎的青蟲,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,看起來惡心巴拉的,被他一掌捏出了液體,滴進那藥罐子裏,再加上水混合均勻,捏成了一顆顆深色難聞的藥丸。
大功告成,毒一戒輕手輕腳到了床榻前,将那吊着一口氣的大少爺扶起來,強行給他灌下了藥丸,又在後背重重拍了一掌,那臉色灰敗的男人剎那咳嗽起來,胸膛劇烈起伏幾下,仿若是回光返照,轉瞬又很快虛弱了下去。
毒一戒探了探對方的脈,臉上露出滿意神情:嗯,沒事了。
他随手将對方扔回床上,被子也沒給人蓋,大喇喇拉開門走了出去。
李牧枝這才驚覺屋內有人,剛捂着肩頭站起來,就見毒一戒走出來拍了拍手道:“大姑娘放心,你哥哥沒事了。”
李牧枝臉色陰郁,仿若風雨欲來。
毒一戒才不理她,要是人人都拉個棺材臉便能吓唬人,那他們就不要混了,集體出去變臉好了。
毒一戒運起內力,揚聲道:“來人啊——走水啦——!”
院外很快喧嘩起來,蔣雷澤那邊的人也來得極快,像是早有預料,不等李牧枝離開,就被團團圍住了。
淮山門長老及其下屬跌跌撞撞趕來時,李牧枝已被押往了蔣雷澤住的地方。一路上人人竊竊私語,也不知是誰放出的消息,說掌門和大少爺都是被李牧枝下毒暗害的,盟主已有了證據雲雲。
淮山門長老臉色慘白,像是瞬間老了好幾歲,跟在他身後的中年男人還不願相信,氣憤道:“他們在胡說八道什麽?這怎麽可能?”
“淮山門怎可能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情?”
“師父,您倒是說句話啊!”
長老一言不發,将其他人打發了,帶着徒弟往蔣雷澤的院裏走。
而這一切,都同萬壑宮無關了。老六和毒一戒查到的所有消息、人證物證都已交給了蔣雷澤,之後的事,該由武林盟主來解決。
“鐵先生”還什麽都沒做,就被提溜回了屋裏。天還黑着,院外燈火如白晝,被吵醒的人們人心惶惶,在一傳十十傳百的消息裏隐隐感到了危機:今夜之後,要麽無事發生,要麽江湖中再無淮山門一脈。
謝喻蘭被秦岚之抓住手腕按在門上,無辜道:“凡人,你這樣是不對的。”
秦岚之想教訓他,又無從說起,不怒反笑:“你說說,怎樣才對?”
“若是讓那東西跑了,她還會披上其他人的皮,再次害人。”謝喻蘭嘆氣,“你不該阻攔我。”
秦岚之暗暗磨牙:“你拿把桃木劍就能對付她了?嗯?你內傷未愈,随意運功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嗎?”
輕則在床上躺幾月,重則經脈寸斷,無力回天。
謝喻蘭顯然是不知情的,皺眉道:“什麽內傷?我哪裏來的內傷?”
“你就沒覺得哪裏不對嗎?”秦岚之一手壓在媳婦兒胸口上,從上一寸寸按壓到下,他沒有其他意思,手掌下按住的皆是幾處大穴,“就沒覺得有股滞塞的氣息?這裏,還有這裏,不疼嗎?”
這麽一說,謝喻蘭倒真覺得有點疼,細細密密的,像是用針在紮。
他有些奇怪:“你怎麽知道?這應是我修煉不得法,有些走火入魔,休養幾日就好了。”
秦岚之捏住他的下巴,兩人視線對視,謝喻蘭看到了男人眼裏壓抑的懊惱和擔憂:“在我說可以之前,你不能随意運功,也不能擅自行動,明白嗎?”
“為何?”
“我雖是凡人,但我……”秦岚之如今已學會跟着媳婦兒的劇本瞎掰了,編起故事來臉不紅心不跳,“但我自小六感敏銳,能看到聽到別人看不到聽不到的東西。”
他一手點了點謝喻蘭的心髒位置:“否則我是怎麽知道你內傷未愈的?”
謝喻蘭看了秦岚之一會兒,竟是信了,皺着眉道:“你能直接看到我的內傷?”
