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8 月下語(2)
這日下午沈荨搭着華英公主的馬車去了皇宮,向沈太後禀明情況并告辭。
從宮裏出來後,她直接回了謝府,略略收拾了東西,又瞅着空去了一趟将軍府,與祖父祖母道別。
沈老爺子早已習慣離別,只叮囑了兩句便罷了,沈熾正好也在府中,聽說她此去北境會先到望龍關,等謝瑾趕到望龍關大營坐鎮後再轉去騎龍坳,臉上的神情很有些詫異。
沈荨坐了一會兒就趕往西京校場的臨時營地,進謝瑾的中軍大帳時,幾位将領都在他帳內說事,她一進來,謝瑾立刻擡頭,目光一落過來,兩人臉上都有點發燒。
昨晚瘋狂了一夜,沈荨在他懷裏直睡到近午,醒來後又被他纏着在那嵌滿鏡子的綿軟大床上胡鬧了一回,他方才起身穿衣,先她一步騎馬回了軍營。
這會兒兩人的腦子裏都不由自主浮現出一些不該出現的散碎片段,沈荨咳了一聲,坐到顧長思讓出的椅子上,低頭喝茶。
謝瑾把目光挪開,對顧長思道:“該交代的都交代給你了,到了靖州後,沈将軍會取道望龍關,你先帶人去騎龍坳,與何都尉交接。”
顧長思應了,正要告辭出賬,沈荨叫住他,“你先到我帳外等着,我還有事要交代。”
等謝瑾和另兩名将領說完了事,帳中只剩下兩人時,沈荨瞅着他道:“我明兒便走了,謝将軍有沒有什麽要交代我的?”
謝瑾道:“自是有的……阿荨,出去走走吧。”
沈荨見他抿着唇,神色有些嚴肅,不由笑道:“什麽事要出去說?就在這裏說不行麽?”
她話沒說完,謝瑾已經掀簾出去了,她便只得跟出去。
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軍營,順着扶鸾山腳下的斜緩山坡向上走,走了許久,謝瑾走至一株大樹下,停住腳步轉過身來。
此時新月初升,軍營起伏的大小營帳在腳下斜斜展開,因有四千士兵明日便要整隊出發,此時營裏正忙碌着,來往穿梭的人看上去似螞蟻一般渺小。
沈荨剛至他跟前,便被他握住右手,手掌心裏被塞進了一個東西。
她凝目看去,見是一只兩寸見長的青銅梼杌,其狀兇戾惡猛,獸身紋理刻得極細微逼真,但只得半個身子,她惑然一瞬,立刻便明白過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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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謝瑾,你……”她心內一沉,語氣重了幾分,但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,唇角都有些微顫,“你居然——養暗軍?”
謝瑾沒說話,只凝視着她的眼睛。
沈荨急得跺腳,“你不要命了?”
謝瑾将她的手指合攏,牢牢握住那半只梼杌,低聲道:“我不養暗軍又能怎麽辦?樊國狼子野心,一直對我朝虎視眈眈,先不說朗措的十萬鐵騎,就是前樊王座下的十八萬精兵,都不是好對付的,一旦起了心要攻過來,就算有關牆的抵擋,八萬北境軍能擋得住?”
沈荨心砰砰亂跳一陣,冷靜下來,問道:“這事有哪些人知道?”
“我爹,宣陽王,我,崔軍師,現在還有你,”謝瑾道,“四路暗軍的統帥雖知曉一些,但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
沈荨半晌無語,掌心汗濕,都快将那半只梼杌捏出水來。
“兩萬暗軍現是崔軍師掌着,梼杌的一半在他手裏,另一半就是我這只,梼杌一合,便可調動暗軍,暗軍的四路統帥不認人,只認梼杌。”
幽涼月光灑下來,謝瑾的臉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清冷淡漠,他徐徐說着,語氣平淡無波,“阿荨,我是不得已,我不能拿邊關百姓的家園和生命來賭,你也知道,丢失幾個邊塞,對朝廷來說可以重新舉兵奪回,但對于那兒的人來說,家只有一個,命也只有一條……兵權對謝家來說是重要,但重要不過十數萬人的命,早在決定建立暗軍的那天,我爹和我就做好了準備,一旦——”
沈荨急忙去捂他的嘴,“呸呸呸——”
謝瑾握着她的手,順勢拉到懷裏把人抱着,“下午剛收到的軍報,北境情形的确不太妙,這幾年,樊國內部暗流湧動,前樊王與朗措之間勾心鬥角,被制約着一直沒敢大舉興兵,現在朗措奪了王位,前樊王的十八萬精兵在內鬥中死了八萬,十萬歸入他座下,朗措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都清楚……”
沈荨默然無語,謝瑾接着道:“他這幾年幾乎蕩平了樊國北邊的各個部落,又一舉奪得了王位,可說正是氣焰高漲的時候,我把這半只梼杌給你,就是怕他會趁着我還未回北境之時突然發動攻擊……阿荨,這兩萬暗軍是我與崔軍師專為對付朗措的軍隊培養的,就是防着這一天。四路暗軍各有所重,神鬼莫測,一旦有險情,可協助你牽制住朗措的羽翼,不至于太被動。”
沈荨推開他,将那半只梼杌放入懷裏,道:“好,我知道了,等你一趕到北境,我便還給你——你放心,我絕不會讓這半只梼杌從我身上離開,也絕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半個字。”
謝瑾深深注視着她,握住她雙肩微微一笑,“阿荨,我可是把謝家的身家性命,都交到你手上了。”
沈荨只回望着他沒說話,神情嚴肅,沒有慣常在他面前的嬉皮笑臉和插科打诨。
謝瑾忍不住将她肩頭按回懷裏,喃喃道,“我以前沒想過會有這一天。”
沈荨知他話裏的意思,環着他的腰擡頭笑道:“你不怕我有其他打算?”
