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 終分家

分家是個大事情。分了家的兄弟雖說之後還是頂着同一個姓,若有什麽事情也當聲氣相通攜手共度,但到底屬于不同的家庭了,官府那裏要登記新戶籍,之後舉凡賦稅徭役訴訟糾紛都要獨立承擔,經濟生活方面也要自負盈虧自擔風險,以後的日子過得是鮮衣怒馬還是粗茶淡飯都是你自己一家的事。所以一些小戶人家分家,就是一張凳子也要劈成兩半各歸一家,一個瓷碗也要鋸開了一邊一半,以示公平。俞家各房家底豐厚,自不會如此斤斤計較,但是大頭的莊子田産器物下人等等也都要分割清楚,寫成文書,再送交官府的記檔為證,所以分家的當日很是鄭重。鈴蘭本來是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大事件的,可是出于對這個時代的強烈的好奇心,她求子諾允許她當日在屏風後面觀摩,子諾請示了老太太後,居然也答應了。

這日俞家正廳宏遠堂內,族長耆老都已到了,就是海家、陳家、邱家以及子諾的母族齊家,也都派了代表到場,把個偌大的宏遠堂填的滿滿登登。耳邊但聞一片嗡嗡聲:

“要說老太爺也走了十幾年了,怎麽當年不分家,今日倒要分開了?”

“嗨,這還不好猜麽?此一時彼一時啊,當年俞家老大是正正的四品官呢,老二老三不都巴望着大樹底下好乘涼呢,如今這大樹倒了,還緊巴着大房幹什麽?更何況今年他們自己的兒子也都是舉人了,就是分出去也不會被輕易欺負了去,還賴着大房不走幹嘛?”

“唉,人心不古哇。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,對他們再怎麽好也養不熟啊,老太太倒也同意啊。”

“不同意又如何,形勢比人強啊。更何況,我還聽說,俞子諾的親家母前天來鬧了一場。”

“啥?”

“唉,好像要和離呢,而且逼着俞家還出當年的嫁妝,足足要兩萬兩現銀,大約這事二房三房是不肯一起承擔了,才急急的要求分家了吧。”

“造孽哦……”

不一會俞海村的裏正和族長也到了,坐在最上首,老太太在一旁作陪,眼見人已到齊,族長咳嗽了一聲,示意可以開始了。

老太太站起來朗聲說道:“今日麻煩諸位到此,是為我俞家人做個見證。這麽多年來承蒙皇恩浩蕩,國泰民安,我們俞家也是枝繁葉茂,子孫昌盛,轉眼我就要有重孫子了,這百十口人再住在一起也不成個道理。正所謂分枝以旺根,分家以旺族,我朝律令早有言明——父母不在堂而家有二男者當分之。今日就當着裏正族長和衆位的面,将祖産在你們兄弟之間分配清楚,各位聽了若無異議,禀明官府祭告祖先,你們兄弟幾個就正式分家了。自此之後,你們兄弟幾個就是真正的各立門戶。希望分家之後你們兄弟之間仍能互幫互助,聲氣相通,繼續将俞家發揚光大,光耀門楣。”

身後的秦媽媽早叫小丫頭把準備好的一式N份的家産清單和分配方案遞與衆人,族長例行公事的看了幾眼,問了子諾、二老爺和三老爺有無異議,見他們也都一致同意,這事就好辦了,餘下的就是差管家去立文書,造冊子,查點器物等等。這邊廂族長向老太太問道:“正栾怎麽沒有回來啊?”

說起這事老太太就難過:“這孩子野慣了,四處都找不到他。幾個月前好不容易泉州那邊的商鋪送回來消息,說年前他就搭了別人的商船下南洋了。只怕如今還不知道在哪飄着呢。”

“哦~~。古人說的好啊:父母在,不遠游。光正栾這不着家的樣子,就是掙下了潑天的富貴也是個不孝啊。”

坐在近旁的族人也是紛紛表示贊同。

老太太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,強撐着說:“時候不早了,如今事情也都定下來了,後院已經略備薄酒,還請賞光吃個便飯。”秦媽媽連忙指揮小丫頭帶領衆人到花廳赴宴。

衆人正要起身的時候,一個小厮連滾帶爬的跑了進來,還未進二道門就大聲喊道:“報,報,太夫人,四老爺回來了,四老爺回來了~~~!”一句話攪得衆人即驚且喜,都立住了腳步。屏風後面的鈴蘭也忍不住從縫隙裏凝神觀看,老太太激動的話都說不利索了:“回來了,人在那裏呢,快叫他進來!”