“是。”秦岚之道,“我還知道你運功時哪些地方會疼。”
謝喻蘭摸了摸下巴,嘟哝:“那你倒是個不錯的好苗子……”
秦岚之故作無奈:“我要繼承家業,所以未曾拜師。”
“這樣啊……”謝喻蘭理解地點頭,“這就是沒有緣分吧,強求不來。”
他一頓,又不贊同道:“但就算如此,你放跑了那東西……”
“她跑不了。”秦岚之繼續編,“周圍早就布下了……結界。會有人收拾她的。”
“你不懂。”謝喻蘭搖頭,用過來人的滄桑語氣道,“這東西十分狡詐,一般的結界擋不住她。她擅長僞裝成大家都熟悉的人,平日看不出差別,只有她目的達成時,才會露出端倪。但那時已經晚了。”
秦岚之聽出了一絲古怪的意味:“僞裝成熟悉的人?你為何這麽了解?”
“我遇到過。”謝喻蘭看向秦岚之,眼神并不躲閃,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,“有一年我游歷到一戶富庶人家,那家人姓謝。說起來也是有緣,同我的姓氏一樣。”
秦岚之心頭猛地一跳。
謝喻蘭推開一直擋着自己的秦岚之,拉開桌邊椅子坐下了,給自己倒了杯涼茶:“那家人非常好客,熱情,家人之間十分和睦,令人豔羨。他們家的女主人,像……芍藥花,濃烈熱情又雅致端莊。她總是親自給家人做飯,我最喜歡她熬得銀耳湯,粘稠香濃,銀耳入口即化,夏日用冰鎮了,清爽甘甜,沁人心脾。”
謝喻蘭說着說着,端着茶杯發起了呆,似是回憶起了什麽,秦岚之坐在一邊,擔憂地看着他,又不敢出聲打擾。
片刻後,謝喻蘭回過神,道:“他們的男主人寡言但真誠,家裏有兩個兒子,個個文武雙全,風流倜傥,除此之外,客院裏還住了一位遠房親戚,姓蔣,是個年紀和那兩個兒子差不多的年輕男子。”
秦岚之神色沉沉,黑瞳映照着謝喻蘭的側臉,一顆心在黑暗裏被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,難受極了。
謝家只有兩個兒子嗎?謝喻蘭是把自己給除名了嗎?
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,指甲掐進肉裏,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。
謝喻蘭沒察覺他的反應,繼續道:“我第一次遇到那東西,就是在謝家。也不知道我運氣是好還是不好……還是該說,那就是謝家的命?”
謝喻蘭慢條斯理道:“有些時候,命這東西,強求不來。強求來的,總有一天要還。”
在謝喻蘭的故事裏,姓蔣的遠房親戚白日看着和正常人一樣,還常同謝家公子一起去騎射、下棋,同城裏其他同齡人喝酒聊天,日子過得好不快活。可好日子沒有多久,他就露出了人皮之下的猙獰面目。
“是我大意了,沒有發現他有問題。他藏得太好了。”謝喻蘭垂下眼睫,輕輕嘆息,那聲嘆息像是一把刀戳在了秦岚之心房上,他不由自主往上頂了下膝蓋,撞得小桌砰地悶響。
謝喻蘭話音一頓:“?”
秦岚之示意無事,暗暗深吸口氣:“然後呢?”
“那日我記得在下小雨。”謝喻蘭道,“我去城西除祟,回來時謝家已燃起了大火,鄰裏正幫忙救火。”
“大門被從裏頭堵死了,進不去,我從後門闖了進去,只見到滿地屍體,都是謝家的下人。”謝喻蘭道,“他們俱被一劍割喉,死得極利落,廚娘手裏還抱着剛滿月的娃娃,那是她的第一個孩子,因為被成年人的屍體壓在下頭,孩子已憋死了。”
秦岚之下意識握住了媳婦兒的手,這麽多年,他其實是第一次聽到那場禍事的具體細節。
謝喻蘭從來不多提,而他怕揭媳婦兒傷疤,也從不多問。
可如今,他終于知道了這些細節,卻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知道。他寧願謝喻蘭忘個一幹二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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