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3 一點用處都沒有

第23章一點用處都沒有。

這一刻,淮山門發生的一切都與秦岚之無關了。他被謝喻蘭慢條斯理地講述聲,拉回了那個慘烈的記憶裏。

而這場禍事的當事人之一,選擇性地遺忘了自己的身份,用着惋惜般的口吻,說出了他內心藏得最深的疤痕。

“我一路穿過後院,路過柴房,看到幾個面熟的丫鬟。沒記錯的話,她們是負責照顧客院裏那位姓蔣的客人的。”謝喻蘭緩緩道,“她們被扭斷了脖子,脖頸上還有指印掐痕,眼睛至死都未閉上,是死不瞑目的。”

細雨綿綿,整個天空都是灰暗的。

年少的謝喻蘭推開了虛掩的柴房門,入眼是一片血淋狼藉。整間屋子橫七豎八全是屍體,有的被一劍割喉,有的被扭斷脖子;他艱難地蹲下身,擡起一張被血糊住的臉,認出那是家裏的管家。

他們像是被人一路逼到了柴房裏,然後被集體殺害,有不甘心的還保持着伸手往前爬的姿勢,手背被踩成了一灘肉泥,指骨皆碎,形狀可怖。

不難想象,他們在死前遭受了怎樣的折磨和絕望。

到此刻,謝喻蘭一片空白的大腦裏,才驚愕地後知後覺地轉了起來——怎會如此?家裏有父親和大哥二哥在,怎會允許有人如此行兇?

父親呢?母親呢?

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,在門檻上還摔了一跤,衣衫上沾滿了深色的血跡,他兩手撐在黏糊糊的血泊中,鼻端嗅到濃重的腥味,側頭同死不瞑目的丫鬟來了個眼對眼。

他将一聲慘叫壓進喉嚨,眼眶發熱,狼狽不堪地爬起來往外跑。沿途無數屍體倒在池塘裏、花園中、涼亭邊。

碧綠的池塘被染成了一片血紅,母親最喜歡的金尾錦鯉翻起了魚肚白,一動不動地漂浮在屍體旁邊,也睜着一雙大眼,死不瞑目。

整個謝家安靜極了,除了濃重的死氣,再看不見一個活人。

他跌跌撞撞沖進飯廳,遠遠地就瞧見了父親和母親。他們倒在餐桌邊,一動不動,兩位哥哥身上帶傷,手裏握劍,倒在石階之下,身下已被鮮血染紅。

鮮血滲進石頭縫裏,滲進泥土裏,帶出腐臭般的腥氣,令人胃部翻騰。謝喻蘭還沒靠近,就先渾身顫抖地跪地嘔吐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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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大哥的屍體前将膽汁都吐了出來,滿嘴苦澀,可卻比不上心裏的苦和疼。

他扶起大哥的屍體,對方早已氣絕身亡,嘴唇呈現不自然的紫色,是被下了劇毒。

再看二哥、父親、母親的屍體,俱是如此。滿桌菜肴打翻在地,酒壺碎裂,酒香混雜在菜香、血腥氣之中,化作了一種神奇的味道,直沖人天靈蓋而去。那之後,謝喻蘭就再也沒有忘記過那種古怪的,無法形容的氣味。

為了鎮住自己鼻腔裏、腦袋裏蘊繞不去的味道,他開始喜食酸食。去了橘臺鎮後,那裏盛産的陳皮、橘絲糖正合他意,于是兜裏總帶着,不時要拿出來含在嘴裏。

仿佛只有那濃烈刺激的酸意,才能令他清醒過來,意識到往事已去,他并非仍是那個被禁锢在謝家飯廳之中,被親人的屍體圍繞卻束手無策只能一邊嘔吐一邊嚎啕大哭的少年人。

那個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少年人。

“嘶。”謝喻蘭話音一頓,被秦岚之握得手腕生疼,不滿瞪眼,“你弄疼我了。”

“……你是因為這個才喜歡吃酸?”秦岚之後知後覺,原來自己根本不了解媳婦兒,他心裏又氣又心疼,沒有松開媳婦兒的手,求證似地問,“你原來不喜歡吃酸?你是那之後才喜歡的?為什麽你從沒說過?”

“謝家幾百口人,無一存活。”謝喻蘭掙紮不開,皺眉道,“那天的味道太重了,陰氣太濃,吃酸可以化解。我以前喜歡吃……”

謝喻蘭頓了一下,似乎沒想起來以前自己喜歡吃什麽,随口道:“修道之人,怎能貪口舌之欲?”

秦岚之欲言又止,許久後才問:“那你後來是如何得知,兇手是那姓蔣的男人?”

“我看到了。”謝喻蘭直直地回答。

秦岚之萬萬沒想到會得到一個這樣的答案,一時愣住了,無意識地松開了手:“你說什麽?”