謝瑾低頭,吻在她唇角,“我信你。”
輕淺的一個吻,卻在兩人心中漾開溫溫的暖,謝瑾離了她的唇,笑道:“其實也沒這麽嚴重,若真有被揭破的一天,我也不是沒有對應的法子。”
兩人說完,攜手回至營地,顧長思果真一直候在沈荨帳前,旁邊站着姜銘,她領着顧長思進去後,姜銘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,随即轉開。
朱沉正在帳內收拾東西,見顧長思跟在沈荨身後進來,眼皮子都沒撩一下,直接進內帳去了。
沈荨讓顧長思坐在案前,遞了紙筆給他,道:“你閉上眼,把騎龍坳和周邊的地圖畫出來。”
片刻後顧長思畫好,沈荨拿過來一看,贊道:“不錯,下了功夫的。”
她拿筆尖虛虛點着地圖,問道:“如果樊軍壓至北境線,我們要從騎龍坳攻入樊軍後方,可以走那幾條線路?”
顧長思略一思索,将地圖拿過來,另用筆蘸了朱砂,以紅線描出。
沈荨颔首,“這幾處的确便于行軍,但還不是最好的路線,如今形勢有變,我暫時去不了騎龍坳,也就暫時帶不了你們,一旦事态緊急,你必須挑起這個擔子,明兒出發後我們在路上再來細細讨論。”
顧長思肅然應道:“是。”
他出去時臉上無甚表情,目光卻在卷起的內帳帳簾上流連了片刻。
不多會兒朱沉出來,沈荨瞧着她笑道:“躲什麽躲?”
朱沉道:“看見他就煩,那會兒說的義正言辭,說他今生絕不聽命于沈家人,如今沒幾天就在将軍麾下服服帖帖的,我都替他臉疼。”說罷,自己忍不住微微一笑。
“這說明你家将軍有本事,”沈荨面孔一板,大言不慚道,“多學着點。”
朱沉笑出聲來,“這也說明我有眼光——對了,今兒我和姜銘聊了聊,他說是老家的母親最近生了病,所以這幾天有點心神不寧。”
沈荨聽說,眉心卻微微凝起,“是麽?如果真是這事,有什麽不好對我說的?”
朱沉道:“我也覺得,但他不肯再多說了,咱們多留意留意。”
沈荨“嗯”了一聲,出帳去巡視各部出發前的準備情況。
次日天還未亮,沈荨穿着那套明光輕铠,領着四千将士出了城門,于微熹的晨光中一路西行。
兵馬行至澐水渡時,等候在岸邊的一排渡船來往數次,将士兵戰馬盡數送往對岸。
披堅執銳的将士有條不紊地牽馬下了渡船,黑壓壓地在岸邊列隊等候。
謝瑾立于岸邊,掃了一眼對岸的兵馬,将沈荨頸下的披風帶子緊了緊,凝視着她道:“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。”
朱沉牽着沈荨的馬,先上了最後一只渡船。
秋末初冬的清晨,風凜冽而寒冷,水岸邊旺盛的紅蓼還未褪去最後的顏色,輕淺頹黯的殘紅一直漾到灰蒙蒙的天邊,謝瑾的馬立在枯黃的草叢中,馬頸不時親昵地挨過來,蹭着他的後背。
沈荨雙眸亮若晨星,上翹的唇角于寒風中彎成一抹暖人的弧度,“我在望龍關等你。”
謝瑾點頭,“去吧。”
她未再說什麽,提了長刀幹脆利落地轉身上了渡船,謝瑾翻身上馬,瞧着那艘渡船船槳劃開,推開水浪,漸漸于秋波寒色中靠岸,對面一聲號角長長揚起,沈荨轉頭回望一瞬,随即領軍去遠了。
謝瑾的衣袍在風中翻飛不止,吹得他整個人都似要乘風而去一般,澐水渡頭黃柳殘紅,枯草秋岸,或許是天色灰蒙,陰雲掩日,他心頭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霾,直到對岸的大軍于視野中消失不見,這才調轉馬頭,慢慢往官道上策馬歸去。
(上卷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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