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2 倒數

淩晨兩點, 伊萊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。

深夜濃重的寒意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, 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緊了一點,擡起頭,望見前方不遠處的深色建築物,有些疲憊地把手縮進了衣兜裏, 握住那個柔軟的、被諾亞咬出了許多絨毛的毛球。

“今天可夠冷的,沒想到一下子就變得這麽冷, ”開着運輸車的司機說, “你剛從部隊裏調上來,是第一次來西爾維亞吧?”

已經超過48小時沒有睡覺的伊萊客氣地笑了笑, “嗯”了一聲, 靠進副駕駛的沙發裏, 點了一根煙提神。他通過邁克的系統找到了軍區的運輸表,又廢了點力氣查出了運輸人員的私人信息, 連夜潛進這位新兵的家裏,将他暫時“控制”在家裏,偷出了他的銘牌和身份卡。這一系列的活動下來, 到了晚上的這個時候,他感到有些餓,但胃部一下下地痙攣着, 讓他吃不下任何的東西。

他望着外面不斷往後退的路燈,擔心諾亞, 擔心得要命。

只要一閉上眼睛, 諾亞滿身是血的模樣就會浮現在他的眼前, 像一個清醒的噩夢。他無法入睡,為沒有照看好諾亞而後悔不已。短短幾個月的時間,諾亞已經在他生命之中占據了極為重要的一部分,只要一想到他也許會失去那頭總是哭鼻子的奇怪恐龍,他的心髒就如同被戳破了的氣球,深秋的冷風從一頭吹進來,又空蕩蕩地從另一頭穿過去。

伊萊抽完一根,用冰冷的手搓了搓自己冰冷的臉頰,眼睛不知不覺中有些發紅。

“我看你一直都不開心啊,”熱心的司機通過後視鏡瞅了他一眼,“年紀輕輕的小夥子一個,要想開一點,世界上哪有什麽跨不過去的坎,都是人自己為難自己。我的手套箱裏有巧克力,你吃吃看,吃點甜點總歸會好受一點。”

伊萊感激地笑了笑,從司機的手套箱裏拿出了一塊牛奶巧克力,道了謝之後拆開包裝,努力地咬了一口。廉價巧克力誇張的甜味占據了他所有的味蕾,他舒了一口氣,又咬了第二口。

“以前我在自家裏養了個寵物,也跟我一樣,喜歡吃甜的。”伊萊啞着嗓子,說了幾十個小時以來第一句完整的話。

“喜歡吃甜的寵物?那可真是新奇!”司機笑呵呵地說,“我兒子養了一條泰迪狗,整天跟寶貝一樣抱着,挑食得很。”
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巧克力的原因,伊萊四肢有了些暖意。他流露出一點笑意:“我鄰居的泰迪也是這樣,嬌生慣養的,吃什麽都不滿意。倒是我家裏那只,什麽都吃,從來不挑食,還特別黏人。”

“那可要點錢養啊,是那種大型狗吧?”

“嗯,花了不少錢呢。”

司機哈哈大笑:“我們這種上有老下有小的,也只能養養泰迪咯。”

伊萊笑,沒有再搭話,望着越來越近的軍事基地,淺藍色的眼睛越來越深,臉上的笑意也逐漸收斂了起來。

司機把車停在了大門口。

沒有人守門,伊萊跟着司機下了車,在身份驗證系統內掃描了那位新兵的證件照,然後驗了僞造的指紋與瞳紋。系統“滴”的一聲亮起了綠燈,大門順利地打開了。

司機将車開進了軍區,已經接近淩晨兩點半,這個軍區卻依然燈火通明,每一個崗上都站了士兵,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來對他們進行二次檢查。司機把車停進倉庫裏,有些奇怪地嘀咕:“今天是怎麽了?”

兩人走進休息區裏,司機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,邀請伊萊去他的宿舍裏一起看足球賽。伊萊婉拒了他的請求,回到了這個新兵被安排的宿舍裏。

宿舍在五樓,他能夠看到戒嚴的片區到處都是警戒光,列着隊的士兵急匆匆地往這邊趕。他刷了刷手機,軍區的內部系統裏卻沒有放出任何的消息來。

是諾亞嗎?

伊萊神經質地咬着自己的指甲,在腦中迅速地畫完了整個軍區的監控攝像範圍和地圖,額頭泛起一層薄薄的冷汗。他戴上兜帽,鎖上門,敲響了隔壁宿舍的門。

正叼着煙看着足球賽的士兵不耐煩地打開了門,伊萊臉色有些蒼白,淺藍色的眸子在聲控燈的折射下清澈得如同地中海,他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請求,輕聲道:“我的空調壞了,能讓我進來暖和一下嗎?”

士兵咬着煙,臉上不耐煩的神色慢慢凝固,轉變成毫不掩飾的驚豔,他望着伊萊的臉,十幾秒都沒有說話。

“你……你是從愛德鎮那邊新調過來的?”他咽了咽唾沫。

伊萊點點頭,他把門大拉開,讓開了道:“請進吧。”

攝像頭裏,一個帶着兜帽的背影進入了隔壁房門,片刻之後,軍裝革履的男人從房間裏走了出來,軍帽下面露出半截蒼白的臉。

西爾維亞軍區,b區。

戒嚴的第二十個小時,淩晨三點,大部分士兵都在等待着清晨換班的時候到來,有些已經有了困意,站在站崗亭中神游天外,四周寂靜得如同墳墓,沒有人走動,沒有人說話,連蟬聲都消失了,月亮也迷迷蒙蒙地縮進了雲裏。

但突如其來的警報打破了整個b區的寧靜和困意,一個站崗的士兵猛地從游神中清醒過來,聽到對講機中傳來上司聲線發緊的指令:“立即進入特殊警戒,任何人不得出入b區,所有通訊設備和信息入口即将切斷,馬上進入大廳一樓集合處,等待下一步命令!”

