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 紅鸾嫁(1)

夜風潇潇,明月昭昭。

此時在謝府的淡雪閣內,謝瑾雙手負在身後,聽坐在案前的幼弟謝思背誦《太公六韬》中的《文韬》守國篇。

謝思搖頭晃腦,滔滔不絕:“天生四時,地生萬物,天下有民,仁聖牧之。故春道生,萬物榮;夏道長,萬物成……”

冷不防一記戒尺抽到案前,謝瑾厲聲道:“坐直了!”

謝思吓得背脊一挺,腦袋定住,眼珠子也不敢亂瞟,謝瑾這才道:“坐如鐘站如松,起坐行止都要有個樣子!行了,你繼續。”

謝思老老實實背誦道:“……故天下治,仁聖藏;天下亂,仁聖昌;至道其然也……”

謝瑾一張臉上看不出什麽顏色,“何解?”

謝思挺挺胸脯,道:“聖人參照萬物運行規律,效仿自然法則,作為天下治理的原則,所以天下大治時,仁人聖君就隐而不露,天下動亂之時,仁人聖君就奮起撥亂反正,建功立業……”

謝瑾只點點頭,“還算記得牢——你再講講《龍韬》軍勢篇。”

謝思一下跳了起來,“夫子還沒講到這裏!”

謝瑾恨鐵不成鋼地說:“夫子沒講,你自己就不能先看先學?我謝家以武立身,這《太公六韬》乃是根本,六韬之上還有三略,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,不說六韬,《黃石公三略》也已經爛熟于心……”

謝思翻了個白眼,“又拿二姐來埋汰我,大哥怎麽不拿你自己做比?”

謝瑾冷笑一聲,大言不慚道:“我不說我自己,是因為差的太遠,怕說了打擊到你的自信。”

謝思“切”了一聲,眼珠子轉了轉,笑嘻嘻道:“大哥得意什麽,我可是聽二姐講過,別人不說,有一人是你鐵定壓不過去的,那沈将軍——”

謝瑾眉心又是一跳,“啪”的一聲,将那戒尺在桌上狠狠一抽,“都三更了,少說廢話,快快把軍勢篇講來。”

謝思這回卻不怵他,小臉兒一皺,叫道:“大哥也知道三更都過了,卻還不放我走,我知道你要娶沈将軍了心裏煩,所以就來可勁兒折騰我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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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說什麽呢?”謝瑾臉色一沉,目中兩點幽寒射過來,謝思伸了伸舌頭,跳下凳子就往外頭跑。

他一面跑還一面不怕死地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,在他哥眼前晃了一晃。

“今兒在大哥書房裏翻到的,大哥是不是還惦記着這耳墜的主人?”

謝瑾定睛一看,更是火冒三丈,丢了戒尺去取牆上懸挂的一柄寶劍,撩了袖子喝道:“還來!”

謝思做了個鬼臉,将那墜子往案上一扔,“你都要娶沈将軍了,這種東西趁早扔了的好,人家沈将軍嫁過來,可不是要看你睹物思人的。”

謝瑾愣了一愣,怒容卻慢慢收了,半晌撫着長劍,低聲道:“你懂什麽!”

謝思聽大哥語氣中含着幾絲苦澀之意,又看了看他臉上的神色,有點後悔造了次,忙把桌上的兵書舉起擋在自己臉前,腦袋都幾乎埋進了翻開的書頁裏。

謝瑾走回案前,将那枚耳墜拿在手上,看了謝思一眼,沉默一陣,道:“大哥沒多少時日就要回北境了,這些日子考教你,也是想你快快成長,如今北境雖暫時平穩,但說不準什麽時候又會再起波瀾……父親年事已高,北境的平穩,總還是要靠咱們兄妹三人。”

“不是現在有了沈将軍嗎?”謝思不解問道。

謝瑾一時啞口,閉目按了按眉心,這才睜眼,沉聲道:“沒這麽簡單,日後你就知道了。”

謝思從書本後探出頭來,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哥。

謝瑾正立在窗前,望着窗外一輪明月。萬籁俱寂,夜風溜過窗棱,微微拂動他素白輕薄的寬衫,越發顯得人長身玉立,芝蘭秀樹一般挺拔清隽。

謝思啧啧有聲,自言自語道:“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得如大哥一般高?”