“我查驗了謝家老爺和夫人等人身上的傷,确定是一種西域劇毒,只需一點就能令人暴斃而亡。而那種毒最後出現在了謝夫人最拿手的銀耳湯裏。”

謝喻蘭搖頭:“其他飯菜有廚娘等人幫忙看顧,不容易下手,但只有銀耳湯除外。因為從來是謝夫人親手熬制,其餘人不會接近,自然也就疏于看管,這就給了兇手最好的機會。能知道這一點,并成功下毒的,只有了解謝家的熟人才能做到。”

謝喻蘭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:“那時雖起了大火,但我依然挨個翻遍了謝家,确定沒有少一個人,除了客院的蔣公子。”

“大火便是從客院最先燃起來的,證據幾乎都被燒沒了,但既是熟人作案,對方一定會确認謝家已經沒有一個活口和證人。”謝喻蘭說到這裏,停頓了許久,似乎腦子裏有兩股意識在極力抗争,一邊不允許他說出口,一邊卻是旁觀者的角度,并不覺得說出來會怎樣。

一頓沉默的拉扯後,謝喻蘭才道:“我當時隐有直覺,繞去了客院後方,在大火裏看到了蔣公子。但只是一瞬間,像是眼花的錯覺,他人就不見了。”

謝喻蘭道:“我那時候修煉不精,抓不了這種道行高深的東西,将他放跑了。我知道他是個披了人皮的怪物,平日在謝家裝得溫和謙遜,同下人的關系也十分好——現在想來,恐怕就是為了下毒方便吧。我猜測是他,但沒有證據,再後來有人證說他當天不在府裏,我便就奈何不了他了。”

不過輕描淡寫地幾句話,卻教秦岚之拼出了當年事情的原貌。

為了幫謝喻蘭追查兇手,他自然是查過不少當年的事情,雖然沒有這麽多的細節,但兇手伏誅後也還原了不少往事,如今再結合謝喻蘭颠三倒四的說辭,他終于明白了謝喻蘭內心諱莫如深的禁忌到底是什麽——

被嬌寵慣了的小少爺,從來以為天塌了也有父親和兩個哥哥頂着,卻哪知一時貪玩躲過了一場劫難,卻從此孤苦無依,失了所有依靠。

他在大火裏模糊地看到了熟悉的人影,卻因接連遭受打擊,不敢相信也不敢承認。他甚至連追上去的勇氣也沒有,兩股戰戰,躲在嗆人的黑煙裏,生怕自己也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場。

他沒有證據,奈何不了對方,他也不敢确定,真的看到了對方。他無法入眠,失魂落魄,想不明白遠房親戚家的兄長,為何成了面目可憎的嫌疑人。

他的父親還是自己母親的師兄,兩家關系不差,到底何至于此?

從那之後,他鼻腔裏、腦袋裏的味道再也消散不去,像是謝家幾百口人對他的質問和失望。他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,憎恨自己太過依賴家人,以至于在火場裏沒能親手抓住兇手。

更憎恨,自己當時的膽小懦弱。

秦岚之先前怎麽也想不明白,為何失憶後的謝喻蘭卻牢牢記着謝家的往事,明明兇手早已伏誅,他卻在不斷變幻的角色裏,一次次編排謝家的過往。毒一戒提到過的那個外人所不知的心結,也許就來自于此。

來自于他對自己的憎恨,因為他當時看到了兇手,卻不敢承認,也不敢追上前。他不配為謝家人。

秦岚之一顆心都要碎了,他撫上謝喻蘭無知無覺的面龐,對方無辜地看過來,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而在他背後的影子裏,是無人窺見過半分的愧疚和長達幾年都無法消泯的自責。

他每次吃橘絲糖的時候,都在想什麽呢?

他聞到過的那些不存在的味道,是什麽樣的呢?

每每入夢,是否都得面對謝家幾百口人死不瞑目的質問和責備呢?

而這些,秦岚之卻一無所知。

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,秦岚之幾乎要被自責給淹沒了。

“我們會抓到他的。”秦岚之忍無可忍,将謝喻蘭擁進了懷裏,力氣之大,仿佛要将人揉進骨血,再也不同自己分開,“無論他披了多少層人皮,逃去哪裏,我們都會抓到他。我陪着你一起。”

謝喻蘭愣了一下:“這倒不必……”

“是我今天攔住了你。”秦岚之道,“如果被他跑了,我會負責。等抓到他,給謝家報了仇,謝家無法安息的靈魂都會感謝你的。”

謝喻蘭沉默了一會兒,不知為何,他感到這個無所不能的男人在這一刻有些脆弱,環抱着他的高大身軀竟微微發抖,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嘶啞,像是在強制忍耐什麽。

這樣的反差,讓謝喻蘭心裏一時軟了下來,還有一點點不明原因的心疼。

他猶豫地拍了拍男人的背,卻被對方抱得更緊了些,無奈之下他勸慰道:“好吧……好吧,我允許你和我一起。沒看出來,你倒是個重情重義的人。”

秦岚之埋頭在謝喻蘭頸間深深地嗅了一下,手指滑過男人被揉亂的發絲,輕聲道:“可能是有緣吧,我一見到你,就知道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。只要是和你有關的事,無論什麽,我都願意去做。”

謝喻蘭沒料到會突然聽到一段深情告白,一時有些懵,他僵硬地被箍在男人懷裏,直到感覺到男人的鼻息在自己頸間暧昧地來回徘徊,才燙紅了一張臉猛地躲了開去。

“你……等等……”

“先生修得道,是要絕情絕欲嗎?”

“……倒也不是。”

謝喻蘭眼裏寫滿茫然,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展成這樣的。秦岚之疼惜地捧起他的臉,手指間還勾着幾縷黑發,襯在謝喻蘭的臉龐,更顯柔情動人。

他眼尾那點天生的緋色,因慌亂更紅了幾分,在眼尾暈染出仿佛哭過的痕跡,紅暈一路往下,臉頰、耳垂、脖頸,都紅了起來。

秦岚之胸口鼓噪,像是第一次親吻謝喻蘭時一樣緊張。他捏住對方下巴,一手繞到對方後腦按住,拇指習慣地在對方脖頸間輕輕摩挲,然後吻了下去。

謝喻蘭睫毛顫抖,喉嚨裏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,便被這熟悉的氣息擭住了所有感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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