屋外大步流星走進一個人來,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,身形俊朗,皮膚黝黑,英氣勃發,眉眼之間和子諾有七八分相像,但是氣質卻截然不同。如果說俞子諾給人的感覺如王摩诘的詩篇平靜自然意境杳然,那麽俞正栾的通身氣派就如蘇東坡的詞作氣象宏大豪情萬千。他甫一進門就雙膝跪下:“孩兒不孝,讓母親受苦了。”

老太太早就兩眼含淚,顫不成聲:“回來就好,回來就好。你大哥……”

“母親莫要傷悲,大哥大嫂的事情我俱已知曉。孩兒不孝,月前才自南洋回來,聽得泉州管事報得家中出此大事,未及修整便日夜兼程的趕了回來。還望母親保重身體,勿因不孝兒男傷心。”

“罷了,罷了,此事稍後再說吧。今日請了族長和諸位長輩在此,是為了商定分家之事,你回來的正好,也把你那份的文書簽了吧。”

“分家,”俞正栾雙眉一挑環視四周:“律令明寫着父母不在堂後方可分之,如今母親尚在,是誰這麽急着要分家?”他眼神銳利,直視二老爺和三老爺,看的二人都是面目通紅低下頭去不敢直攢他的鋒芒。

老太太心中稍慰,拽了拽兒子的衣袖:“這事我也是同意了的,況且都已經議定了。你遠來鞍馬勞累,先到秋梧居去梳洗一下吧,那邊諸物都是齊備的,就等着你回來呢。”

俞四叔看了一眼母親還欲再言,只是袖子被拽住了,幾下都掙不脫,這才憤憤不平的跟着丫環後頭去了。這邊廂大夥才松了口氣,熙熙攘攘的擁到花廳就席,鈴蘭也忙回了自己的小院回避。

因為俞四叔的回來,俞家的宴席早早就散了。午後慈安堂裏,俞正栾依舊不甘心的問:“母親,是不是二哥三哥逼着你分家?”

老太太看着又高又大的兒子平安歸來,已是滿懷欣慰:“秦媽媽,你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都和老四講講吧。”

秦媽媽遵命把大老爺去世後家中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,重點講了鈴蘭有孕,後花園落水,子評子語中舉,以及不久前樂家要和離引出三太太分家買莊子的事情,俞四叔聽的時而驚喜時而傷悲,待得聽到柯夫人居然如此欺負人,一拍桌子:“哪裏有這等刁蠻婦人,還以為我朝沒有王法了不成?”

老太太擺了擺手:“自古有言民不與官鬥,更何況她家執意要和離,我們就要硬要留下樂氏,這後日的日子也是過不好的。只可憐了子諾,被他們硬要了兩萬兩銀子。”

“母親這卻不必憂心,”四叔自懷中拿出兩張銀票:“孩兒不孝,未能及時回來與母親分憂。但是此次南洋之行卻收獲不少。我們一行周游了暹羅、柔佛、呂宋、文朗等多個國家,那裏風土人情甚至器物出産都與我國迥然不同。孩兒不僅大大增長了見識,還通過販貨獲得厚利。這是裕泰錢莊的兩萬兩銀票,子諾先拿去用了再說,我還帶回來許多稀罕玩意,都裝了車在後面慢慢的走呢,大約再有個把月就到家了。”

秦媽媽又驚又喜:“這可好了,如今也不用賣莊子賣地了。太夫人啊,你看四老爺人長大了,出息了,大老爺在天之靈保佑,您的好日子還長着呢。”

老太太看着幺兒想着長子,心中也是又酸又甜,品不出個味來:“好好好,栾兒也長大了,有本事了,如今他們二房三房分出去也好,以後就是我們一家子和和美美的過日子。孩子啊,不是為娘說你,今年你也二十八了,該成個家了。你看你大哥的孩子都要抱孩子了,你還是獨身一人,讓我這當娘的怎麽能放心。”