謝瑾聞言,轉身瞧着他一笑,“總有那麽一天,你會長得比我還高——好了,不說這些了,我再給你講兩條,你就回你自己院子歇了吧。”

謝思這會兒乖巧了,脆生生應了一聲,“好的,大哥。”

謝瑾略頓了一頓,溫和道:“我說,你翻頁——《武韬》卷第八頁發啓篇。”

謝思依言将書翻至那一頁,只聽謝瑾朗朗而誦:“鸷鳥将擊,卑飛斂翼;猛獸将搏,弭耳俯伏;聖人将動,必有愚色。”

“……這段話的意思,便是說蟄伏的鳥要出擊的時候,總會選擇低空飛行,将翅膀收斂起來,”謝瑾緩緩踱步,将那長劍挂回牆上,“兇猛的野獸将要搏擊前,會先把耳朵耷拉起來,然後選擇俯身伏地,聖人将要行動時,必先在人前表露出愚蠢遲鈍的樣子……”

他走回窗前,在月光下攤開手心,注視着掌中那枚瑩綠通透的水滴狀耳墜,繼續講道:“所以從對手一些異于常時的舉動,可以推斷出其下一步的某些行動,講個例子,有一年樊國雪災,你二姐在關外探知樊國王侯通過西涼國囤積了大量的粗鹽,問題是,如果只是民用,根本用不了這麽多——”

謝思嚷道:“我知道!粗鹽可以化去道路上結的薄冰,便于行軍……”

謝瑾微笑點頭,“不錯,所以當年……”

兄弟倆正說着,門口傳來重重的叩門聲,未等謝瑾開口,門已被推開,一臉喜色的謝夫人帶着一堆丫頭婆子走了進來。

謝瑾忙将手中那枚耳墜收入袖中,垂手道:“母親。”

謝思也蹦過去,笑道:“娘。”

謝夫人只“嗯”了一聲,掃了眼屋子,轉頭對身後一名婆子道:“看見了吧,我就說他這間書房簡陋了些,這張紫檀木的書案,年頭太久,顏色也太暗,回頭讓高管事弄張黃花梨的來,庫房裏的老坑端硯和汝窯的鶴口筆洗弄兩個來擺上,還有這書架也得換成和桌子齊套的……”

謝瑾只覺太陽穴突突地跳,“母親,這是做什麽?”

謝夫人這才賞了兒子一眼,喜滋滋地說:“沈荨就要嫁到咱們家了,不收拾收拾怎麽行!松淵小築那邊我都瞧過了,明兒就讓人來翻新,再擴一兩間,才好做新房……對了,這書房也擴一間,不然荨兒來了,去哪裏處理公務?人家也是大将軍……”

“母親!”謝瑾苦笑,“用不着這麽大動幹戈吧?依太後和皇上的意思,成親後她定然要随我去北境。”

謝夫人道:“那又怎樣?就算只在家呆幾日,那也得弄得像個樣子才成!人家嫁過來,可不能受了委屈!”

“母親到底明不明白她嫁過來意味着什麽?”謝瑾欲言又止,最後小聲道。

謝夫人瞪他一眼,“我不管!你們這些彎彎繞繞我懶得聽!總之我現在高興得很,你別來掃我的興,你妹子在北境知道了也一定很歡喜,我可告訴你——”

她瞥了大兒子兩眼,“人過門了,不管怎樣,都得好好待人家,別總做出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,臉跟個冰塊似的,誰愛看?”

謝思“嗷”了一聲,跳到哥哥身上,拿手扒住他嘴角往兩邊扯。

“胡鬧!”謝瑾皺眉呵斥,把小猴子一樣趴在他身上的弟弟拉下來。

謝夫人掌不住笑了,滿意地領着謝思,一陣風似地走了。

書房裏驟然安靜下來,謝瑾長嘆一聲,揉了揉眉心,走到窗前坐下來,自袖中掏出那枚耳墜,放在掌心端詳。

那翡翠水滴玲珑小巧,一根纖細銀絲連着的不是耳針,卻是一只小小的镂空耳夾。

他看了片刻,擡頭望向窗外。

外頭斜月沉沉,秋夜幽涼。

謝思的話和母親的話交替在他耳邊響過,他低了頭,垂眸凝視掌心許久,起身出門,走到花園裏萬春湖上的四角亭邊,将那枚耳墜丢進了水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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