特殊警戒?

士兵心中一凜,剛好探照燈從他的崗前掃過,他立正站好,敬禮:“是!”

通訊器被切斷了,整個b區斷電1.5秒。

也就是在這個極短的、黑暗的片刻,士兵感到頸部一陣劇痛,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,已經眼前一黑,失去了知覺。他腰間的通行證被極快地取走了。

一陣有條不紊的騷動,幾乎半數的b區士兵被召集到了大廳一樓的集合處,黑壓壓地占滿了整個訓練場,一位中校簡單的下達了等待的指令,大廳裏陷入了漫長的沉默,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,軍令也不允許他們交頭接耳。

片刻之後,有人留意到b區指揮中心的緊急通道打開,幾架直升飛機以危險的速度急停在了通道裏。

那是只有将級人物才能走的特殊通道,這是出了什麽大事嗎?

惴惴不安的情緒在上千號士兵中蔓延。

但伊萊沒有在大廳之中浪費時間,他極快地躲進了洗手間裏,往裏數到第14個隔間,用簡單的工具撬開了洗手間下的通風口。

通風口的口道非常的小,他也并不是為了鑽進去,而是送進去了一個老爸曾送給他的生日禮物——微型機器人。他坐在馬桶上看着操縱着機器人迅速地飛過大半個b區,卻沒有找到諾亞可能在的地方。

微型機器人在頂層的會議室做了一個短暫的停留。

巨大的會議室裏只坐了不到十個人,圍在最中間的那張桌子裏,沒有任何秘書或者助理一類的人物,這些與會人員肩頭都帶着不得了的徽章。其中一個非常尖銳地說:“這就是你給出的解決方案?你冒然激進,弄死了我們手裏最珍貴的一個基因生物樣本,然後讓我們整個軍區撒下彌天大謊,為你的蠢事遮醜?”

所有人目光所向的桌尾坐着的男人臉色蒼白,但聲音還保持着冷靜,道:“漢諾威中将,事故已經發生,我會在之後引咎辭職,但如果這件事情被研究所那邊知道,就不是我們現在開會能夠解決的事情的,我們整個b區……”

“你既然明白,為什麽幹這種蠢事?!你……”

“夠了。”另一個人說。

會議室裏陷入了短暫的安靜。

會議室的銀屏慢慢亮起,某個一比一的投影在他們的面前極快地構建。

那看上去是在某個實驗室裏,周圍擺滿了密密麻麻的複雜器械,把中間冰冷的鐵籠嚴嚴實實地圍了起來。在鐵籠的中間,一頭渾身被血液覆蓋、看不清原本面目的東西一動不動地躺在底部,它身前的心跳儀上只有一條慘白的直線,臉色和直線一樣慘白的研究人員還在做最後的無用搶救。

“事情已經發生,不能讓研究院知道。”最上位的人說,“就用你的方案吧,僞造一個逃跑的現場。”

桌尾的男人明顯松了一口氣,整個人都癱進了座椅裏。

而此時,洗手間裏的伊萊瞪大眼睛盯着鐵籠裏的模糊身影,雙眼逐漸泛紅,手抖得甚至拿不穩屏幕,他的整個人都像是從幾十樓高層踩空了一樣,恐懼的冷汗浸濕了他全部的衣服。

“諾亞……”

他咬着牙關,從喉嚨的深處費力擠出這幾個單詞,屏幕被他生生捏出了裂痕。他想要再發出一點聲音,來釋放自己幾乎要爆炸的胸腔,但那些聲音都被吞沒在了憤怒和哽咽之中,他一直盯着屏幕直到散會,才恍惚地從馬桶上站了起來。

諾亞不會有事的,他對自己說。

即使被西雅茨龍咬成了重傷,它奇特的機制也讓它幸存了下來,這次也一樣,就算沒有了心跳,那也只是諾亞的僞裝……

伊萊的視線裏一片模糊,拿手背用力地一抹,那些該死的水分卻怎麽抹也抹不掉。他控制着不斷滴落水珠的屏幕,讓機器人跟上了那個桌尾的中将,把額頭死死地抵在了隔間的門上,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,想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
諾亞不會有事的。他不停地向自己重複。

他兜裏還帶着那個家夥最喜歡的毛球,很快,他就可以把它救出來,然後帶它回家。

他摸到了那個毛球,然後感到無法忍受的痛苦和後悔。

這一切都是他的錯,他不該堅持要去陪艾薩克叔叔,不該教諾亞不要傷害人類,不該把諾亞養在家裏,甚至最初就不該把諾亞撿回來。諾亞那麽強,那麽聰明,如果不是因為他,肯定早早就成了真正的恐龍之王,成了他們口中的不死的怪物,就算沾滿了鮮血,但至少不會是它的血……

明明是他犯的錯誤,現在卻都要讓那頭年幼單純的小龍來承擔。

伊萊的眼淚混着被咬出的血珠一起滾進自己的嘴裏,他嘗了一嘴的苦澀,擦着眼睛,朝着微型機器人指引的方向潛了過去。

就算付出所有的代價,他也一定要帶諾亞回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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