說道親事俞正栾就沒底氣了,過去的人講究多子多福,拖到他這個年紀沒成婚的人真是個異類,早在數年前母親就在張羅他的親事,不過那時他性子桀骜不馴,又在外面走南闖北這麽多年,怎麽可能看得上那些閨閣中的嬌花一般的小姐,實在被母親逼的不行就收拾了包袱又走了,反正這些年他在大夏朝舉凡人煙密集的地方都建立了自己的商鋪,走到哪裏都不愁吃喝。可是如今大哥驟然離世,母親只剩下他一個親生兒子,再想離家遠走基本上是不可能了。他這次回來前就有心理準備,恐怕自己是非要成親不可了,只是沒想到母親的如此急,回家第一天就提起了這件事。

“娘,我還不想成婚呢!”四叔在做最後的掙紮。

“胡說,成家的事情哪由得你想不想。是讓你成家又不是讓你上法場,這麽垂頭耷拉腦袋的做什麽?”老太太緩了口氣:“栾兒啊,你老實和為娘說,你是不是心裏有人了,娘不是那種門第觀念森嚴的人,你若是在外面真有自個看中的,娘成全你們。”

四叔心裏苦笑道,要是有就好了,關鍵是沒有啊,在他的眼裏,女人都是嬌弱而且無趣的生物,哪有大山大河瑰麗多姿,哪有販貨經商跌宕有趣,這些年來他身邊不缺女人,但是那都是滿足他的生理需求,能打動他內心的可以說是一個沒有:“娘,真的沒有。”

“若是沒有,那娘可就要給你指婚了,最後問你一次,你到底想娶個什麽樣的女人。”

四叔心想女人還不都是一個樣嗎:“孩兒沒什麽想法,一切聽娘的安排吧。”

“那好,你既然這麽說,娘也給你透個底,上年裏娘就為你物色了一個人,只等你回來成親了。秦媽媽你來說說吧。”

秦媽媽忙喜滋滋的說:“老太太因着之前給你找的你都不滿意,這次特意為你選了一個不一樣的。這姑娘就是海家偏支的女兒,叫海螺。說起來今年也十八歲了,長的是天仙般的模樣,性格也大方爽利,針線女紅樣樣都是好的。說起來她就是命不好,攤上一個平庸的爹,做了一輩子的九品主薄,守着分家的時候的一點子家業過生活,她是家中長女,下面挨溜兩年一個兩年一個共是五個妹妹,好不容易這年他娘生了個弟弟,卻因為操勞過度産後虛弱病倒了,一年中倒有大半年躺在床上斷不得藥,那日子過的,唉……,他爹平時除了縣裏的事就是舞文弄墨,家中庶務一概不管,可憐這姑娘小小年紀就要照顧弟弟妹妹,撐起一個家來,族中人看她們家沒個女主人以為好欺負,多有無賴上門打秋風的,誰想她年紀雖小主意卻大,不動聲色的一一給擋回去了,老太太冷眼瞧她行事大方缜密,聰明能幹,自己又有主見,想着你年紀也不小了,又素來不喜歡那些個嬌弱的大家閨秀,就做主為你定下了這個姑娘,已經過了文禮和大定,只等着你回來後就給你們成親。”

四叔頓時石化,他猜到了成親,卻沒有猜到母親連大定都給女家送去了,這雷霆手段也太快了點吧,他還不知道女方是扁還是圓呢,就要在一起過一輩子了,想想都可怕。

老太太一旁細看着兒子的臉色:“栾兒啊,你別怪母親事先沒跟你商量。實在是你年紀也不小了,身上又沒個功名,這麽挑挑揀揀的也不是個辦法。俗話說娶妻娶賢,這姑娘管家理事還是很有一套的,你娶了她也能為你管起這後院的一大堆子事不是。到時候你若是真的不喜歡她,只消生了嫡子,你依舊可以想去哪裏就去哪裏,娘對你就這點要求了,好不好?”

俞正栾看着娘親早已雪白的頭發,鼻子一酸,再也說不出什麽反對意見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謝謝檸檬圖鋪蛻咳給做的封面,今晚雙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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